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謝罪

大殿之上, 衆人視線齊刷刷聚在頭頂,雪亮地勝過了青天白晝。

我知道他在看我,他們都在看我, 那一雙雙眼, 深邃的明澈的清愁的、暗沉的冷冽的譏誚的、熾熱的焦灼的怨怒的。。。我兀自低頭, 看着自己的腳尖, 和鋪了一地的名貴天鵝絨毯, 只假裝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想看見。即便如此,那一道道凌厲的視線依然穿透了我垂下的睫毛, 自四面八方破空而至,和着的, 是華清慚愧到無地自容的泣音:

“皇表姐。。。清兒知錯了。。。清兒實不該如此任意妄爲, 私自將儇兒姐姐擄走。。。我真該死, 竟然做出這種事。”

華清跪在殿中,嗚咽道:“其實清兒。。。清兒心底一直喜歡儇兒姐姐, 可惜百般討好,姐姐總對清兒愛理不理的。。。清兒好生氣惱,卻又捨不得。。。一時情急糊塗,就把酒醉不醒的姐姐偷偷帶出了城去。。。”華清俯首貼地,愧疚難當:“皇上和娘娘一直疼愛清兒, 清兒不孝, 辜負了皇上、娘娘的信任, 更對不住儇兒姐姐。。。清兒自知闖下大禍, 今日回來領罪”, 華清擡起臉,清秀俊顏上滿是懊悔, 一雙純澈的琉璃眼眸瞬間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哽聲道:“千錯萬錯都是清兒一人的錯,要打要罵,清兒毫無怨言,就算要我蹲大牢,我也願意!只求你們別爲難儇兒姐姐,姐姐完全是爲我所累。。。我。。。我。。。”華清垂頭,聲音漸漸低落:“我只是。。。只是想和儇兒姐姐廝守在一起。。。”

我冷眼斜睨華清,看着他雙目瑩瑩欲墜的清淚,滿含稚氣略帶紅暈的面龐,悔不當初的歉疚神情。。。這個人,果真是在那地下石城,對着我談笑風雲,言語機鋒的華清麼?

猶記得,在那密不透風的屋子裡,他是如何不可一世,那雙充滿惡意的眸子,從無害的面具後透漏出來,盡情欣賞我的狼狽和羞辱:

我的背心已然溼透,可我依然衝不破穴道,正如他所說,他點的穴,我解不開。

“好姐姐,你究竟要倔強到幾時呢?”華清看着我微微笑,一手,捏上了我的穴位,輕輕巧巧地按了一下。

如觸電一般的痙攣,剎那流竄全身,我的心跳瞬間加速,一股難言的驚悸燥從四肢百骸裡噴涌而出,令我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息。

“你。。。你做什麼。。。”欲喝止他,甫一開口,卻連聲音也是軟棉的。

“姐姐,可覺得舒服麼?”華清俯首親我的臉頰,一下又一下,輕輕笑道:“清兒還有很多方法,能叫姐姐更舒服呢。”

“你。。。無恥之徒。。。”我面孔漲得通紅,想擡腿踢他,可哪裡動彈得了。

“姐姐此刻不叫停,再一會,清兒就是想停也停不下來了呢。”他的眸子驀地一深:“清兒保證,姐姐若嫁予清兒,這一輩子都不會後悔,和清兒在一起,清兒定能讓姐姐日日歡心,夜夜銷魂。。。”

他按在我穴位上的手指突然重重往下一摁,我驚得大叫一聲,渾身又癢又痛,像是有無數螞蟻在血管裡鑽來鑽去,不由怒目相視:“你脅迫一個弱女子,算什麼男人?!”

“哎,我是不是男人,姐姐還不知道麼?你我都同牀共枕過了,所謂夫妻恩愛莫過於此呀”,華清一臉憐惜,從頭到腳將我細細端詳,微笑道:“何況,清兒早已都看過了。。。姐姐昏倒在浴池的時候,還是清兒替姐姐穿得衣裳呢。”

“混賬!住嘴!”

