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人羣,鄭夕顏推着秦沐風的木輪椅,慢慢走着,滿目民俗風情格外舒適。
“今天是什麼日子,街上這樣熱鬧。”鄭夕顏倒是喜歡這樣的熱鬧,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甩開太多的心事,太多的身不由己。
秦沐風看一眼四周流動的人羣,不緊不慢道,“今日是河燈節,每年這個時候,韋國上下便是最熱鬧的。”
“河燈節做什麼?”她確實沒有聽過,不禁蹙眉。
“男女歡悅,河燈節便可相約放河燈,若然情投意合便可請媒人說媒,是謂佳偶天成。”秦沐風的眼神落在鄭夕顏的身上,但見她緩步走到一個鋪面前頭,上下挑揀着美麗的河燈。
他看着她興致極高的樣子,也不說話。
驀地,不遠處大聲叫吼,凶神惡煞的一羣人快速朝着秦沐風而來。秦沐風眉色陡沉,斂了眉衝鄭夕顏道,“丫頭,去賦興樓幫我備下酒菜。”
鄭夕顏一怔,看一眼不遠處飛奔而來的煞神們,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她素來知道秦沐風的功夫,自然也明白,他這麼做不過是找個藉口支開自己罷了。既然自己留下來只能給他徒增煩惱,還不如遠遠走開,去賦興樓等他。
只是爲何要去賦興樓?難不成他還想着那個華韞?還想拉攏那個人?
一步三回頭,鄭夕顏揹負弓箭,慢慢悠悠朝賦興樓走去。
只是今日的賦興樓倒有些詭異,裡頭空空蕩蕩的,雖然店門打開,卻連個人影都沒有。不,確切的說,只有二樓的酒桌前坐着一個人。
“相請不如偶遇,進來吧。”宏亮的聲音,帶着幾分酒意。
站在大堂裡,鄭夕顏已然覺察不對勁,如今聞得這樣的聲音,便知自己被人盯上。銳利的眸子隨即環顧四周,隱隱有種脊背寒涼的戰慄。隔間的簾子被風吹得浮動,窗戶上有個疏疏落落的影子。
她眯起冷冽的眸子,卻因爲太陽的餘光落進房間,映出了一個挽弓上箭的影子。
心,陡然一沉,後退無路。
店家笑容可掬的迎上來,“姑娘,今兒個賦興樓被上面這位爺包了,您看是不是改日再來?”
“上次好像不是你。”鄭夕顏沒多大本事,過目不忘卻是真的。她記得上次賦興樓的老闆要相對老一些,眼前的老闆,似乎年歲尚輕,最多不過三十。
“家父有事,由我暫時接管。”店家忙道,“若是姑娘要打酒倒也罷了,若是……”
“若我要置辦酒菜呢?”鄭夕顏瞥一眼樓上的人,只聞音不見人,她卻認得那個聲音。
店家猶豫,“這個恐怕……”
“若不嫌棄,便來我這一桌子如何?”上頭傳來幾分譏誚的聲音。
鄭夕顏冷笑幾聲,“我們家公子不慣與人同席,既然今日沒有,那我改日再來。”
轉身瞬間,她聽見了弓弦拉開的聲響。
頓住腳步,上頭卻響起了清冽的笑聲,“姑娘可曾想過,也許你家公子便是爲我而來?這一桌子的菜,正是爲了你家公子而設。”
扳直身子,鄭夕顏借勢將胳膊微微向後垂着,隨時準備握住背後的弓箭。
一壺酒,一個邋遢書生,一箇舊相識。
“華韞!”鄭夕顏冷然擡頭,擡眼望着上頭側倚欄杆的男子。
“華韞恭候多時。”上頭的男子依靠欄杆,喝的好不愜意。一大壺的美酒,仰頭咕嚕咕嚕的往嘴裡灌。嘴角不斷涌出
的美酒,自上而下墜落。如此恣意狂妄,倒讓鄭夕顏有些欣賞他這股子傲氣。
至少不似一般斯文敗類,矯揉造作,虛僞至極。
鄭夕顏嘴角微揚,橫豎這賦興樓,她是出不去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垂下手,鄭夕顏一步一頓朝二樓走去,“怎麼,先生這是想通了嗎?”
“華韞今日不爲無痕公子,卻是爲你而來。”華韞還是那股子酒氣熏天的模樣。
鄭夕顏銳利的眸子一眼就看見華韞脖頸間的傷痕,好似鞭子之類的痕跡。看樣子秦沐風再次一語成讖,說中了華韞的牢獄之災。
眸色一閃,鄭夕顏解下背上的弓和箭,置於桌面上。華韞淺淺笑着,依舊灌着酒。
“你很聰明。”華韞別有深意的說着,終於捨得放下手中的酒壺。宛若千杯不醉,每次見到,他總會三口不離美酒,卻從未見他有過真正的醉意。
“不勞誇獎。”鄭夕顏毫不客氣的坐下,不動聲色的自傾一杯茶,幽然品茗,“先生這是嫌我家公子上次未能妥善款待麼?如此興師動衆,未免也太看得起我這小小的丫鬟。”
華韞一怔,她竟然看出來了?
眉色一斂,華韞略帶遲疑,也算是一種話音之外的警告,“你的箭很準,可惜你不會武功,否則必成一代巾幗。”他真心讚譽,卻如同告訴她,一人難敵四手,若然她輕舉妄動,只怕不會有好結果。
“巾幗不讓鬚眉嗎?您客氣,我沒興趣。”鄭夕顏對於巾幗二字不感興趣,但對周邊埋伏了多少神箭手,她卻有興趣知曉。
“姑娘面相不凡,堪當大任。”華韞的眼底綻放着令人無法捉摸的光,宛若他一身飄逸的傲骨。
她面不改色的喝茶,擡頭看着華韞站在那裡,即便邋里邋遢,甚至於渾身酒氣,仍不改骨子裡的仙風道骨。只不過若然是個仙,也該是酒仙!
