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夕顏帶不走月娘,只能一個人走回房間,外頭,楊傲早已傲然佇立,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她走到他面前,雙眸死死盯着他涼薄的面孔,陰冷的眸子,那是狼的眼睛,沒有半分人性。
他轉頭,看着她臉上暈開的冬日霜雪,先是一怔,而後是比她更冰冷的表情,“我說過,這是代價。”
“你會後悔的。”鄭夕顏看着他,面頰上鮮紅的指印,不知刺痛了誰的靈魂,寒了誰的心。她走過他身邊,沒有回頭。
“你後悔嗎?”楊傲突然問,聲音有些低沉。他以爲她會衝上來發狂的與他撕扯,可事實是,她張牙舞爪的性子陡然收斂,竟然如此平靜,平靜得讓人心慌。
鄭夕顏站在門口,沒有回頭,只是聲音平靜如湖面,泛不起絲毫漣漪,“月娘喜歡上了你,所以她活該落得這般下場。你從不是她的良人,她癡心錯付應有此報。”她推門而入,卻讓外頭的楊傲心神一震。
良人?何爲良人?
癡心錯付?
他們這種人,身處朝堂,本就不該心慈手軟,成日刀頭舔血,哪裡有什麼真心可言?楊傲的眉睫閃爍了一下,外頭的雨越下越大,而他心頭的雨也不自覺的開始緩緩而下。
回眸看一眼緊閉的房門,楊傲深吸一口氣。
過了明夜,一切都會更改,也許就不必再抑制。
楊傲的身影掠過窗口的時候,鄭夕顏蜷縮在牆角,自己抱着自己,將頭埋入膝蓋中。心口處的灼熱開始蔓延,她卻已經無暇顧及。
靠在窗口下方的牆壁處,她雙目微合,房內沒有一絲光亮。她看見身上綻開驚悚的瑰麗藤蔓,血色的經脈看得見鮮血的流動,她聽見自己還在流通的血液聲響,清晰而沉重的心跳。血色藤蔓每蔓延一份,她的身子就僵硬一分。
她閉上眼睛,如蠶繭般將自己困住,不去掙扎。
腦子裡突然想起月娘說的那句話:替我殺了他。
驟然睜開雙眼,鄭夕顏的眸子霎時刺目通紅。月娘,我一定替你殺了他,一定會。挑開衣襟,血色藤蔓增長的速度已然不同於過去幾次,她甚至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血魄珠正在慢慢融化,與她的血液乃至骨骼身體,合爲一體。
意識慢慢的模糊,她覺得燥熱的溫度在體內亂竄,卻因爲白日裡擅用了血魄珠的力量,而造成力竭疲倦。
無聲無息的站在房內,鬼麪人環顧四周,終於找到了蜷縮在牆角的那個女子。奄奄一息,黑暗中,紅色的藤蔓已經遍佈她的面頰,呈現着詭異驚悚的妖豔。
俯身將她抱起,漫步放置牀榻上,指尖掠過她的眉睫,竟有着溼潤的觸感。心神一震,她哭了?她甚少哭泣,甚至於,一貫的倔強驕傲。
是因爲……
昏睡中,冰涼的吻不期而至,卻有股滾燙的溼潤從眼角滑落。尚存知覺的手突然抱住了那人的脖頸,彷彿絕望的人,抓住了漂浮在海面上的一根稻草。
他微微一顫,卻有些不由自主的不肯離開她滾燙的脣。彷彿是一種詛咒,更似一種魔力吸引,他忘乎所以的吻着。
驀地,他昂起頭低眉看着身下嚶嚶啜泣的女子,不知爲何便凝神了許久許久。
“是我害了她。”她哭着抽泣,僵硬的身子已然抽不回來。胳膊依舊掛在他的脖頸上,保持着擁抱的姿勢。
他也不惱,不再如昔日般狂佞不羈,也不去戲虐調戲。只是大手一撈,將她擁入懷中,如懷抱嬰兒般將她置於自己的懷中,躺在自己的雙膝上面。
她依舊哭,眼淚浸染他胸前的衣襟,就像個孩子般想哭卻不
敢放肆的哭。看着隱隱壓抑的樣子,他面無表情,只是抿起了薄脣,眼底的光冷冽而帶着幾分刻骨。
“我只是想讓她幫我救人,是我不計後果,是我不夠顧及她的周全。該死的人是我,是我害了她。”她不是不知道月娘的心思,不是不懂古時候的女子,對於名節的重視。她雖然自甘風塵,可是月娘說過,楊傲是其第一個男子。
所以……月娘此生再也不是身心只付一人的女子!她就在鄭夕顏和楊傲面前,被人生生糟蹋,凌辱。
鄭夕顏能感受到月娘的絕望,那種被至愛出賣的心死如灰。
此刻,應該會很疼,很疼,一直疼到骨子裡,連靈魂都開始顫抖。
他微涼的手拂過她哭泣的面龐,很輕很柔,就像春日裡的蒲公英,慢慢的綻放在黑暗的世界裡,“爲了你家公子,搭上自己,值得嗎?”