“有道是打是情罵是愛”,華清眯眯眼,笑道:“姐姐只管罵,儘管罵,姐姐罵地越狠,清兒就越喜歡姐姐。”

我怒不可揭:“一介皇室貴胄,竟如此不要臉,簡直下作!“

“清兒何時自稱英雄豪傑來着?清兒也不屑爲之,什麼禮義倫常,教條清規,全是僞人屁話!”華清仰頭輕笑,突然緊緊抱住我:“過了今夜,姐姐就知道清兒的好處了。”

我不禁渾身顫抖。

“我的好姐姐,你雖伶俐,但在這男歡女愛上確是不懂的。。。唉,那容大公子恁的傻氣,所謂要留人先留身,雖不入流了些卻管用地緊。姐姐,你說可是?”

“住手!”我終於忍不住喝道:“住手!”

華清終於鬆開我一些,咧嘴笑道:“姐姐可想好了?想好了可不能反悔喲。”

我喘口氣:“寶圖,已被我燒了。”

華清微蹙眉,隨即展顏道:“燒了也好,燒了,就不怕被旁人得去了。”

我哼道:“你倒是一點兒都不心疼。”

“心疼?我爲何要心疼呢?”華清一手勾起我的下巴,淺笑道:“如今我面前,不正有一幅活色生香的寶圖麼?”

我冷冷道:“我可以將寶圖畫給你,但我有條件。”

華清這才懶懶地坐了起來,隨手扯過一條紗鍛遮住我的身子:“說來聽聽。”

該剎我腦海中轉過無數念頭,心中百味摻雜,卻是半晌說不出話來。

華清一直留意我的表情,此刻幽幽嘆口氣,道:“尹朝與姐姐非親非故,既不相干,姐姐何須庸人自擾?”

“說的是,然我畢竟還有幾分良心。不像有些人,視人命如草芥。”

“哦?”華清靜靜地看住我:“倘若寶圖不是落在我而是落在容大公子或太子爺的手中,試問結果又有何不同?”

我怔仲半晌。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道理,對誰都一樣。”華清凝視我,微微一笑:“做人不狠心,終是要吃苦的。”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方纔緩緩道:“我要一件東西。”

“一物換一物?”華清眼珠子一轉:“你要我拿什麼來交換?”

“華晴公主所佩之赤血玉鎖”,我看住華清:“只要你能給我,那五口珠寶箱子便是你的。”

“赤血玉鎖不是容大公子送給皇表姐的定情信物麼?”華清莞爾一笑:“姐姐可不像是會吃這種醋的人。”

我不欲辯解,只問:“怎樣?”

華清沉吟道:“玉鎖乃皇表姐極其珍愛之物,沐浴睡覺皆不離身,要取得實屬不易。”

“若容易我早已得手,還用得着你?”我譏誚道:“玉不離身又如何,你對付女人的法子多得去了,不是麼?”

“姐姐竟是愈發瞭解清兒了”,華清俯首貼面,在我臉頰響亮一吻:“然清兒究竟好奇,姐姐爲何執意於那塊玉鎖?即便再價值連城,也抵不過寶藏。”

我淡漠道:“與你無關。”

華清歪着腦袋:“哦,那與容大公子有關麼?”

我看着他:“你要寶圖,便拿玉鎖來換,就是這麼簡單。”

華清微微一笑:“看來這玉鎖背後,也有不遜於寶圖的秘密。”

他這沒來由的一句說地我心突突直跳,一股不好的預感漸漸迫近,剎那堵地我胸口一窒。

我忍不住低呼一聲,緊蹙眉頭。

許是我臉色太過難看,華清倏然一驚,猛地拍開我的穴道,一把將我抱在懷中:“儇兒?你怎麼了?”

我的頭顱如被針刺,眼前越來越模糊,遠方,似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阿儇。。。阿儇。。。阿儇。。。”

每一聲喚,都激起我顱內震盪,一陣陣如遭重錘般的痛。

“儇兒?儇兒?你怎麼樣?”華清的聲音很焦慮,卻是輕如羽毛,我只覺頭越來越痛,越來越重,連眼皮也隨之漸漸下沉。

墜入黑暗的前一秒,一股熱力,自我掌心源源流入。我的身子一點點暖和起來,耳畔彌音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華清的急喚:

“儇兒!醒醒!醒醒!”

