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對峙

我一震, 看住華清,沉聲道:“此話當真?”

華清悠悠一笑:“西陵擅養蟲蟾,有些奇毒無比, 有些能愈百病。其中一種, 叫做千年雲蟾, 專療筋脈受損, 內功盡失, 甚至能接骨續絡,起死回生。”

我心頭一跳,華清看看我, 伸手一止:“先別高興地太早。”他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千年雲蟾之所以稱爲千年雲蟾, 只因千年才能得一, 真正稀世珍寶。這樣的稀世珍寶, 你以爲,可以隨意覓得麼?”

我牽牽嘴角, 等他繼續說下去。

華清托住腦袋,微笑道:“這樣的稀世珍寶,自然只有西陵最尊貴最有身份的人,才配擁有。”

我頓時瞭然:“華晴公主?”

華清頷首,眼內似有流星劃過, 輕輕一挑眉, 道:“你可知, 爲何千年雲蟾的事, 我不去說給容大公子聽, 反而來告訴你麼?”

我不答反問:“你可曾見過千年雲蟾?”

“不曾。”

“那便是了。”我微微一笑,道:“連你這個清郡王都不曾待見, 可想而知是何等珍稀之物。如此珍稀之物,若名揚四海,不知會引起多少紛爭擾亂?你能告訴我,自然是因爲華晴公主要你告訴我,至於容大公子。。。”,我不由低低嘆口氣:“想來總有什麼事,是我做地到而容大公子做不到地。”

華清拊掌笑道:“儇兒就是儇兒,聰明絕頂,善解人意。”

我淡笑,起身道:“我們走吧,莫讓華晴公主久等了。”

華清收了笑,凝視我:“你當真,願意去求她?”

我望向窗外。雨水漸停,雲霧散去,清風陣陣,伴着泥土芬芳,迎面而來。我深深吸一口,緩了緩心神,朝華清回眸笑道:

“你有否聽過‘狂心頓歇,歇即菩提’?”

西月樓,湖心亭,扁葉輕舟,碧波粼粼,月長如華。

華晴一身鵝黃繡紋雲錦宮裝,膚色勝雪,眉目如畫。她爲我斟了一杯碧螺春,曼聲道:“今兒纔到的新茶,採摘的是枝葉最嫩處,純香四溢,清爽宜人。”

我輕啜一口,笑道:“公主知茶賞茶,不若沈儇,只道附庸風雅。”

華晴擱起茶盞,淺淺一笑:“郡主謙虛了。這喝茶本就是一件附庸風雅的事,世人品茶,也不過,就圖那一分附庸風雅。”

我朗笑:“如此說來,普天之下,只有兩種人了。”

“哪兩種?”

“俗不可耐的俗人,與附庸風雅的俗人。”

華晴笑聲嬌俏:“與郡主說話,當真有趣。這樣有趣的時候,實不該喝茶,當飲酒纔對。”說罷伸手往桌底一探,立時取出一小小翠玉酒壺,壺蓋微揭,馥郁飄香已撲鼻而至。

華晴纖手一擡,舉起酒杯,先乾爲敬。

我微笑,亦一飲到底,只覺滿口甘甜,醇厚誘人,滋味無窮,不由一聲讚道:“十八年陳的女兒紅,果然好酒。”

華晴笑吟吟道:“郡主豪爽無拘,深得我心。”說罷起身,手執竹篙,用力一撐,輕舟立即從湖心蕩開了去。她手下不停,技術嫺熟,沒過一會兒,我們已遠離湖心,往湖泊外圍飄去。

我看她一眼,並不問去處,只悠悠地自斟自飲,品酒賞月。

華晴又劃了一段,回眸朝我笑道:“記得少時,我與清兒,常常甩了隨侍溜出來泛舟,兩人比賽撐船,看誰能去到更遠。”

我放下酒杯,微微笑道:“天大地大,山高地遠,何處能是盡頭?”

華晴仰頭望天,幽幽一嘆:“我的天地,原也就是這樣一處方圓。”她轉頭看着我,淡淡地笑:“不像郡主,天矯如虹,來去如風。”

我搖頭一笑:“公主金枝玉葉,位高權重,何以言若有憾?”

華晴反問道:“郡主心中,難道從無憾事?”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我朝她舉杯:“沈儇已在扁舟之上,又有美酒相伴,不應有憾。”

“好一句‘不應有憾’!”華晴朗聲笑道:“所以說,郡主深得我心。”她忽然拋下竹篙,纖手一擡,指向遠方:“郡主請看。”

我遙遙望去,只見灰藍雲層處,數道尖峰聳然屹立。目之所及,山脈延綿,峰巒迭起,層出不窮。

華晴一一數道:“青劍峰,金蟾嶺,將晉坡,瑾秋臺。四峰之後,便是我西陵疆土。”她回首一笑,眸光瑩亮:“百年前,先祖開國立業,以四峰爲據,金戈鐵馬,氣壯山河,一統西域,從此定國號爲西陵,代代昌盛,世世崢嶸。”

我靜靜地聽着,淡笑不語。

“這兒是皇城之內,唯一能瞧見西陵的地方。”華晴看我一眼:“郡主可知,華晴爲何帶你來此麼?”

我沉吟半晌,搖頭道:“請恕沈儇魯鈍。”

華晴咯咯一笑:“郡主若是魯鈍,那世上自詡聰敏之輩都該下堂求去了。”

我微笑道:“沈儇一介女流,如何懂得這些天下大事?”

