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院子裡，秦恭坐在樹蔭底下曬着太陽，他的面色越發蒼白，如今連最後的血色都已經消退。一雙空洞的眸子，再不似彼時的銳利，腦子裡也不知在想寫什麼，整個人顯得渾渾噩噩的，無精打采到了極致。
他躺在軟榻上，捏着被角，彷彿風一吹便冷得發抖，早已沒了昔年君王的威儀。
一場宮變，讓秦恭整個人都變了，自從將朝政交給秦沐風，他便一直躲在自己的宮裡，不出門也不吭聲。
鄭夕顏緩步走入，揮手退開了身邊的宮人。
秦恭坐起身子，“你來了。”
聞言，鄭夕顏行了禮，“參見父皇。”
“夕顏，坐到朕的身邊來。”秦恭低低的開口，好似有些力不從心，底子異常虛弱。那解藥雖然可以解毒，但是誠然如修羅所言，秦恭中毒太久以至於連五臟都受損，委實是救不回來了。如今他是過一天算一天，實在算不到什麼時候就會撒手西去。
鄭夕顏循着聲音緩緩走過去，而後坐在了軟榻旁邊的椅子上，“父皇找夕顏可是有事？”
秦恭自從不理朝政，連帶着秦沐風都很少召見。今日召見她，想必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心下有些不解，但是鄭夕顏也沒有說什麼，到底誰都知道，秦恭命不久矣。
低低的咳嗽了幾聲，秦恭道，“夕顏，告訴朕，現下的大雲如何？”
眸色微恙，鄭夕顏斂了眉，“父皇要聽真話？”
“是。”秦恭頷首，“說吧，就當是陪父皇聊聊天。父皇一個人呆了太久，如今只想找個人說說話。”
點了點頭，鄭夕顏道，“如今大雲國運昌隆，接連拿下的韋國與遷國壯大了大雲的疆域，但是正因爲如此，拉開了大雲的邊境線，造成了明顯的防禦漏洞。現下各國對大雲虎視眈眈，一則畏懼，二則覬覦。殿下苦心朝政，但是鞭長莫及，過不了多久，邊境早晚會風雨飄搖。”
秦恭愣了愣，“想不到你比任何人都看得通透。”
鄭夕顏搖頭，“父皇忘了，夕顏看不見，如何能看得通透。如今這番話，左不過是從殿下那裡聽來的，委實算不得夕顏自己的本事。”
“風兒素來心思縝密，對於大雲，他自然是清楚無比。”秦恭道，“只是紀揚如今鎮守遷國，風兒的手底下，怕是無人可用。”
“皇上放心，泱泱大國，豈會沒有可用之人。左不過現下應該考慮的不是大雲自身，而是蠢蠢欲動的各國。一旦他們聯起手來，大雲可是腹背受敵。”鄭夕顏認真無比。
秦恭點頭，“誠然如此。”語罷，又是一番低咳，“只是朕是幫不了你們了。朕唯一能爲風兒做的，就是擔下一世的罵名，讓他做個盛世明君。這些，不正是你告訴朕的嗎？”
“父皇……”鄭夕顏不說話，良久才道，“謝謝你！”
聞言，秦恭挑眉，苦笑了兩聲，“你都知道了。”轉而眸子裡呈現出少許當年的凌厲光澤，“朕自然知道，他素來斬草除根，故而就算朕不動手，他也不會留着麟兒母子。與其讓他弒殺兄弟後母，不若讓朕來。總歸不讓他染血便是！成全了朕，也成全了他。”
鄭夕顏長長吐出一口氣，秦恭說得輕鬆。但是她卻是知道的，一個父親要殺掉自己寵愛了半輩子的小兒子，該付出怎樣的內疚和痛楚。女人倒也罷了，雖說寵愛，到底也比不得自身的骨血來得親暱。
如今秦恭派人殺了小兒子，只爲成就大兒子的盛名。這是怎樣的付出和掙扎？想必當時做這個決定，秦恭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有過一番苦痛的掙扎。
可是那又怎樣呢？到底他的小兒子和寵妃都已經慘死，雖說現下還是入了皇陵，但人沒了便是真
的沒了，再也無法回來。