我迷濛睜眼,瞧見華清一臉陰鬱,卻在見我清醒的那一剎換上了一張笑臉:

“姐姐可莫要嚇清兒,清兒何曾出手重到傷了姐姐。”

我深吸一口氣,氣息順暢,已無不妥,正欲動彈,不料被華清從後面攔腰抱住。

“姐姐真美。。。”他抱得極緊,呢喃低嚀:“姐姐這麼美,這麼好,清兒真想。。。真想就這樣吃了你。。。”

我伸手一推,冷聲道:“吃了我,就得不到寶圖了。”

這一推,正觸及他的胸膛,摸到了他的心跳。

我怔了怔。華清臉色微變,很快放手,輕快笑道:

“爲了寶圖,我再怎麼也得忍忍,是不是?”

而此刻,他楚楚可憐又天真無辜,跪在大殿之上,祈求衆人原諒他一片癡心。

他說,自己是一片癡心。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肉裡,恨不得衝上去撕破他的面具。

偏偏我不能。

若說單爲了寶圖,我還沒公義到那份上,但寶圖,確是我如今唯一籌碼。

他忌憚我,便不能傷害我身邊的人,也不能輕易傷我性命。

即便取而代之的,是他在我身上種下的蠱毒。

他笑地很甜:“就這樣放你回去,我實在捨不得,我怎知你定會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萬一我替你弄到了玉鎖,你又不肯給我寶圖,我怎麼辦?你轉個身便可躲在那些男人背後高枕無憂,我卻不見得真和容大公子太子爺明刀明槍地幹架去。所以,爲了叫我安心,也爲了姐姐和我之間的約定,不得不委屈姐姐一陣子了。我保證,只要圖紙一到我手,我即刻爲姐姐解毒。”

我咬牙切齒:“你最好小心一點,要是我毒發身亡,你便永遠找不到寶藏。”

“當然。”華清微微笑:“只要你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在我得手玉鎖之前別到處亂跑,和什麼什麼公子躲到我尋不着的地方。。。你就會很安全。”

“還有上官太傅。”我轉過頭去,淡淡道:“他一個活死人,對你無用,你何不將他放了。”

華清瞟我一眼:“他雖於我無用,但此刻他若現身於人前,又是個什麼說法?”

“說法?說法還不簡單,一問三不知便是最好的說法。”我故意激他:“莫非你做賊心虛,害怕旁人懷疑到你頭上?”

“做賊心虛?那是市井之流。”華清莞爾:“真正高明的賊從不心虛,是以從不惹人懷疑。”

“那你究竟放不放人?”

“我放了他,你會高興麼?”華清支着腦袋,用手指挑起我的秀髮徐徐把玩,慢慢地道:“如果能叫你高興一點的話,那就放了他吧。”

他這麼爽快,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然想想,他既已有我這張王牌,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我若不想被蠱蟲咬死,就得乖乖聽他的話。

只是我該如何安置上官太傅呢。。。唉。。。先將眼下對付過去再說了。

華清跪在一旁,就差沒痛哭流涕,皇帝既無怒色也無喜色,皇后娘娘默不作聲,一雙鳳眼兜來轉去,看看尹君睿司馬容又看看我,西陵使者杵在華晴公主身邊面色尷尬,而華晴,終於忍不住排衆而出,厲聲斥道:

“你這孩子,怎就這樣沒輕沒重?!出門前再三叮囑過你,這兒是尹朝不是西陵,由得你胡作非爲!一聲不響就失蹤了整整十天,你以爲很好玩麼?你可知皇城派出了多少御林軍?容大公子和太子爺連夜帶隊尋人!整個沁陽都被翻遍!就差沒尋到王父那兒去!”華晴越說越氣,秀眉緊鎖:“你素來不知天高地厚,是我平日對你疏於管教,因覺着你雖任性,卻還是個懂分寸的!可你這次未免離譜過頭,居然一聲不吭就將郡主擄走?!郡主雖與我們處地親近,但人家畢竟是個雲英未嫁的大姑娘,你就這樣將人家綁了去,有沒有想過姑娘家名節事大?!你害了人家不說,還敢揹着我修書給王父派使者上門提親?你。。。”華晴跺腳,眼圈漸紅:“你丟的可不是你一人的臉面!如今你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該怎麼治你,全憑皇上一句話罷!”