華晴不以爲然:“西陵將才濟濟,有一半是女子,卻能與男子平起平坐,巾幗不讓鬚眉。郡主何必妄自菲薄。”

我讚道:“西陵女子文武雙全,膽識過人,沈儇由衷欽佩。”

華晴注視我,緩緩道:“郡主又何嘗不是文武雙全,膽識過人?華晴手下統共一十八名女將,卻沒有一人,能比得過郡主。”

我付之一笑:“公主謬讚,沈儇愧不敢當。”

華晴看了我半晌,復又坐下,一甩雲袖,手中忽然多了一方玲瓏精巧的水晶琉璃盒。她小心翼翼地將其置於桌上,朝我笑道:“郡主請看。”

我凝目望去,只見剔透盒中靜靜趴着一隻蟾,身形極小,通體雪白,幾近透明,一對紫珠間或轉動,隱隱泛起星點紫光。

華晴指着盒子,道:“這便是我西陵寶物,‘千年雲蟾’。”

我看看華晴,笑道:“公主慷慨,竟肯示寶於人前。莫不怕有人見蟾起意,暗中下手?”

華晴的笑聲猶如月琴一般動人心魄,露出一口潔白貝齒:“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雲蟾可以救人,自然也可以害人。”

“害人?”

華晴輕彈手指:“西陵蟲蟾,多有毒性,雲蟾亦不例外,若不知如何下藥,用不了一刻,必定回天乏術。”

我一悚,繼而笑道:“看來光有靈丹也無用,少了公主的妙方,這千年雲蟾也不過只是一件毒物罷了。”

華晴笑道:“如此寶貝用來害人,實在暴殄天物,倒不如懸壺濟世,積德積福。”

“公主善心,必有善報。”

“千年雲蟾,千年得一,絕無僅有,乃我赫連一族至寶,代代相傳。十八歲生辰那日,父王將雲蟾轉賜予我,以示無上尊榮。”華晴輕輕撫摸琉璃盒,不緊不慢道:“這雲蟾於我,是何等意義重大,不消多言。倘若郡主想要雲蟾,勢必需給我一個十足充分的理由。”

我靜靜地等她說下去。

華晴看着我:“如今,有三件東西,是華晴想要的。”

“哦?”

“郡主若能替華晴求得其中任何一件,千年雲蟾,華晴即刻拱手相讓。”

我頷首:“願聞其詳。”

“第一件”,華晴略擡眉,一雙明眸波光瀲灩不可方物,緩緩道:“便是郡主的忠心。”

我指着自己,難掩訝異:“我?”

華晴眼波流轉,微微笑道:“郡主足智多謀,可抵華晴手下百將。華晴若能得郡主相隨,合你我二人之力,必能闢出一番新天地來。”

我搖頭笑道:“可惜,沈儇對建功立業,絲毫不感興趣。”

華晴不依不饒:“郡主要什麼?榮華富貴?萬人之上?只要郡主跟着我,我有的,郡主也有。”

“沈儇與公主不同。公主豪氣干雲,沈儇卻胸無大志。”我微微一笑:“此生不求榮華富貴,惟盼寧靜致遠,自得其樂。”

華晴又待開口,我已搶先道:“公主不妨說說,這第二件,又是什麼?”

華晴望着我不說話,半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徐徐道:“既然華晴無緣得郡主跟隨,那就請郡主將兵書交出來吧。”

我結結實實吃了一驚,實沒想到她竟知道兵書的事,然面上不露半點聲色,疑惑道:“兵書?什麼兵書?”

華晴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明人眼前不說暗話。郡主,人你不肯跟我走,這書,不會也吝於相讓吧?”

我挑眉一笑:“區區一本兵書,前前後後竟惹了這麼多人來尋,還偏偏都尋到我的頭上來,當真奇怪地緊。不知這兵書究竟有何蹊蹺,令華晴公主也起了興致?”

華晴盯住我的臉:“這兵書究竟有何蹊蹺,又還有誰,能比郡主更心知肚明呢?”

我心中不由一沉。她是知道內情的。連她都知道,那太子不會不知,司馬容不會不知,只是他們一直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華晴慢慢轉動酒杯,纖纖玉指在月光下晶瑩白皙,脣角浮起一抹輕笑:“華晴以爲,郡主如今最關心的,不是一本兵書,而是烈二公子的傷勢。”

我重重嘆口氣:“公主說地甚是。如今,可沒有什麼比烈二公子的傷更叫沈儇掛心的了。然而公主要的這兵書,偏沈儇沒有,沈儇也不知從何處能得,該如何是好?””

華晴搖頭笑道:“郡主不是自詡閒雲野鶴麼?何需對尹輝如此忠心耿耿。”

我的口氣輕描淡寫:“忠心二字倒談不上,只不過既身在尹輝,背信棄義之事,沈儇不敢也不屑爲之。”

華晴揚眉:“那烈二公子的傷,郡主也不顧了麼?”

我淡聲道:“人生在世,豈能事事如意?只要能保住性命,其餘的,皆屬錦上添花,無謂貪心。”

華晴一詫,目光閃爍不定地瞅着我。我知她不信我會爲了一本兵書放棄救治司馬烈,但誰又知道此刻我心中苦過黃連?不錯,這世上除了那失蹤的蔡老先生,恐只有我,最清楚兵書的內容,也就是因爲清楚,才決計不能交了出去。

這個赫連華晴,心思極大,又擅運籌帷幄,兵書要是落在她手上,不知將給尹輝、突厥帶來什麼災禍?司馬烈呀司馬烈,若換你在此,你可會因一己之私,陷整個家國於險境?

我不由從心底長長嘆出一口氣。

華晴瞅了我半晌,淡淡一笑:“看來,郡主是要逼着華晴說出第三件了。”

我心中一動,沉默不語。

說話間,輕舟已蕩至一片叢林,兩岸種滿芙蓉,密密麻麻,爭相盛放,色彩斑斕。華晴略探身,折一花枝在手,悠悠輕嘆道:“這第三件,不消我說,郡主想必也能猜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