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烈的廝殺,遍地的屍首。偏僻的山腳漁村陷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隨處可見橫七豎八的屍體,伴隨着惡劣的血腥味,充斥着每一個角落。
鄭夕顏牽着馬繮,走在本該寧靜的小村莊裡,鮮血染紅了每一寸土地,視線所到之處觸目驚心。死了,都死了,雞犬不留。
她神情遲滯,就那麼愣在原地許久,這本該是一場可以避免的殺戮!卻最終成爲了戰爭的犧牲品,成了鮮血洗禮過後的出師之名。
鄭夕顏忽然撲向牆角,一個躺在血泊裡的母親,死死抱着手裡的孩子。她還以爲有救,誰知道那孩子早已冰冷僵硬。脖子上,有着與孩子母親一樣的傷口。那一刻,鄭夕顏的心狠狠揪起,就好似被人千刀萬剮般的生疼。
眼淚不覺滾落,炙熱而憤恨,“爲什麼連小孩子都不放過?”
稚子年幼,何其無辜!這是她的底線,已經被觸碰得搖搖欲墜。任何人,見了如此慘狀,都會恨得咬牙切齒。
“這就是雞犬不留。”秦沐風的臉上依舊十分平靜,卻只是扭過頭看她淚流滿面的樣子,眼底的光有些輕微的顫動。她哭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流淚,爲了不相干的生死。
“混蛋!”她爆粗,“什麼狗屁天下,能比百姓的安居樂業還重要嗎?君王一句話,江山盡浮殍。難道這不是民心嗎?江山得失盡付民心。一貫的殺戮只是爲了成全自己的私心,而不是真的爲了天下太平。皇室如此,還渴望百姓能擁戴多久?”
他凝眉,看着她哭喊着的憤怒。
這纔是她的真性情?
一句民心天下,讓他的心頭掠過些許詫異之色。一個女子,何以知道這些?他愈發好奇,她的心裡到底有怎樣遼闊天下,才能造就這樣的出語不凡?許是她的心,本來就很大。只是,他還不曾看見。
眸子微微眯成狹長的縫隙,卻如薄霧遮掩,愈發的深邃莫測。
不遠處傳來劍擊的聲音,鄭夕顏驟然擡頭。
還不待秦沐風持劍,她卻持了弓和箭,飛似的衝過去。
“丫頭?”秦沐風一怔,不覺脫口而出。
一名渾身沾血的男子正與數名暗衛苦苦糾纏,地上橫七豎八的躺着不少黑衣人,想必就是傳說中的暗衛。暗衛殺人,不問前因只要後果。沒有命令,他們死也不會撤退。雞犬不留,只要還有喘氣的,都無一放過。
三支冷箭齊齊上弓,鄭夕顏面露冷光,弓弦狠狠拉開。只聽得“砰砰砰”三聲,利箭離弦,箭矢在空中急速轉動。快、準、狠,一下子貫穿了三名黑衣人的腦袋。她若不想留情,便處處皆是要害。
那男子一怔,竟然有人神箭無敵,可以連發三箭,而且每一支箭都準確無誤的從喉部穿過,貫穿喉結,一箭斃命。
見到村子裡還有人,兩名暗衛瞬間撲向鄭夕顏。
說時遲那時快,鄭夕顏箭在弦上,面不改色。
找死!那就送你一程!
秦沐風縱身一躍,腰間的軟劍應聲出鞘,狠狠劃開暗衛的脖頸。
而鄭夕顏的箭,例無虛發,從黑衣人的眉心射進去,後腦勺飛出,直接紮在遠處的木樑上。鮮血正凝在箭矢處,一點一滴的滾落。
冷冷的放下手中的弓箭,鄭夕顏看着遠處的男子將最後的暗衛殺死,拖着受傷的胳膊
走來。
秦沐風站在她身邊,她扭頭看他,依舊是清冷無溫的面龐。
“多謝二位仗義相救。”他是紀揚,其貌不揚。但他的劍術卻是十分了得。
“敢問閣下是什麼人?”秦沐風抱了抱拳,江湖兒女自然要用江湖人的方式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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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管閒事之人,山人紀揚。”紀揚的胳膊還在流血。
鄭夕顏一怔,尤其聽到紀揚二字,不覺眸色暈染了異樣之色。急忙斂了表情,鄭夕顏道,“你受了傷?”
“方纔被暗襲,否則這些個雜碎哪裡能傷得了我。”紀揚冷哼。
心頭一頓,鄭夕顏不覺凝眉:好大的口氣,連宮裡的暗衛都視爲雜碎。
忽然,紀揚上前一步,打量着女扮男裝的鄭夕顏,“小兄弟好箭法,在下敬服。不知小兄弟師承何人?”
鄭夕顏學着秦沐風方纔的樣子抱了抱拳,“客氣客氣,無師自通!無師自通!”
紀揚愣住,“好箭法!”
低眉輕笑,鄭夕顏頷首,“多謝。”轉而道,“不知先生何以來此?”
聞言,鄭夕顏看見紀揚的臉色變得慍怒非常,粗眉怒目殺氣凌然,“昨夜我正好路過此處,誰知火光沖天,一羣暗衛竟然草菅人命,老弱婦孺無一倖免。紀某來的太晚,但勢必不能放過這些殺人兇手。這一戰,便殺到了天亮。”
“我們也來晚了。”鄭夕顏眼底微微泛紅。
紀揚顯然一怔,面帶異色的盯着二人,“你們好似知情?”
