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的靈柩被帶往舊吳,他出生的故土。
死去的人,安靜了,活着的人,還要繼續糾葛。
操持他後事的是萬素飛,不止因爲生前那份交織的愛恨,也因爲,她要逃避另一場風暴。
這場風暴,自周榮決定帶韓笑前往南征之時,已經註定:
如果韓復暴死,韓笑即可以世子之名即位,而這個對萬素飛千依百順的孩子,不用說只是一個傀儡,屆時他便可一手掌控兩國,令行禁 止,再無 。
之前,他還未狠下心來這麼做,而現在,矛盾激化,似乎再不可避免了。
如果萬素飛不認識韓笑,說不定這場權謀是由她提出來,而且早已實行的,那樣江軒也許就不會死。
可畢竟,如果只是如果。
她寵愛韓笑,正是因爲同病相憐,韓復再怎麼樣也是他的父親,百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她自己都親歷切骨的喪父之痛,又如何忍心加諸到一個天真無知的孩子身上去。
一邊是無可阻擋的大局,一邊是想要保護的孩子。
能怎樣呢,讓她能怎樣呢?
所以,她只有遠走,聽着那孩子掉到水裡的響聲,然後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不是我動手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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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自建業一別,這多久不見了,賢弟還是那麼英姿挺拔呀。”
“國主看着也更富貴了。”
“哪裡哪裡,託您的福……”
周榮與韓復並排走上廣城宮殿的臺階,寒暄得親如兄弟,心裡卻各有一把小九九打。
韓復偷眼瞄着周榮,他會知道他做的好事嗎?不,應該不知道,當時圍滅那羣信使,雖說跑了一匹馬出去,可亂箭之下,恐怕早死在半 路,就算不死,馬又不是人,還能說話不成?這樣想着,心裡便稍稍踏實。
周榮則在暗地咬牙切齒,恨不得把身邊胖子的肉活吃了,卻要裝出一副親睦之態,這種忍耐對他實在是一種煎熬。不過也罷,只要今天的事情順利,他活不出這座城去。
各懷鬼胎之下,衆人入席,這是一場慶功宴,慶祝周軍拿下廣城,韓軍也順利得到魏國的都城盡州,南方可說大局已定,只要再合力一 擊,擊潰趙魏最後的抵抗勢力,再南邊,就只剩一個彈丸大小的南漢 了。
所有的悲泣這一刻都被隱去,觥籌交錯,歌兒舞女,彷彿滿城都是歡樂的氣氛。
但一片祥和之下,卻是潛流洶涌。
“這種金翅血燕羹是這裡的特產,世兄一定要嚐嚐”,順着周榮的手勢,侍女將一個小盅端到韓復面前。
沒想到,離着還有二尺遠,就韓復身邊的一個親隨接過去,親嚐了一口,才遞給韓復。
周榮皺起眉來,旋即笑道,“世兄寬仁待下,雖然是好,可若沒了規矩,也不成方圓哪。”
“哎呀,讓賢弟見笑了”,韓復亦笑道,“愚兄有消渴之病,不能食甜,所以每次讓下人先嚐嘗的。”
周榮一愣,轉過去怒斥負責膳食的人,“你們也不早些打聽清 楚!”,然後又轉回來笑道,“是朕怠慢了,自罰三杯,敬世兄一杯以謝罪”,說着昂首連灌三杯,又起身向韓復敬酒。
“豈敢,豈敢”,韓復一面客氣迴應,一面拿過酒杯,不想途中一失手,掉在桌上,丁地一聲,酒香潑灑滿席。
在一片“愚兄失禮了”的道歉聲中,周榮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起 來,他再蠢也不至於在自己的宴席上當衆下毒,但韓復
已經表現出足夠的防範,只怕宴席結束之後,也未必 會下手。
氣氛正有些尷尬,一旁有大臣插了句話圓場,“皇上不是派人去叫韓國世子了嗎?怎麼還沒來呢?”
話音未落,耳邊已傳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兒臣給父王請安!”
周榮韓復齊看過去,是韓笑,穿件小小的團雲朝服,隨着幾個宮人的引領前來,向韓復下跪請安。
有圓滑的大臣忙七嘴八舌地附言,“國主,這是皇上尊奉孝道,擔心離別日久,疏遠了你父子親情,特地將世子帶來相見的。”
“呵,世兄快看看,沒給你養瘦了吧?”,周榮也順着打哈哈。
“不敢不敢,犬子蒙陛下照顧了”,韓復一面客氣,一面卻也上下打量韓笑。
他並非什麼慈父,曾有一段被寵姬煽動得巴不得這個孩子死掉,可俗話說遠香近臭,那位寵姬最近一年老的厲害,可能自己也有感覺,開始見天在他耳邊嘮叨要另立她的兒子爲世子,加上那兒子也不爭氣,越長大越癡肥猥瑣,結果適得其反,弄得韓復心裡已經暗中有些厭煩。而韓笑由於許久不見的緣故,突然眉目清秀舉止得體地出現在他面前,竟是給他一種“原來我還有個這麼好的孩子在這裡”的感覺。
正看着,韓笑已從席上斟了一碗茶前去,膝行至韓復面前,高高舉過頭頂道,“父王下月大壽,兒臣不能在身邊盡孝,唯有以茶代酒,再次祝父王壽比南山,國運昌隆!”
韓復心裡一動,愈加加強了剛剛的印象,難爲他身在異鄉,還記得自己的生日,相形之下,便想起寵姬那個兒子爲睡懶覺常常找藉口不來請安的事情來。
周榮稍有些詫異,聽說這孩子在內宮頗有些任性荒唐,沒想到場面上的禮數倒是十分周全的,不過想想也不奇怪,他自己在萬素飛面前與朝臣面前的面孔一樣差別很大不是。
一旁官員隨從也都紛紛奉承,說些父慈子孝,福如東海的話。於是衆人重新入席,韓笑低眉順眼地坐在父親身邊,還是一臉招牌無害的笑容,十分乖巧討喜。
酒過三巡,韓復吃了口菜,突然停下筷子,道,“周賢弟,不瞞你說,這人上了年紀啊,就越來越沒出息了,許久沒見這孩子,實在想的慌,下個月是愚兄的生辰,想把這孩子接回去住兩天,一家團圓一下,再送回來,賢弟能否准許啊?”
韓復說這話心裡是有小九九的,最初他送韓笑去大周確有棄子的打算,然而時過境遷,現在周朝利用價值已經不大,撕破臉也怕是很快的事,如今突然覺得這兒子不錯,幹嘛一定要往死地裡送,因此試探性地問一句,要是周榮一時犯暈同意了他,也是意外之喜。
此言一出,衆人一下怔住,還是周榮率先開口,“這……”
他心裡的話是這怎麼行呢,你說是帶走看看,到時不還回來怎辦,嘴上便想組織合適的語言來拒絕。
正這時,卻感到腳下一痛,桌下被人踢了一腳,看去,竟是一旁一直不做聲的陸濤,一雙細眼直盯着他。
周榮有點窩火,可畢竟剋制下去,不知陸濤會有什麼意見,於是差點出口的詞也改了,笑道,“這……父子倫常本是天理,世兄這個要求也不算不合情理,只是此事事關重大,且容朕商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