華清哭喪着臉,忽然擡手重重給了自己一巴掌,白皙的臉上剎那腫出五條紅痕:“皇表姐。。。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皇上,你不要怪我皇表姐,都是清兒生性頑劣,不服管教。。。”又一臉淚眼婆娑地瞅着我:“清兒有損姐姐清譽,萬死不足以謝罪,姐姐若不肯原諒清兒,清兒就跪在這裡,長跪不起!”

我心頭,冷笑一聲勝過一聲。

相聲?說地我與貞節牌坊就此作別。

果然,皇后發話了:

“這事兒,還真可大可小呢。”皇后瞟一眼皇帝,見皇帝不做聲,便轉而朝華清道:“唉,你這孩子,叫我怎麼說你纔好。你再怎麼喜歡人家女孩兒,也得看人家的心思向不向你呀,哪能截了人一走了之呢?實非大丈夫所爲。”

華清低眉順眼:“娘娘教訓的是。”

皇后瞥一眼尹君睿,又道:“好在兩人都平安無恙。唉,這十日可叫人擔足心事哪,相府太子府都跟着出動,整個皇城都沒法清靜呢,現在好了,本宮回頭也能睡個安穩覺了。

華清頭垂地更低:“清兒慚愧,讓娘娘掛心。”

皇后這纔將視線移至我的臉上,微微含了一抹笑:

“儇兒,這些日子,你還好吧?”

伴着這一句話,很多人的目光又再度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規規矩矩施了一禮,淡淡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儇兒很好。塞外浩瀚,風光無限,有清郡王作嚮導,儇兒增長見聞,大開眼界。”

皇后一怔,華晴也是一怔,司馬容的嘴角卻是微微彎起,清潤雙眸漸漸泛亮。

我繼續微笑:“請娘娘別怪清郡王了,其實馬車一出關他就後悔了,說什麼也要掉頭回城,是儇兒貪戀關外風情,想既然出來了,游上一遊又有何妨?儇兒自到沁陽,從未出關,心頭卻是極其嚮往的。清郡王拗不過我,才只得應下。原本儇兒盤算着最多三兩天就回,誰知半路上馬車壞了馬兒也跑了,塞外人煙稀少,找輛馬車還真不容易,這就耽擱了行程,早知應先遣個人回城通報一聲纔是。讓宮裡爲我們憂心,實是儇兒思慮不周,儇兒在此給各位賠禮了。”說罷,我深深施了一禮,又轉頭對華清笑道:“只是西陵使節造訪,沒聽清郡王提過呀。”

華清靜靜聽我說完,面上揚起一抹微笑:“怕姐姐不答應,纔沒說的。”

尹君睿突然插了一句:“那現在既然知道了,儇兒,你怎麼說呢?”

我看向尹君睿,他也正看着我,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卻又閃着莫名的丁點火光,在黑色的海洋裡,洶涌沉浮。

正待開口,一把溫潤的聲音驀地響起:

“儇兒,你臉色不好,是不是路途顛簸,累着了?”

司馬容朝我走來,越過華晴,停在我跟前。

我擡頭,那張熟悉的清雅俊逸的臉龐隱隱透出幾分憔悴,雙頰漸削,黑圈淡淡地暈在眼下。

這些日子,他都沒有好好睡覺麼?

“有什麼話,稍後再說也不遲。”

他靜靜地望着我,玉般的眉目襯着笑容溫暖如午後斜陽:

“我先送你回沈園吧,你不在的時候,那株蘭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