“事出宮闈,自然知道。”秦沐風也不多說,只是冷眼掃過血腥的殺戮。
“宮闈?”紀揚憤然,“是哪個不知死活的?”
秦沐風不說話,鄭夕顏看了他一眼,這才道,“二皇子。”
“該死的畜生。”紀揚怒上心頭,拳頭握得咯咯作響,轉身欲走,“告辭。”
鄭夕顏斜睨了秦沐風一眼,意識到他的用意,否則他不會說:事出宮闈四個字。他既然肯說,便是因爲他別有用意。
“等一下。”鄭夕顏道,“敢問先生,天下最大的不平事爲何?”
想了半天,紀揚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沒成想今日被一乳臭未乾的小子難住,不覺有幾分尷尬,“願聞其詳。”
鄭夕顏也不解答,只是繼續道,“天下之事天下人人可管,先生你說是不是?”
紀揚微微頷首,“自然如此。”
“世人只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殊不知哪朝哪代的皇帝沒有屠戮性命。二皇子生性暴虐,可以視人命爲草芥,來日若是登基爲帝,勢必會塗炭生靈。先生只說天下人管天下事,又可知何爲天下事?”鄭夕顏娓娓道來,不緊不慢卻合情合理。
顯然被鄭夕顏的話語震住,紀揚萬料不到年輕輕輕的少年郎,竟然有這一番徹骨的解說。在她的眼中,便是大業千秋,根本不存在個人私仇。她的口吻幽然平淡,沒有一絲情愫,卻分明帶着對江山萬里的眷戀和執着。
紀揚遲疑了一下,“不知小哥所言,到底用意爲何?”
“在下不才,想替我家主子求才罷了。”鄭夕顏也不隱瞞,清淺一笑,恭敬無比。
眯起危險的眸子,紀揚冷然變臉,“你們到底是誰?”
“閣下心中有數,又何須再多此一問
?”秦沐風倨傲獨立,眉目間與生俱來的迫人英氣,眸色掠過,足見睥睨天下之色。
一聲輕笑,紀揚頷首,“不愧是大皇子,困守太子府多年,想不到卻是如此的器宇軒昂。在下敬服大皇子的堅韌,能從濟國太子巖手中逃脫,必定費了不少心力。足見大皇子心智過人,乃非常人。”
秦沐風淡漠,脣角勾勒出一絲涼薄的笑意,“先生是想告訴本宮,寧可曝屍荒野,絕不如宮門半步嗎?”否則他不會提及太子府。
慣來皇室多無情,他乃一介流人,豈會隨波逐流去爭奪什麼功名利祿。如此豈非誤了他的氣節?
紀揚愣住半晌,突然由心的敬服,“大殿下果真是奇人。”
一眼就能穿人心,實非尋常人可比。
鄭夕顏上前一步,抱拳行禮,“先生武藝奇高,救得一人便是一人,然運籌帷幄之術卻是雙刃劍,能救萬民,也能屠戮萬千。先生不曾見過兵戈四起嗎?將軍白髮征夫淚,幾番戰場幾人回?七國割據,豈是一人可以逆轉乾坤。先生自問,能救得了多少個莊子?一個兩個還是三個?”
一番話,問得紀揚是啞口無言。
見狀,鄭夕顏繼續道,“先生如今所見慘烈,不過是將來的萬中之一。世人不知天下分久必合的道理,然天意如此,誰能違拗。大雲君主賢明,十八年韜光養晦,如今只需振臂一呼,便會出兵六國。先生是想見到大雲的鐵騎踏平六國的山山水水,還是希望兵不刃血的一統江山?天下黎民所求所想,不過一個太平盛世。如此這般這纔是先生畢生所求之天下大義!大義,必得以天下爲己任,替天下黎民謀福祉。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那一刻,不但紀揚,連秦沐風都側目。
小小女子,何以知天下大義?
卻讓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
天下大義,黎民百姓,都不過追求太平盛世。
七國割據已久,早已到了分久必合的時候。
這些宛若天機,卻讓一個小女子通天知地,將世事都握於掌心。
她羽睫微揚,看着秦沐風投射而來異樣的目光。清淺的眸子裡,有種朦朧的月色清寒,更多的是一種淡然如薄霧的浮雲。他異樣的眼神掠過她的眉,好似那一夜的黑暗,他用指尖掠過她的眉心,帶來她內心深處的一種悸動。
鄭夕顏清淺一笑,面頰微微泛着紅潤,如朝霞之色,讓人挪不開眼睛。
即便身着男兒裝,依然秀色不凡。
紀揚忽然衝着鄭夕顏行了一個大禮,“小兄弟遠見,紀揚自愧不如。紀某人只知道眼前,卻不知道世間還有如此大義,真是羞煞我也。”
報之一笑,鄭夕顏的臉上依舊波瀾不驚,卻是格外的恭敬,“先生大義,將來必定位列王侯將相之位,爲萬人敬仰。”
“小兄弟會相面?”紀揚更是佩服。
鄭夕顏搖頭,卻是沉默不語。
史書記載,大雲帝國有虎將一枚,人稱飛虎將軍紀揚,早年四處遊歷。爲人忠信,技高,可飛檐走壁,功勳卓著。
心頭有些微涼,原來不知何時,自己業已成爲歷史的一部分。只是史書上,可曾留有她的名字?她不知道,許是……未來如何誰能知曉,只管走一步算一步吧!
翻身上馬,三人疾馳回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