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兒無權調查王弘義的事,蠻一貌有,蠻一貌身爲御史,乾的就是這種差使,他到了哪裡,就可以查哪裡的事,只要他覺得不對勁兒,他什麼事都可以查。
蠻一貌點點頭,肅然道:“王弘義,你賣爵鬻官,受國法制裁,發配交趾,永不釋還。如今爲何出現在此城,居然還成了使君大人的座上賓?”
遙兒冷眼旁觀,蠻一貌這番話說出來,此地官員臉上並沒有什麼異色,看來王弘義被流配一事他們是清楚的,既然如此,還對王弘義如此禮遇……,遙兒皺了皺眉。
王弘義努力挺起胸膛,大聲道:“蒙聖上隆恩,王某行至荊州時,便得聖人追旨免罪了,怎麼?這就是你捕拿本官的原因麼?”
蠻一貌臉色一沉,遙兒對他低語了幾句,蠻一貌一驚,沉聲道:“聖旨取來我看!”
王弘義乜着他道:“你有什麼資格看大王給予我的聖旨?”
蠻一貌拍案道:“就憑本官是監察御史!”
王弘義是被遞解到蠻郡,就收到女王釋還免罪的聖旨的。
那官差不可能始終是那麼兩個人,從京城萬里迢迢,都是把人犯這麼一站一站地解送的。他剛被荊州府的差人押解着要上路,就收到了聖旨,免去了對他的懲罰,差人自然放人。
樊刺史知道這件事以後,知道他起復有望,這纔對他十分禮遇。可樊刺史並沒有看過那份聖旨,如果非要索看了人家的聖旨纔對人家以禮相待,那不明擺着不信任麼,到時候好人沒做成,反倒結了一個冤家。
反正在樊刺史想來。絕不可能有人僞造聖旨。可他哪裡想得到,俊下臣網羅的這班手下根本就是一羣無法無天的潑皮出身,又有什麼事情是他們不敢做的,又有什麼腦殘的行爲是他們作不出來的。
此刻見蠻一貌與王弘義一番對答,樊刺史可不敢如此篤定了。
樊刺史咳嗽一聲,臉上帶着僵硬的笑容說道:“王御史不妨就取出聖旨叫蠻御史看看,如此便還了你的清白。相信到時候蠻御史也會向你鄭重道歉的。”
王弘義那道假聖旨是他出京之日就指使人開始製作的。直到他磨磨蹭蹭趕路,家人才做好假聖旨快馬加鞭地送來。這道聖旨固然做得精美,能瞞得過那負責押送的差役。卻如何瞞得過蠻一貌?
那差役壓根就沒見過聖旨,而且對聖旨也不敢翻來覆去檢查個沒完,可蠻一貌既已起了疑心,這粗製濫造的一道假聖旨。又豈能瞞得過他?王弘義聽了樊刺史的話,低下頭去。沉吟半晌方把頭一擡,很光棍地答道:“聖旨,是我僞造的!”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樊刺史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也不知是該羞還是該怒。一個朝廷要犯,竟然被他奉若上賓。堂堂一州刺史,被人如此戲弄。他這臉皮都要丟光了。
蠻一貌心中不無忐忑,王弘義這句話出口,他才心中大定,忍不住便想大笑一聲。他強捺興奮,不理滿堂官員的驚呼議論,只是微微向遙兒側了側身子,低聲問道:“長史,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置?”
遙兒端起酒杯,以袖掩口,輕輕答道:“夜長夢多,何不效仿相爺杖殺侯思之故事?”
蠻一貌聽了遙兒的話,不着痕跡地點了點頭,重新坐直身子,肅然道:“僞造聖旨!王弘義,你還真是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
王弘義曬然一笑,昂過頭來不屑理他。
僞造聖旨這種事實在是太少見了,那年代又沒有什麼評書戲曲一類比較大衆化的故事傳播方式,王弘義這個執法的法盲竟然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多麼大的罪,在他想來,只不過冒充女王說了句話,罪上加罪,大不了也不過就是照舊發配而已。
蠻一貌道:“欺君罔上,乃是十惡不赦之罪!王弘義,如今你做下這樣的大案,犯在本官手裡,本官可饒你不得!”
王弘義聽到“十惡不赦”,這才發覺不妙,臉色微微一變,急忙說道:“蠻御史,你我同在御史臺做事,份屬同僚,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蠻一貌放聲大笑道:“王弘義,你當初任御史時,某是臨安縣尉!如今我爲監察御史,你是一個流放的罪囚!本官與你,算是甚麼同僚!”
