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五年,初夏。
風暴在表面上都平息。
蟬在樹上鳴叫。
江軒在故鄉沉睡。
周榮在汴京,由於政務而趕回去。
陸濤在從南邊趕回建業的途中,火炮齊鳴之下,趙魏最後的殘卒心膽俱裂,兵敗如山倒,趙勝戰死,魏攸自殺,至此,南方只剩最末端的一個南漢就可統一。但那畢竟是另一國家,要開戰,至少要找一個新的理由,軍力也需要休整,因此陸濤莫言各自率領本部,回到自佔的大 城。
韓笑在雲賀,韓國的都城。作爲一個國主,那是他該在的地方。
萬素飛在他的身邊,接收着來自周榮的各種指令,用幾句軟語溫 言,或者幾塊點心,勸誘韓笑按她說的去做。
刀疤以及整個突騎營也在這裡,人數雖然不多,卻控制着整個雲賀最關鍵的地方,一衆韓國的臣子,敢怒不敢言。
“王統領請稍等,萬侍郎去去就回”,侍女奉上茶來,向面前高大魁梧的男子道。
刀疤幾乎沒反應過來這個稱呼是在說自己,直到茶端在眼前,才 “啊”的一聲,連連稱謝。
侍女去門外侍立,留他一人在這不大熟悉的宮室裡。茶讓他一口就喝完了,心裡咕噥爲什麼有人喜歡用這麼小的杯子喝水,手裡有些侷促地捏弄茶杯,等待。
因爲萬素飛有了新的任務,他被提升爲突騎營的統領已經有一段時間,也因此,跟萬素飛沒什麼深入交集也有一段時間了。偶爾遇到。多半是點個頭就擦肩而過,以至於上次他想謝謝萬素飛的那個鐲子都還沒送出去。
不過今天,應該有時間了吧,這裡是二樓,從窗外看出去,遠遠的夜空上,燃放着煙花。因爲今天是莫言凱旋榮歸地日子,韓國準備了大型地慶功,整個雲賀也都洋溢喜慶,老百姓不知道這些上層黑幕。只道打倒了宿敵的趙魏,以後有安生日子過了,於是一路上來,滿街集市,車水馬龍,連那倚門賣笑的暗娼。臉上都多了幾分春風。
紅色的煙花開了十五朵,綠色的九朵。刀疤終於等得有些不耐煩,站起來隨便走走。
牆上掛着些名家的字畫,他欣賞不來,轉了轉,在牆邊的紫檀櫃 上。有個玉盒閃閃發亮。他過去好奇看看,裡面是一副精巧的赤金鐲 子。
他心裡一動,從袖子裡拿出自己的比對一下成色。結果是低聲爆出一句粗話。
“狗日的金匠,不說稍摻點銅也看不出來麼!”
“喂,咕噥什麼呢?”,身後突然響起珠簾相碰叮咚,然後是熟悉地帶有笑意的聲音。
“啊!”,刀疤嚇了一跳,忙轉過身,手卻背在身後,把那摻銅的鐲子藏起,可是如此一來,他來這裡的由頭就沒了,一時間抓耳撓腮,不知說什麼好。
還好萬素飛似乎沒注意到這點,笑着噌噌走進屋來,壓根跳過由 頭,直接開始寒暄突騎營的近況。
……
“哦,沒腦還是那樣兒呢,說話做事想都不想,最近跟個窯姐兒打得火熱,每月那點餉銀,全填了無底洞了,我們說他,還跟我們犯 急。”
……
“黃毛挺好的,聽說快成親了,姑娘還沒見過,不過聽說是忠厚人家地,錯不了。”
……
“豁嘴啊,別說,我們幾個裡還就他混的好,前月連升兩級,到朵衛司當裨將去了。”
……
有了話說,刀疤放鬆下來,絮絮地,一個個說着萬素飛也熟悉的那些名字。
他說的時候萬素飛沒有面對他,趴在窗口看煙花,說到豁嘴時,一個金色的正在空中爆開,餘燼四垂,在空中嫋嫋熄滅。
然後她突然轉過來了,“怎麼不說說你自己呢?”