故而秦恭的病纔會越發嚴重，內心的愧疚和自責，讓他整顆心都蒙了塵埃，漸漸的瀕臨死亡之境。他甚至想着，也許自己死了，還能趕得上他們母子的腳步。到了下面，許是能說聲抱歉。
“父皇是個曠世明君，世人會記住您的。”鄭夕顏清淺的開口。
秦恭笑了笑，“誰管死後名？那些都是需的，朕看不見也聽不見。可是夕顏，你知道朕現在最擔心的是什麼嗎？”
“父皇？”鄭夕顏微微一怔，“可是朝堂之事？想來殿下……”
“朕最擔心的是你！”
話音剛落，鄭夕顏的眉睫驟然揚起，心咯噔一聲陡然下沉。下意識的攥緊衣袖，鄭夕顏垂眉不語。她不是傻子，秦恭說得這樣直白，自然是因爲她這雙眼睛。深吸一口氣，鄭夕顏抿着脣，“夕顏知道，自己會拖累他。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夕顏不會踏出皇宮半步。”
秦恭拍了拍鄭夕顏的手背，“你聰慧而懂事，若然可以看見，定能助風兒一臂之力。可惜你現在……”
鄭夕顏苦笑兩聲，“父皇只管放心便是，夕顏如今幫不上殿下，但是也絕對不會讓殿下受到威脅。不管怎樣，在我的有生之年，絕對不會讓自己成爲他的威脅。”
收到鄭夕顏這句話，秦恭總算如釋重負，“別怪朕多心，委實是可憐父母心。朕時日無多，如今所能做的已經少之又少，朕什麼都不能做，如今只能求你，好生照顧着風兒。他待你是真心的，甚至於朕能看得出他用畢生性命去待你。若你們能守望相助，白首偕老，朕也算對得起他死去的母后。”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鄭夕顏低下眉眼，她看不見什麼都做不了，如今……
卻聽得秦恭繼續道，“你可知黎國已經開始調兵遣將，想來不日就會對大雲開戰。若是剩下的四國聯手，後果定然不堪設想。夕顏，朕不求你能幫上風兒，只求你能妥善處置你們自己的問題。現下，誠然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若是能一統天下，你必定是皇……”
“父皇！”鄭夕顏打斷了秦恭的話，“大雲無後，父皇莫要再說了。”
心，忽然狠狠疼了一下。
如今她是負累，是累贅。秦恭的話很清楚，黎國開始調兵遣將，而秦沐風遲遲沒有行動，定是因爲顧及着她，而不肯出徵。然而……這不是她想要的，她愛秦沐風，所以她要他快樂，想要他平安喜樂，做他想做的事情。
一統六國，是他最初的夢想，也是讓他活下去的理由。
當年濟國的日子，若是沒有這樣的執念，只怕秦沐風也活不到現在。
所以當她聽着秦恭的話外之音，聽着秦沐風大抵是因她而阻礙了征程，鄭夕顏整個人都覺得悲涼起來。這一句大雲無後，委實將秦恭怔在當場。
良久，意識到自己口誤，鄭夕顏斂了眉，“父皇息怒，夕顏並無冒犯之意。”
“夕顏，你是不是知道什麼？”秦恭定定的看着她精緻的面龐。她有一雙美麗的眸子，一顆世所罕見的七竅玲瓏心。她的一言一行總是帶着少許玄機，隱隱的，秦恭覺得鄭夕顏並非眼前所見的這般簡單。
那一句大雲無後定然不是隨口一說，也不是什麼氣話，反倒有幾分預言的感覺。
好似，鄭夕顏知道些東西，而這些東西，卻是困擾着她無法掙脫。就像宿命，更像無法逃脫的刻骨銘心。
鄭夕顏頓了頓，“父皇相信宿命之說嗎？”
秦恭點了點頭，“原也不信，現下卻信了。”
若不是命，何以秦沐風歷經艱險，最後還是做了大雲的太子。他曾經以爲秦沐風不會回來，至少濟國是不會善待秦
沐風的，這喪生的可能性極爲大。他日日懸心，想着何時會聽見他的死訊，可是這麼多年了，他的心終於放下。