蠻一貌把笑容一收,厲聲喝道:“來人啊!把這個僞造聖旨、狗膽包天的惡賊拖下去,鞭笞而死!”
王弘義大驚叫道:“蠻一貌,你敢殺我!”
蠻一貌拂袖道:“五品以下官員,本御史便有權就地發落,何況你是一介罪囚,殺你又如何?拉下去!”
幾個士兵不由分說,把叫罵不已的王弘義拖出來英閣,就在城頭上用起刑來。
不一會兒,外面隱隱傳來一陣鬼哭狼嚎的慘叫聲,樓中衆官員悻悻然的臉色這纔好看了一些。
王弘義矯詔與他們無關,他們若只是與王弘義稱兄道弟地喝過酒,怕是不會這麼生氣的,從他們此刻的反應來看,對這位有望東山再起的王御史,他們前幾天可沒少“雪中送炭”啊……
……
雲郡土蠻首領以薰月、緞蘭、武邈、雲軒爲首,率領十餘位土司,與蠻州謝蠻的幾位峒主溪主再加上嶺南狸僚的五六位大首領,陸續趕到了京城,後面陸續還有人正在趕來,但是田七娘已經有些吃不住勁了。
這些頭人們趕到臨安求見女王的時候,田七娘聽說後還很開心,她覺得自己懾伏了這些地區,騷亂彈指而定。各部首領如今親赴京城俯首請罪,這是一件非常長臉的事,所以吩咐禮部用三天時間教習這些蠻夷酋長見駕之禮後,馬上召開了一個大朝會,公開接見這些蠻夷首領。
各部首領上殿面君。行禮如儀,一絲不苟,田七娘龍顏大悅。
但是這些首領一跪就不起來了,他們請完了罪就熱淚盈眶,憤懣異常地開始控訴各郡御史到了地方究竟都幹了哪些天怒人怨的壞事。逼得他們走投無路這才被迫造反,他們不但告御史臺,還把朝廷派往當地的許多流官也一併告了。
一方面。朝廷派往地方的流官確實從骨子裡就有一種高傲感。對歸附的四方夷蠻缺少平等相待的態度,如果他們把這種高傲留在骨子裡也就罷了,一旦付諸行動。那欺壓凌辱或者放縱部下欺壓凌辱的事兒就不會少了。
另一方面,派到這種地方的官員大多是在朝廷上不大得志的,他們自知前途無望,這一任期滿很可能就得“告老還鄉”。就會終結他們的宦途。所以爲自己、爲家族、爲親友謀取好處的大有人在。想這麼做,對地方部族就難免剝削勒索。這些土司頭人確實一肚子委屈。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盡是事實,弄得田七娘坐在龍椅上如坐鍼氈,滿朝文武也都顏面無光。說到激憤處。這些夷蠻酋領不約而同地拔下簪子,披髮於面,用簪子劃破了臉面。弄得滿臉血污,以這種獨特的方式表示他們的憤慨和委屈。
這一手示威的功夫。哪是自幼生長於豪門,十四歲娉婷少女初長成便進了深宮,這一呆就是一輩子的田七娘見過的,饒是她心狠手辣、意志如鐵,也被這些土蠻首領的強硬表現弄了個手足無措,只好溫言安撫。
大朝會在土蠻夷酋的控訴聲中倉促結束了,田七娘回到武成殿,餘怒未息,她剛剛把政事堂一班宰相喚來,正要就這些土蠻酋領所反映的事情與他們詳細商量個對策出來,蠻一貌從蠻郡送來的加急奏報又呈到了御前。
附在蠻一貌奏章後面的,還有一份僞造的聖旨,黃綾緞面,金絲銀線織就的二龍戲珠,聖旨居然做的惟妙惟肖,只是看內容,從聖旨的行文格式和所用的大印上,才能看出破綻來。
僞造聖旨!
一個被女王發配流放的罪囚,居然敢僞造聖旨,自己赦免自己,而且事成之後並不潛逃,居然還在邊郡交遊權貴、肆無忌憚,若不是蠻一貌及時發現,他騙罷了蠻郡怕要再去別處行騙,還不知要在外面逍遙多久,騙倒多少地方大員纔會暴露,真是讓朝廷丟盡了體面。
“豈有此理!當真豈有此理!”
