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話說我們六姐妹團聚的那一日,天空無比晴朗,六個姑娘笑語嫣然,若是父親母親還在,該是多麼和諧美滿的場面。

無意瞥過塵兒落寞的眼神,我想興許是她又念起他了吧。

塵兒是我的妹妹,她和我一般大,她是父親那年去苗疆與一苗疆女子而生的女兒,但是在她沒有來找我之前,包括父親在內都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當時來找我的時候就是爲了他,她說:“喬翼然,如果不是爲了他,我一輩子都不會來找你,都不會求你們姓喬的任何一個人!”

她的話說得決絕,看着我的目光有那麼深的恨意,我甚至覺得她不是來求我,而是來殺我,後來一想,也不怪她,畢竟是父親負了她的母親,那個可憐的女子在苗疆等了一生,也沒有盼來夫君來娶自己,她不恨不怨,反而頂着重重的壓力和流言蜚語,養大了他們的女兒。

“鎖藤閣的地域已經足夠廣闊,何必非要與朝廷爭一座無用的城池?”

“戰爭只會是生靈塗炭,雙方都不得安寧,若是兩敗俱傷,最後得利的只能是流櫻宮和倚薇樓。”

“你說這麼多,不過都是爲了慕容天豫,一個連這點挫折都經不起的男人,你還能指着他做什麼?”我聽得頭疼,慕容天豫的確是朝廷一員猛將,所向披靡,但朝廷軍隊當時已經苟延殘喘,莫說是他,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挽救不了什麼,他自己非要誇下海口來趟這渾水,現在敗了也屬活該。

“就算看在咱們身上還流淌着一樣的血的份上,我求求你,放棄好嗎?”

我心終是不忍,不說什麼姐妹情深,光憑她這單騎闖進鎖藤大軍面前叫囂的勇氣,我就不得不折服:“你待他這樣好,他卻未必知道,你爲他做這麼多,他知道了說不定還會遷怒於你。”

“我這一生只愛這一個男人,生爲他,死也爲他。”

連夜把她送回朝廷的軍營,我不知道該問她什麼,就問問她和慕容天豫如何。

她才說起,三年前,她在流櫻宮做一位普通的養蠱人,流櫻宮和朝廷開戰的時候,也是她第一次上戰場,流櫻宮不顧她的死活,派她到朝廷施蠱,整個朝廷軍隊都中了蠱毒,她也被抓了起來。

塵兒大哭大叫,但並沒有獲得同情被放出來,反而被押入了刑房中。

慕容老將軍直接把一枚燒紅的炭火放在了她的手心裡,只聽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空氣裡瀰漫着燒焦的味道,她疼得渾身抽搐起來,但四肢被牢牢地綁着,她都不敢扭頭看自己已經被燒爛的手心,但是從未經受過的疼痛長久不衰地傳達到大腦,說到這裡,她伸出手給我看,她的掌心紋絡都已看不清,我都不能想象那種疼痛。

“說!怎麼樣才能解毒?”

老將軍把炭火舉到了她的眼前,隔得那麼近,她都能感覺到熱氣撲面而來,薰得睜不開眼睛,她拼命的搖頭,但是炭火越來越近……

門被人一腳踹開,整個黑暗的屋子裡就灑滿了陽光,她說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慕容天豫,他大概就在那一瞬間,和那束陽光一樣照進了她的心裡。

慕容天豫說:“父親,女人總是無辜的,放了她吧。”

慕容老將軍當然不同意。

但是最後他還是放了她,幫她包紮好傷口,還要把她送回到流櫻宮,她搖搖頭,把解藥給他,她再也沒有迴流櫻宮,而是去了京都,她只聽他提起過京都,便隻身前去等他,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甚至都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

“你那個時候就愛上了他?只是因爲他饒了你一命嗎?”我問她。

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只是想說一句謝謝吧。”

那場仗打得順利,慕容天豫很快就班師回朝,她終於見到了他,他騎在一匹棗紅色的戰馬上,意氣風發,她和所有的老百姓擠在一起,他面帶着得意地笑意,一一掃過這些崇拜他的百姓,最後目光投在她的身上,再難移開。

她說那日她畫了極精緻的妝容,與在刑房衣冠不整的自己已有很大的差距,但是他還是認出了自己,他大聲地問她:“是你嗎?”