她仍是哭,卻從牙縫裡蹦出兩個字,“值得。”
那一刻,他擁着她的身子,不由的加重了力道,“你不該去闖死牢,那不是你可以去的地方。爲何你不求本尊,也許本尊一時心軟,可以幫你。”
鄭夕顏羽睫揚起,定定的看着他許久。她不是沒有想過求他,可是他神龍見首不見尾,就算她有心也找不到他的人。如今他終於開了口,她卻覺得心裡更難受。
他的指尖停在她的脣上,“本尊可以幫你保住他的性命,但是你必須有所交換。”
“好。只要你能保住他的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她斬釘截鐵。
“他對你便如此重要?”他微怔。
“是。”
“那他可曾知道你如此用心?”
身上的血色藤蔓緩緩退去,她的脣角扯出一絲涼薄的清冷,“他是他,我是我。何須他知道?我只做自己,不願與人附屬。”
一瞬間,她看見他眼底的精芒,幽暗中閃爍着迫人的晶亮。他斂了眉色,輕輕嘆息一聲,“沒料到本座的小妖精,卻是這般的倔強個性。你可曾想過,亂世兒女容不得分毫心慈手軟。若你執意如此,只怕最後傷的是你自己。”
“你既知我倔強,何必還要勸我?”她終於將胳膊從他脖頸上取下來,身子稍稍恢復柔軟。只是指尖尚覺麻木,無法靈活如昔。
鬼麪人不說話,依舊抱着她的身子,清幽道,“既然如此,身爲本尊的奴隸,便當習得三招兩式,免得來日傳揚出去也叫人笑話你這不中用的東西。”
鄭夕顏眸色一轉,勉力撐起身子,卻是叫了一聲,“師傅。”
他容色一怔,“師傅?”
