萬素飛拿着江軒所整理的資料一邊翻看一邊引用,作爲奏摺上的論據。擡眼間,卻發現江軒在翻箱倒櫃地找什麼東西。
“找什麼呢?”,她不禁隨口問道。
“一本書。”
“是不是這個?”,萬素飛拿起大疊手抄資料中的一本雕版印刷冊子,看他那邊沒有想必是不小心夾在這裡了。
“正是”,不知是燈光昏暗還是什麼原因,江軒的臉好像突然有點紅。
萬素飛剛想遞過去的,卻突然生髮一點好奇,拉回來看看書名。
“兵書二十四篇?你這會這麼着急看兵書幹嘛?”
“那、那個……你給我就好……”
一本兵書而已,他結巴什麼?萬素飛心中暗想,而旋即明白過來,不由大笑,“喂,不會是夾着情信吧!”
“哪兒的事!”,江軒嘴上否定,卻已經急得站起來要搶回去,萬素飛自然不給,拋下那一堆冗繁的資料,左跳右跳地扮鬼臉,雖然整天被那些沉悶壓抑的國家大事包圍,偶然有機會,她也還是會透露一點年輕女孩子促狹的心性。
最後她乾脆一縱身,爬到房樑上去坐了,留江軒在底下望洋興嘆。
這也沒什麼呀,她終於可以不受干擾地翻書,卻似乎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雕版的書頁有些泛黃了,被翻的十分老舊,翻來覆去,也想不通他爲何掩飾如此。
然而就在他想要還給江軒時,翻開一頁,怔住了。
那裡也沒有特殊的內容,只是,
兩頁之間,夾了一朵花。
梅花,白色的,看來已經很久,花瓣已經呈半透明的狀態,壓得扁平。
……
別說她不記得,這朵梅花,是何時、何地、誰給誰、簪上……
氣氛一下子變得沉默而尷尬,萬素飛臉上突地紅一陣白一陣。
她還叫着鬧着要看裡面的東西呢!如果早知道,直接還掉多好!
很久,她無聲地將那書本合上,遞迴江軒,而後者也默默地接了。
“沒什麼東西啊,你藏什麼?”,她裝作什麼也不明白,笑道。
“就說了沒什麼嘛”,回答一樣的裝作淡定。
、
江軒看萬素飛在紙上落下最後一個句點,合了本子裝在行囊裡,道聲“歇了吧”,於是他也搬些乾草和衣躺去屋角,順手輕輕把那盞昏黃的小油燈罩滅。
隨着黑暗一下子籠罩,他覺得臉上發起燒來。
剛纔揭露出的事情,讓他心中突然好像貓爪子在撓。
他說不上是什麼時候開始對萬素飛有些掛心的,也許是同生共死守衛末雲的時候,也許甚至更早。
他並不很在乎她的臉,聖賢的榜樣,諸葛武侯還不是有位貌醜的妻子,而且,也未必不能治好麼。
不過,他沒想過要說出來。
本來他不善於表達感情,又礙着雙方的身份,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要突然找一天,正兒八經地說這個事情,也太奇怪了吧。
可這下,偶然的穿幫突然把一個機會擺在他面前,雖然倉促卻絕 佳,心裡就撲騰得厲害起來。好像兩個聲音在耳邊不停地打架,一個極力勸阻:她不喜歡你怎麼辦?以後見面更加尷尬,朋友怕都沒得做!另一個卻極力鼓動: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以後不一定有獨處的機會,有的話大概也聊不到這些私人話題,這時不說,一輩子也許都沒得說 了!
翻了七八個身後,江軒終於橫下心決定,說吧,橫豎開了頭,反正藉着黑,不管她怎麼想,把自己的想法儘量說出來,日後纔不後悔!
於是他終究問出來,聲音很大,卻有些顫,“素飛,如果大仇得 報,
想過找一個可靠的人成婚生子,攜手餘生?!”
問話的同時,江軒在心裡揣測,她會回答想過還是沒想過?如果沒想過,算是拒絕了嗎?如果想過,他要怎麼接下句話?
他突然想起周榮,潛在的直覺,他有點擔心那邊,因爲覺得是最大的威脅。
可是,他也有比周榮強的地方啊,要是萬素飛說喜歡的是周榮,他就告訴她,他是願意找一個情投意合的女子白頭到老的,不會弄那些三妻四妾去委屈她。
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在江軒腦中纏繞不休,半晌,他卻發現,一切靜靜的,萬素飛沒有給出他所預料的任何答案
“素飛,素飛!”,他再喚了兩聲,可終究沒有迴音。
也對,這麼晚了,自己在思前想後,人家可能早睡着了吧。
當江軒發現這一點,有些哭笑不得。
鼓起那麼大勇氣做的決定,結果好像重拳打到水裡。
然而,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到這個地步,江軒實在覺得沒有意志將萬素飛喊醒再說一次了。
算了,也許是天意吧,他這樣安慰自己,不再多想,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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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素飛背對着江軒,好像睡着的樣子,可實際上,沒有面對,正因爲怕被看到她睜着的雙眼。
有這樣尷尬的一件事情在,她也睡不着,而且直覺地猜測江軒可能會對她說些什麼。
果不其然,江軒講那句話的時候,她能感到那份感情如同水流,平時暗潮洶涌,而這時則像受到擠壓的水箭,以一種高亢的狀態激射而 出。
只可惜,它試圖衝擊的是一扇緊閉的大門。
這也算是個不錯的男人了,無論家世人品,還是相貌才華,更難得他看重一世相守,不是那等左擁右抱見異思遷之輩。
可是,她說不清楚,她只是固執地不願意接受他們的好意,他也 是,周榮也是。
甚至,相反的,心裡莫名地起了一股怒氣。
她是有愛人的!
即使再沒有慈愛的擁抱,沒有溫熱的呼吸,凝聚成一個無可觸碰的幻影,那人也一直在她心裡,佔據她的生命,支撐她四海奔波,行走荊棘。
誓約的忠誠,就應當至死不渝,即使那是一個人的契約也好。
若見到改嫁的婦人女子,她也理解,忠貞和堅守本來就是很難的事情,可那寬容本身就帶了居高臨下:她心裡想的是,我絕不會跟你們一樣!
而現在,有人問她,是否可以接受別的男人……這讓她感到被冒 犯。
然而,就在怒氣升騰到頂的一瞬間,一種茫然紛亂的感覺又籠罩下來。
換做一年前,她還可以毫無動搖地回答這個問題,而這時,真的敢說沒有一點點虧心麼?
那夜那幅畫,漏掉了一點的黑痣,已經明確告知了時光的侵襲。
不管她多麼努力地修繕,擋不住那影子薄薄、薄薄地淡化。
而有一天居然需要去刻意修繕這件事情本身,已經讓她無力而焦 灼。
曾幾何時,她全心全意覺得只要復仇成功,下一秒去死也沒有關 系。
而現在,似乎一點點東西在慢慢萌芽,報仇之後,她有點想活下去了。
如果活下去,會是一條很長很長的道路吧,她是否還能一直這樣封鎖住內心,執意保護着她所愛的男人?
她不太敢想。
到時的事情,到時再說吧。
時間在靜默中逝去,直到第一聲雞鳴,沉默的氣氛中,人生走過了它們的一個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