她其實聽得不清晰,但是看着他的口型猜出個所以然,於是她擠過人流,終於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看着她,笑着問了一句:“姑娘,你來京都不會又是來施蠱的吧?”

她紅着臉不知道該說什麼,聽他這麼一說,連忙搶道:“不是的!我來京都是爲了找你!”說過之後,又意識到自己失了言,忙捂住了嘴,低聲說道:“這裡我只認識你,你能不能幫我找個住的地方?”

他笑得更大聲,便讓隨從讓出一匹馬,扶她騎上,說道:“住在我家府上就好。”

她之後就一直住在他府上,他待她極好,塵兒說她清楚地知道,那段時間,他們是在相愛。

“他後來又要去打仗,說是去征討倚薇樓,我們大概就是那一次說清了彼此的心意。”她繼續給我講道。

“征討倚薇樓。”他笑道:“男子漢大丈夫,本就該征戰沙場,忠心報國,所以,塵兒,你也不必太擔心。塵兒,你放心,我一定毫髮無損地回來。”慕容天豫信誓旦旦地說道。

她幫他整了整衣領,眸色黯然,她低聲說:“少將軍,你回來娶我可好?”

他愣了愣,捧起她的臉,看她眼中含淚,心中又添了幾分憐愛,笑道:“塵兒,你可知,這本該是我要說的話?”

“我怕等不及。”

“好事多磨,塵兒,你等着我回來娶你。”他擁她入懷,她說她的臉貼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

翌日。

她並沒有來送他,他等了很久,她都沒有來送他,他想也許是她害怕離別吧,那麼可人的女子,幸是讓自己遇上了,若是別人,不知道會不會負了她,會不會惹她空傷心,他這一刻篤定地相信自己愛這個女子,地老天荒,絕不會改變,他不會讓她流淚,更不會惹她傷心難過,他會好好地護着她一生一世。

行軍的途中,還是監軍先發現了她,嬌小的身子穿着過大的士兵服,沒走多久,就拖了全軍的後腿。

“因爲你,全軍的速度都慢了下來,你……”

“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忙趕過來,她則一直低着頭。

“塵兒,是你嗎?”

她擡起滿是委屈的臉,監軍問她:“你是個女子?胡鬧!”

“我……”塵兒話語噎塞,但是目光如炬緊緊地盯着他。

“監軍誤會了,這是本將軍的未婚妻,塵兒。”

“咱們這是帶兵打仗,少將軍拖家帶口以爲這是玩過家家嗎?”監軍厲聲喝道。

“放肆!聖上派你不過只是個監軍,本將軍的事還用不着你操心!”他拉着她上馬,就跑到前面去了,也不管監軍在後面又說了什麼。

“少將軍,我在下面跟着走就好了,你放我下去吧。”她弱弱地說道。

“要你下去拖全軍的後腿嗎?”他便把她摟得更緊。

“可是大家都在看呢!”她低聲說道,臉上早已浮起兩朵紅暈。

他大笑道:“老子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看見,你是我慕容天豫的女人!”

“可是我們還沒有成親……”

“塵兒,要知道,最開始可是你勾引的我……”

“可是……那時候只有你我二人……現在這麼多的人……”

他迅速地吻了一下塵兒的頭頂,笑道:“原來我的塵兒怕人多啊!真是可愛極了。”他躍下馬,她驚詫地低頭看他,他又道:“塵兒,你既然不好意思與我共乘一騎,那麼我就下來好了。”

“少將軍!還是我下來吧!”她急忙說道。

“無妨!你是我的妻子,豈有讓你牽馬的道理?”他笑道。

“少將軍……”

“不要總叫我少將軍,顯得多生分啊,叫我天豫就好。”

“天豫。”

“嗯。”

“天豫,你可不可以不要對我這麼好?”

“我對你不好對誰好?”

“我害怕若有一天,你待我不如現在這般好的時候,我會很難過,與其那樣,還不如從一開始你就不要待我太好,那樣到最後我也不會很傷心。”

“塵兒,我會一直對你好的。”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含笑看她,她亦含笑對他。

他戰勝,不久回到京都,卻發現有了身孕,那時,他們還未成親,她以爲他也會很開心,她以爲他會當即決定娶自己,但是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沉默許久,最後嘆了一口氣。

她問他:“咱們有了孩子,你不開心嗎?”