“自然!傳道授業本就是師傅的作爲,我不稱你爲師傅,又稱你爲何?”鄭夕顏固執道。
卻是一句師傅,便不是他的奴隸,而做了徒弟,這位份自然一下子上升。她便是爲人屈服也不肯低頭,師徒之稱總好過主子與奴才。這般,也不算低了她的身份,又能更加靠近他。
他嗤冷一笑,“果然孺子可教。”
擦乾眼淚,她還是昔日的鄭夕顏,絕傲倔強不肯服輸,不甘服輸。月娘,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
“師傅在上,鄭夕顏叩拜。”她倒是會順着臺階下。
橫豎亂世,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任人魚肉,何況她體內有血魄珠,比一般人更容易達到修爲。既然天意如此,她何不就此一搏,與其被人握住生死,不如握人生死更痛快。她欠的,她欠的,決意就此討還。
那一個響頭,幾乎磕在了鄭夕顏自己的心坎裡,宛若隔世的界限,再不許心慈手軟。
他看着她堅毅而隱忍的目光,眼
中墨色愈發濃烈。
運功調息,慢慢的累積力量,讓血魄珠的力量更加穩固,更能爲人所用。這是她的首要目標,自然也不是一觸而就。
她在等,等着最後的爆發,等着她的手,染盡鮮血的那一刻。
鬼麪人何時走的,鄭夕顏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入定後醒來,便不見了他的蹤影。他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不留下姓名,不知曉來去。
如今,她只知道一個事實,無論何時何地,都只能自己一個人堅強。
打開房門的瞬間,陽光落進她的眼底,暈不開冰涼的顏色。她深吸一口氣,看着一排婢女款款而來。脣角是一抹冰冷的笑靨,她知道,該來的終究會來。
宮門大開,皇帝賜宴御花園。文武百官皆在,絲竹之聲,不絕於耳;鶯歌燕舞,撩人心扉。高高的舞池上,花團錦簇,一張張嬌豔的面龐,一個個婀娜多姿的身段。
馬車搖搖晃晃,鄭夕顏看着身側坐着神情呆滯的月娘,不覺握住了她的手,“月娘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她扭頭看着鄭夕顏,眼底掠過一絲陰冷,卻不說話。慘白無光的臉上,有着心死如灰的冰冷。
鄭夕顏攤開月娘的掌心,用指尖在她掌心寫了幾個字,卻讓月娘的眼底驟然劃過流星般的光澤,幾乎不敢置信的望着鄭夕顏的臉。
“欠你的,我會還。會用左相府所有人的命,還你。”她說得很小聲,卻異常的清晰。
她看見月娘的身子抖動了一下,身上如火舞衣綻放着鮮血的顏色。鄭夕顏深吸一口氣,拂過身上熾烈如火的舞衣,這顏色像極了鮮血的顏色,更像極了死亡。
秦沐風,你會不會覺得我在任性?任性得不計後果?橫豎鬼麪人會幫我保住你的命,我也就放心了。這韋國之行,便由我替你來個了斷。
高高的山坡上,華韞巍然佇立。底下便是官道,手一揚,纜繩砍斷,巨大的石塊突然阻斷了馬車的前後,頓時廝殺聲高起。
華韞策馬衝過來,一把撩開車簾子,“跟我走。”
月娘心驚,卻脫口而出,“哥?”
鄭夕顏一怔,羽睫微顫與月娘跳下馬車,華韞將月娘拽上馬背。
誰知鄭夕顏只是笑了笑,看着他二人退後了幾步,“你們走吧。”
“夕顏姑娘?”月娘忽然哽咽。
“我不會跟你們走。”她站在馬車旁,看着華韞與月娘共乘一匹馬,清淺笑了笑,“我的決定不會改變。”廝殺聲已經向這邊靠攏,華韞所帶來的人並不多,不用一盞茶的時間,楊傲的後續援兵就會趕上來,到時候誰都別想走。
華韞凝了眉,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策馬往坡上而去。她看見月娘回眸時那一絲疼痛與掙扎,羽睫顫了顫,鄭夕顏轉身握住了車轅,指甲幾乎要嵌入木頭內。
她在等,等着最後的了結。
秦沐風,好好活着。
驀地,身後一陣馬嘶,她回眸,竟然看見月娘獨自策馬而歸。
“你回來做什麼?”鄭夕顏的心咯噔一下,眸色慍怒,眼見着四周的廝殺聲越發減弱,她知道,楊傲很快就能衝破這些石頭的阻礙,找到這裡。
月娘翻身落馬,“與你共生死。”
“你瘋了?”她嘶吼,“既然走了何必回來?”
月娘嗤冷含笑,看着軍士們開始搬離巨石,看着楊傲的氣急敗壞的衝過來。眉頭帶着抹不開的冷冽,鄭夕顏看着月娘低狠的吐出幾個字眼,“因爲他在這裡。”
卻也是這一次,讓月娘陡然下定了某個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