田七娘氣得臉色鐵青:“裴紈,傳旨!被諸道御史所殺之家口倖存者,任何人不得再行殺戮,全部遞還本管。”
裴紈欠身領旨,田七娘怒氣衝衝地踱了兩步,又道:“蠻一貌誅奸有功,傳旨嘉獎!刺史樊廣被一罪囚戲弄於股掌之上,有失朝廷臉面,着即免職,罷官還鄉!”
田七娘思索片刻,又道:“調邛郡刺史陳如之,轉任蠻郡刺史!”
裴紈心中一跳,暗道:“終於來了!此人先用一紙諫書盡顯其先見之明,又在雲郡土蠻謀反一事中展露了才幹,如今終於守得雲開。此番雖是平調,可是他的回京之門已經算是洞開了!”
裴紈暗自思忖着,仍不忘將田七娘的吩咐一一記在心頭。
田七娘又對姜德胥等宰相們道:“今日大朝會,夷狄酋領控訴各處流官不法之舉的事,你們也都聽到了。前番曾有邊州官吏上奏朝廷,彈劾邊州流官大多既無安遠靖寇之心,又無治理地方之能,只顧瓷情割據,詭謀狡算,互結朋黨,提攜子弟,以致中原亡命,皆視邊郡無法無天之地爲樂土。
老婦當時還不以爲然,以爲其言誇張,盡多不實之處,如今看來,邊郡各地情形,比之所言還要嚴重百倍。今日各地土酋激憤之情溢於言表,爲了取信於老婦,他們不惜自刺臉面,血滿衣襟,其憤懣之深可見一斑。
今日,他們已經把狀告到了御前,如果他們的狀況依舊不能得到改善,恐怕……下一次就不是一時一地造反,而是處處造反、時時造反,且再也不可能像這次一樣輕易就能安撫了。諸位宰相,有見良策啊?”
姜德胥掃了幾位宰相一眼,輕輕咳嗽一聲,拱手道:“大齊革命,萬物惟新。臣以爲,這四夷邊荒之地的氣象,也該跟着變一變了!”
衆宰相一起拱手:“臣等附議!”
衆人議事已畢,紛紛告退,這時裴紈也把聖旨寫罷,田七娘批閱用印,發付中書,這才一拂大袖,轉回麗春臺。
麗春臺上,置了幾張鋪了錦褥的竹榻,鄭安易身着緋衣,懶洋洋地半躺在榻上,旁邊各有一名小宮娥,使那纖纖素手剝好了荔枝遞到他嘴裡,另有小宮娥託着銀盤,專門負責接他吐出來的荔核。
鄭安易正怡然自得,忽見田七娘回來,連忙起身,攙住田七娘。田七娘見到這可愛的少年,臉上才露出一絲笑模樣。
鄭安易察顏觀色,小心地問道:“聖人今兒在朝上可是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麼?”
田七娘道:“還不是御史臺那班混帳東西!哼!一羣目無君上、無法無天之輩,還有什麼膽大包天之事,是他們做不出來的呢?”
田七娘目中閃過一絲厲色,吩咐道:“御使臺離京公幹人員,大負聖望,個個該死!小郎,這件事,老婦就交給你了!”
鄭安易的眼角飛快地掠過一絲喜氣,連忙應道:“是!聖人說誰該死,那誰就一定該死,這件事,聖人就放心地交給我吧!”
鄭安易可與穆上玄不同,他是真正的世家子,自然有大把的人脈可用,以前他是沒有機會,如今得了聖寵,很快就建立起了屬於自己的一方勢力。所以,田七娘纔可以把這件事交給他去辦,而他在操辦此事的過程中,自然也可以進一步擴大自己的勢力。
小郎君心中歡喜,忙把田七娘扶上竹榻,又搶過小宮娥的活兒來,親手剝了荔枝餵給她吃,你一句甜言我一句蜜語,哄得老太太漸漸露出歡喜之色。只是,田七娘眉宇間隱隱有一絲疑慮,卻始終揮之不去。
鄭安易看在眼裡,忍不住又問,田七娘笑吟吟地捏了捏他的臉蛋兒,說道:“小東西,知道你孝順,不用問啦,這件事兒,你幫不上忙。”
田七娘說完,就着張昌宗的手吃下一顆荔枝,輕輕靠在竹榻上,一邊品味着那甜絲絲的汁液,一邊回想起方纔在大殿議事的經過,花白的眉毛微微地一皺:“姜德胥如今一呼百諾,有些……權高震主了……”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