“我?”,刀疤怔一下,繼而笑笑,突然仰頭看着夜空,轉了話 題,“這是在瓦舍那
吧,想不想到近處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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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賀至少有十年沒放過這樣地煙花了,因此,廣場上也至少有十年沒有這麼多人。萬素飛看到那景象,差點想說刀疤算了咱們回去從窗戶看。
不過這年頭誰敢惹當兵地,刀疤出示他那身肌肉和傷疤,迫使許多人不情不願地退開,一點一點的,也真擠進去,到最前頭。
近了,看着果然更漂亮,有的如金蛇飛舞,有地如桃花亂落,有的一紅一綠兩朵先後上去,如同碧葉襯托盛開的王菊,有的一起綻放,好似孔雀展開璀璨的尾屏,星星點點,火樹銀花。
可是刀疤越來越沒心思欣賞這美景了。
因爲太擠,他跟萬素飛捱得前所未有的近,兩朵煙花的間歇,不甚清明的月光流在她雪白的脖頸上,顯得格外柔滑細膩,黑髮上一點幽幽的香氣直鑽得他腦門發癢。管不住,恨不得把腦袋砍下去纔不癢那種。
管不住也得管哪,要是什麼東西頂到她那就太難看了,他湊前了一點,想要看看萬素飛臉上那冷酷的面具,好好想想底下是個什麼醜陋猙獰的狀態,也許能讓自己腦袋冷一冷。
不曾想,萬素飛突然一轉,額角正磕在他下巴上,哎呦一聲。
“沒事吧”,他揉揉下巴,問。
“沒事,看太久脖子酸了”,萬素飛說着,突然像剛纔他把話題拗到煙花那樣重新拗了回去,“聽說豁嘴那個職位早就讓你去,你怎麼沒去呢?”
刀疤低了頭,怎麼不去?因爲想天天看見你唄,他心裡說着,表面上卻只是笑笑岔話,“都好久之前的事兒了,不提也罷。”
“你也老大不小了”,萬素飛艱難地抽出一隻手,拍拍他,“早點升個副將將軍什麼的做做,說出去也光耀——你又不是沒有軍功。”
“嗯”,刀疤怔了怔,然後無比配合地點頭。點頭時一藍一綠的煙花相繼盛放,映得他臉也在藍綠中變色。
“到那時,餉銀也比現在多了,買點田地宅基,還在世的親人接過去住住,要是沒了,好歹自己的酒也能喝的好點,現在你們慣喝那種劣酒,傷肝利害的。”
“嗯。”
“要是沒有這條疤,也還是個周正的相貌”,萬素飛笑着看他正 臉,也不管人家自不自在,“不過也無妨,若有名有位的,大把姑娘等着嫁呢,撿漂亮賢惠的挑,到時封妻廕子,彪炳史冊,也不枉一世爲 人……”
“嗯。”
“你他媽的說過九百個‘嗯’了”,萬素飛白他一眼轉過去,繼續仰頭看她的煙花。
她聽見刀疤在後面笑了,然後沉默很久。
突然,卻又開了口:“統領,這次真的,再有提拔,我就去……”
刀疤還是習慣叫她統領,雖然現在,這是他自己的職銜。
他家人不是沒了就是離散,他只不過有一天算一天地儘量過得快 活,萬素飛說的那些,以前總左耳進右耳出,可今天,突然像上了一 課,至少,他想送得起她一個不用摻銅的鐲子。
至於之後,沒腦的話響在他腦子裡:校尉、統領、裨將……最後要是當上個將軍啥的,不就有希望了?
是的,雖然知道這希望渺茫,但再渺茫,也叫希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