他輕聲說道:“我自然是開心的,但是塵兒,國家尚未統一,叫我如何成家?”

她死活都要留下這個孩子,她說:“若是有一天,你不再愛我,還有個孩子可以陪着我。”

他算是默許。

“那個孩子……”我問。

她眼角有些溼潤,說道:“那個孩子還是死在了我的肚子裡,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我心裡快速閃過一個念頭,問她:“原因,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不敢知道?”

她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而是繼續說。

她流產之後的第三天,他就又被派到了邊境,也就是這裡。

她當時還未從失子之痛中走出來,日日以淚洗面,極度消沉,聽他這樣說,更是心灰意冷,便求他:“這個時候,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卻還是推開了她的手,在他的眼裡,排在第一位的永遠都是他的國家、他的忠臣之名。

“我究竟算什麼?”她如是問他。

他依然扔給她一句承諾:“塵兒,你等我回來我便來娶你。”

他走後幾個月,她都不怎麼出屋,整天呆在黑漆漆的屋子裡,抱着膝蓋一坐就一整天,她實在太心疼那未出世的孩子,夢裡總有一個孩子抓着她問她爲什麼不要自己,被這樣的夢魘驚醒後,她還怎麼睡得着,就又是不聲不響地流淚到天明。

如此鬱郁過了三個月,戰敗的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她聽了從牀上立刻就跳了起來,尋了匹快馬趕到邊境,幾日都沒怎麼吃飯,終於見到了他。

“我得去陪他,我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

她再見到他時,他再也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十萬大軍只剩下寥寥百人,他孤獨地坐在一排屍首面前,那樣子也像個屍首。

他見她來了,咧着嘴笑了笑,嘴脣全都裂開滲出血來,她心疼得想幫他擦掉,他卻回絕了她的好意,他說:“再這麼打下去,我這些弟兄就會逗命隕黃泉,我不怕死,但是我害怕他們若都這樣死了,我該如何向他們的父母妻兒交代?這座城,是守不住了……塵兒,這罪名,我背不起……”

她抱着他,安慰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天豫,我都支持你。”

他問她:“我一無所有、聲名狼藉,你是否還願意跟着我?”

“不離不棄,生死相隨。”

塵兒擡臉問我:“我不能讓他從雲端跌落,所以來找你。”

我笑笑:“你以爲……我收了兵,他的日子又豈會好過?說不定朝廷一準認定他與我有什麼商定,給他安一個亂臣賊子的罪名!”

她說聽天由命。

我覺得她說的這故事實在太傷感,便不再追問。

我的確爲了她的那個故事撤了兵,聽說他回朝那日就被停了職,但也聽說他們回朝時也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同時也邀請了父親和母親。

可是……

我回到喬府與衆姐妹團聚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他,但每每聊起,她依然是一臉牽掛,她說一個月前,聖上爲了讓他表明忠心,把自己的親生女兒茵晴公主嫁給了他,堂堂一國公主,豈能做側室,他便休了她。

縱她歇斯底里地問他怎麼能這樣負了自己,他只有一句話,三個字:“對不起。”

她見我一直看她,便衝我笑了笑:“老三,算算日子,他們也該來找我了。”

“找你做什麼?”

“你忘記我是施蠱的人了嗎?我們苗族的女孩子,從小就練一種情花蠱,每日以自己的心血餵養,洞房花燭夜,我便下在了他身上,每月的這幾日便是他的毒發之日,生不如死。他縱是放開了我,我也叫他永遠記着我。”

果然,茵晴公主親自來找她。

“喬塵然,你放過豫哥哥,也放過你自己。”

“是他叫你來的?”

“是我自己來求你,求你放過我們,我從未求過別人,你若真愛過他,便不該叫他如此受苦。”

“那年他戰敗,他問我他一無所有,聲名狼藉我是否還願意跟着他,我說不離不棄,生死相隨,我以爲這就是愛情了,誰知這樣不堪一擊,你說得對,我愛過他,只是加了一個過字之後,他的死活,便與我無關。”

茵晴公主走後,她誰都沒有見,只聽見她房裡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第二日,我敲門,無人應,她已死在房中,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情花蠱,一旦放出,若想收回,施蠱之人就要以命償命,我早該料到這樣的結局。

“你不過饒過她一命,何辜賠上一生?”在她的墳前,我低聲問他。

他已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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