指尖拂過茶杯口,發出清晰的滑動之音,鄭夕顏反脣相譏,“難不成我家公子找你,是要你看面相?”
顯而易見的譏笑口吻,出自鄭夕顏的口中,卻有種談笑風生的從容,倒也不覺得諷刺。華韞一怔,低頭輕笑幾聲,“應該是吧!”
“聽說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鄭夕顏忽然問,“不知對如今天下有何看法?”她也是隨口一說,橫豎脫不了身,不如靜觀其變。
看見華韞投射而來的怪異目光,鄭夕顏心中冷笑。這華韞必然猜想,她這小小丫頭卻也要問天下之事,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今天下七分,亂世將起,還能如何?不過一個個苟延殘喘,慢慢的等待平復罷了。”華韞並不想說什麼,心想着即便她有心到底也是婦孺之見,未見得看得長遠。
“慢慢等要等到什麼時候?”鄭夕顏笑了笑,試着嘗一口古人的酒,倒是沒有現代人的辛辣,純綿香甜,出乎她的預料,“好酒。”
“姑娘似乎另有高見。”華韞眉色一斂,依舊是半醉半醒的樣子。
鄭夕顏的手指在酒杯口輕輕劃了一圈,發出清晰而美妙的聲音,比之編鐘好聽百倍,“慢慢等不若分而殲之,總歸要一統才能還天下太平。先生博學,不知小女子說的是與不是?”
華韞的眉驟然挑一下,甚至帶着幾分不敢置信。
天下間,女子無才便是德。何況一般俗世女子誰會關心國家大事,即便是宮闈貴婦,也不過勾心鬥角掛記着爭寵罷了。
卻沒有人敢這麼放肆大膽的說
着要將七國之亂分而殲之,甚至豪言一統天下。
那一刻,華韞真的是打心底裡懷疑鄭夕顏,到底她是真直爽,還是假意試探自己。
見華韞不說話,鄭夕顏眉目一轉,“先生覺得我家公子面相如何?”
“倒也圓潤。”華韞顧左右而言他,並不打算說實話。
鄭夕顏何其聰慧,早就看穿華韞的心思,就連自己說一統天下時,他微妙的表情變化也盡收眼底。華韞是誰,書儒一枚,但凡收納一介書生,必得讓其心服口服。
古人曰:士爲知己者死。
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天庭飽滿,奇骨貫頂。先生可是這個意思?”鄭夕顏此言一出,華韞整個人都酒醒般錯愕當場。
奇骨貫頂是什麼意思,一般人尚且不懂,但是華韞卻深知其中含義。
那是……帝王相!
鄭夕顏看上去才十五六歲,卻出口不凡,竟比一般男子都目光深遠,以至讓華韞在其面前,宛若受教的學子。
一時間,華韞啞口無言。
莫不知錯把珍珠當魚目?
一個丫頭尚且如此,無痕公子豈非更……
她看着華韞眯起眸子,狹長的縫隙,綻放着教人捉摸不透的光澤。若深淵,若浮雲,深不見底,觸手難得。
愣了一下,華韞忽然笑道,“這話可是旁人教你的?”
“先生可是旁人所生?”鄭夕顏不溫不火,話語卻極盡刻薄之能。怎麼,她看上去很像無知少女?
一句話,教華韞如鯁在喉,愣是嚥了半天口水,無言以對。
心中不禁怨憤:小丫頭說話太刻薄,小心嫁不出去。
“好了,也不跟你磨嘴皮子。今日華韞等在這裡,是想請姑娘去個地方。”華韞終於站起身子,與她鬥嘴雖說受益不少,但他是來辦事的。
“田螺出殼,狐狸露尾。先生這一招並不高明!”鄭夕顏玩杯子的動作戛然而止,濃密的羽睫緩緩揚起,眼底的光清清冷冷,全然不似方纔的溫順。
還不待華韞反應,她已挽弓上箭,鋒利的箭矢閃爍迫人寒光,直指華韞的眉心,“你說過我的箭很準,你也該知道,我的箭很快。我是不會武功,可我聽得見,你那些個手下討厭的喘息聲。”
“若不是我家公子愛才心切,你豈能活着站在這裡。”鄭夕顏不管身邊埋伏了多少人,她只揪着華韞不放。
“你何時知道?”華韞一愣,透過冰冷的箭看見她依舊天真無暇的面孔。眼底疏疏密密的光,帶着稍許冷冽和讚許。
鄭夕顏點頭,“打從進來我就知道有多少箭對準了我的腦袋,若我轉身,必死無疑。不過既然有先生在手,剛好找個墊背。橫豎我是出不去的,抓個人質也不算虧。”
華韞謾笑,“倒是個實誠的。”
“說吧,讓我見誰。若是本姑娘不憎惡,倒是可以考慮,枉搭上性命也不值得。”鄭夕顏既然知道華韞是衝着自己來的,便沒有了原先的緊張。
她是劫過刑場的人,這點子場面倒也經得住。然,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鄭夕顏的手心幾近濡溼,脊背滲出涔涔冷汗。
誰知華韞優雅的坐定,不似方纔那般灌酒,卻是緩緩倒了一杯酒,不緊不慢的喝着,“左相府少主……楊傲!”
少主二字讓鄭夕顏的眉睫輕挑一下,腦子裡瞬時想起那個有着一雙淺綠色狼眼睛的男子。心中一頓:難道是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