因爲他失而復得的兒子，如今就要坐上大雲天子之位。
而他，就快要死了。
“夕顏也不信，但是現在卻信了。”鄭夕顏道，“父皇難道不覺得，很多事情避無可避，很多東西都是命中註定。命中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到底也逃不過命運的轉輪，就好比夕顏……原本就不該來到這裡。”
輕嘆一聲，她扭頭看着面色虛弱的秦恭，“父皇，也許你無法聽懂我的話，可是我希望能讓你明白，這世界並非人力可改。很多事情，都是命運使然，怪不得天怨不得地。就好像殿下，一定能一統六國，一定能名垂青史。而我……”
她頓了頓，“只怕做不得這大雲的皇后。”
“爲何？”秦恭一怔，“任憑風兒的性子，就算以後一同六國，定也不肯後宮三千。你與他歷經艱險，何以做不得皇后？”
“父皇莫要認真，夕顏不過是有感而發，大抵男兒多喜歡年輕貌美的女子。等到殿下拿下六國，夕顏早已容顏殘敗，哪裡還能入得了殿下的眼。這番想着，大抵以後……”鄭夕顏搪塞着，想着自己說得太多。
許是見着將死之人，所以鄭夕顏尤爲傷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親，這才說了不該說的話。所幸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什麼穿越與靈魂佔據，就算說出來只怕也不會有人相信。既然如此，還是莫要再說，免得嚇着秦恭，惹出事端可是了不得。
秦恭定定的看着鄭夕顏良久，竟也沒有追究下去，而是輕嘆一聲，“隨你們去吧，朕……累了。”
鄭夕顏識趣的起身，“父皇好生休息，夕顏告退。”
他點了點頭，聲音漸漸的弱下去，連帶着呼吸都有衰弱的跡象。鄭夕顏不說什麼，很多時候內疚與愧責能取人性命，所以秦恭他……
走出院子的時候，華韞站在外頭，卻是恭恭敬敬的朝她行了禮，“太子妃。”
“素來不拘小節的華韞，何時變得這般拘謹？你我之間是酒友，何時用得着這樣的大禮。華韞，若你再敢取笑我，小心我與你友盡。”鄭夕顏笑着，雙目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華韞略帶無奈的嘆息聲。
她莞爾，“你莫要嘆息，這瞎了眼睛，不代表我的舌頭便壞了。當日成親，家父送了不少美酒，如今難得遇見你，不如小酌幾杯怎樣？”
“你是憋壞了吧！”華韞搖着頭，“聽得太子爺是不准你喝酒的。”
聞言，鄭夕顏眉睫微揚，“他那是嫉恨着前幾次我喝酒誤事，惹上了楊傲。但現下我在皇宮裡，能出什麼事？便淺淺的喝幾杯罷了，不會喝醉的。”
說着，便上前一步，眼底透着幾分期待。
華韞輕嘆一聲，“委實拿你沒辦法。”說着便轉身，“跟着來！”邊走還邊顧自嘮叨着，“前幾日剛得了一壺桂花酒，還未嘗過，誰知道你這酒鬼竟也有幾分酒運，現下便宜你了！”
鄭夕顏跟在後頭，笑意清淺，“誰教你藏着掩着，不是說好了要分甘同味嗎？這般小家子氣！”
及至御花園的亭子裡，華韞才吩咐人小心翼翼的將一壺酒端上來，只是拿了兩個小杯，可見是真的不敢讓鄭夕顏喝太多。
聞着香醇的美酒，鄭夕顏一時沒按捺住，端起杯子就往嘴裡灌。
豈料那華韞慌忙道，“你慢些喝，沒人與你爭。你現下還要養生備胎，萬一哪日懷了……”
他這廂還未說完，鄭夕顏一口烈酒嗆到嗓子，頓時劇烈的咳嗽起來。眼睛裡滿滿都是眼淚，偏是他這一句話，險些讓她喝酒嗆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