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三月,春和景明,連綿的營轅如同其他萬物一樣沐浴在暖融融的陽光下,軍馬吃飽了草,舒服地打着響鼻,匹匹皮毛緞子一樣閃閃發亮。
衆多營帳的中央,有一頂烏金的大帳,象徵東晉的翼虎旗在帳前聳立,高高飄揚。
從帳口往裡看去,可以看到左右兩排高低不同的武將席地而坐,一直延伸到中間黑檀木的案几和白虎皮的帥椅。
帥椅上斜坐了一個年約二十八九歲的男子,皮膚黝黑,但勝在寬肩細腰,身材勻稱,一對眼睛極有神氣,整個人稱得上英武卓然。
這便是此次南征主帥,大晉當朝皇帝萬翟了。
“此次南漢送來國書,願不戰而降,衆愛卿以爲如何?”
“陛下數年來平三藩,定秦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震天下,南漢彈丸小地,懾於天威,上表呈降,也是理所當然!”大將軍趙勝第一個答道。
萬翟眯着眼睛微笑,他知道說他威震江南可能並不爲過,但威震天下的話……北邊那亂成一鍋粥他可完全無暇顧及呢,不過,皇帝沒有義務對馬屁表示謙虛,因爲也就照單全收。
“臣觀南漢使節恭敬有加,恪守分禮,應無異志”,這是長史的話。
“陛下此一路親征,所過城池感於隆恩厚德,開城投降,十之七八,此次南漢舉國來降,亦不爲怪”,這是參軍之詞。
……
左將軍陸道聽着這一片贊同之聲,心中涌起一絲擔憂,想勸皇上還是謹慎些,可知道皇上爲人百般都好,最大的毛病就是自負喜功,他現在潑冷水出去,只怕不能收效,反而逆了龍鱗。
但看在這一片皇上愛聽的話中,這次評議就要解散了,又由不得他不說,猶豫半晌,他決定還是開口。
沒想到,他一口氣正提到喉嚨,外頭跌跌撞撞闖進來一個軍士,看服色是皇室侍衛,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陛下,不好了!”
“什麼不好?!難道南漢……”晉帝噌地一聲站起身來。
“公主跟人打起來了!”
萬翟面上一紅,知道一衆武將一定都在心裡暗暗失笑。他自命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是拿這唯一的寶貝丫頭沒辦法,宮中嬪妃的怨言融於戲言,都說那纔是大晉國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女人。三年前他提出出征時要把公主萬素飛帶在身邊,受到的反對可不是一點半點的,但他還是力排衆議那麼做了,因爲公主的母妃就是在他出徵的時候像朵火苗一樣無聲無息地消滅在深宮中,他真的怕,這可愛的女兒也會那麼消滅。
好在,面對戰爭這種東西,大家都難免會有些迷信,上次打勝仗時穿了一條破洞的襪子,下次也會接着穿,第一次帶着素飛公主隨軍,他就取得大捷,攻克秦州,而之後幾年更是順風順水,現在只差這個南漢就可以統一江南,當初那些反對的將領也都笑逐顏開,把小丫頭當吉祥物一樣供着。
不過,跟這羣如狼似虎的軍士混在一起,還能有什麼淑女樣子,想到將來怎麼把她嫁出去,他就頭疼。
皇上回過神,一邊看軍事會議大體已經有結果了,便解散了衆人,一邊不輕不重地罵了那侍衛幾句,跟着趕去了。
“案發現場”是在營地後頭的射箭場上,萬翟離了老遠就聽見稚嫩的童音:“不準拉!誰拉架我砍誰腦袋!”
他皺起眉頭,趕緊幾步過去。
儘管知道自己女兒的脾氣,還是被眼前的情景小小嚇了一跳,好傢伙,兩個小人兒在操場上滾來滾去,渾身土猴兒一樣,還不忘互相老拳相向。
待他看清,跟萬素飛廝打的好像是陸道十二歲的兒子陸濤,左將軍早上去一把把男孩子拉開,左右開弓就是兩個大耳光,然後壓住頭就父子一同往地上磕,面無人色地連稱死罪。
素飛本來還有點意猶未盡想繼續去打,突然看見父皇鐵青着臉站在面前,也吐吐舌頭,跑過來拉住父皇衣角,不作聲了。
萬翟雖然看女兒額角的傷有點心疼,但總是明理的人,於是笑道,“陸愛卿不必如此,朕哪裡氣量小到跟個孩子計較了?”
說着,他聽當時在場的人七嘴八舌稟告了事情來龍去脈,原來是這樣的:素飛拉着人家要比箭法,但這次軍中用的箭靶有所變化,從原來較軟的柳木變成硬山木質地,素飛的箭雖然準,但是吃年幼力弱的虧,射不進去,而陸濤一板一眼,箭箭紅心,弄得她下不來臺,就跳過去打了,陸濤本來並非完全不知輕重,讓了幾拳,但畢竟孩子心性,吃疼不過,惱怒起來,就變成後來大家所見的局面了……
“我就說這事十有八九是飛丫頭先挑的頭,果然不差”,皇上聽完,哈哈大笑,“陸愛卿帶小將軍回去吧,只是將來要在戰場上奮勇殺敵,可別在家裡頭打女人就好。”
一衆武夫也都笑起來,緊張的氣氛被這句玩笑化解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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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找我什麼事?”話音未落,大晉的公主從門外的黑夜裡跑進來,小野驢一樣直通通地撞到爹爹寬闊的懷裡去。
萬翟苦笑,雖說是亂世不怎麼注重禮法,這丫頭也越來越不象話了,可是,偏偏他又就喜歡這點,要是女兒變成早晚跪叩請安說些場面上的屁話,才讓人難過吧。
他捧起女兒的小臉,笑道,“父皇要告訴你,你也快十歲了,以後別跟男孩子打架,打架也不要滾到地上去。”
“爲什麼?”亮晶晶眼睛頗爲無辜地睜大,畫着一臉的問號。
“因爲……”,跟半大的孩子解釋這個總是尷尬,萬翟想想,含含糊糊地說道,“反正以後再讓父皇看到這樣的事,父皇就只好把你嫁給他了。”
“啊——素飛不要!”,小丫頭頭搖得像撥浪鼓,“素飛纔不要嫁人呢,素飛要一直跟父皇在一塊兒。”
萬翟笑笑,這是不是天底下每個女兒的謊話啊,不過聽起來還是滿受用的。
“父皇不信?”素飛看到他的神色,硬氣地補充道,“我是大晉的公主對不對?大晉的公主喜歡誰,就能跟誰在一塊兒對不對?”
“傻丫頭,再過三四年,你就知道喜歡別人,要跟他在一塊了”,萬翟這句話,雖是勸慰,卻帶了點酸溜溜的味道。
“不會的!天底下還有哪個男人比父皇好嗎?”素飛斬釘截鐵地回答。
皇上被她逗笑了,放棄了無謂的勸解,反正再過三四年,這些話怕是他拿錢買也聽不到了,還不如能聽到時多聽聽。於是他抱起素飛來,輕輕去蹭她嬌嫩的臉蛋,小丫頭大體輪廓和白皙的皮膚像她娘虞妃,但因爲眉毛和鼻子像他,沒有虞妃那麼婉轉柔美,高雅出塵,卻多了幾分英挺俊逸,神采飛揚,也是十足的美人胎子。固然他知道不能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但目前所知道的貴族適齡男孩子,竟也想不到一個把素飛配過去自己能覺得不委屈的
“對了,這個給你”,萬翟覺得自己想太遠了,把思緒收回來,從身後拿出一張小駑給素飛,笑道,“前些日子父皇得了條夔獸筋,這是世上最好的弓弦,一點力氣就可以能讓箭飛得很遠,可父皇不缺力氣,原來的虎僨弓也用着順手,正想着怎麼辦呢,今日發現,給我的飛丫頭是最好的。”
素飛接了弓,也不道謝,樂得上串下跳地比劃,她是熟手,只撥一撥就知道這弓的威力,於是擺個西北望射天狼的姿勢,接續着剛纔的話叫道,“我要跟父皇一塊兒,幫父皇打天下呢!”
萬翟笑着搖搖頭,道,“有時朕真的想,你要是男孩子,朕就後顧無憂了……”
素飛轉過來,剛要說話,卻突然渾身一哆嗦,因爲身後傳來一聲巨響,嚇到了。
皇上忙整衣衫與人出去查看。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變了天,滿天星星都不見了,月亮從濃厚的烏雲中透出些微的光來,起了很大的風,在曠野裡嗚咽着,而剛纔那一聲巨響,來自被折斷的帥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