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生辰(上)

沁陽城一年一度花燈節。熱鬧非凡。

一盞盞花燈繁華簇錦,直將十里長街映得通明如晝。湖面上燈火粼粼,龍舟獨步,在那皓月之下,乘風而來,綺麗如畫。

金蒂荷花臺上,藝人們正在表演,一個個頭戴臉譜,手提花燈,於蓮步搖曳間娓娓道來,直將那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演繹地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眼前的光景着實令人目不暇接,可我卻沒來由地想到了夏瑤,想到她白天來看我時,那略帶憂切欲言又止的模樣。記得那會兒我玩笑道:“可是軍中有人偷懶,疏於家書?”她淡淡一笑,不答反問道:“今兒倒穿起顏色來了,怎麼有興致?” 我瞧了瞧自己,以往的素色已換成了一身淡鵝黃羅袖長裙,不禁訕笑道:“全是小蘭那丫頭的主意。”夏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頓了頓,才讚道:“很好看。”

“儇兒?”

“嗯?”我回神,見司馬容正看着我,笑容有些無奈:“可是累了?”

他剛纔說了什麼?我竟完全沒在意,忙歉然道:“這樣漂亮的花燈,我瞧都來不及了,哪會累,只是。。。”我捧着肚子吐舌道:“有些餓了倒是真的。”

一塊熱氣騰騰的桂花糕遞到我面前。我一愣,司馬容笑道:“上回在茶樓,見你一路走來吃得不亦樂乎。我就在想,這究竟是什麼樣的美味,能叫你開心成這樣。於是自己也去買了來嘗,果真比宮裡的點心還好吃。”

我咬了一口,咂嘴笑道:“你莫騙我。宮裡的糕點哪是這些路邊攤能比的?可我就偏愛這個。”

司馬容微微一笑道:“只要能讓你開心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我靜靜地望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沒有閃避。

那含笑的眸子熙如春風,溫若清泉,明澈地可以看見我自己的倒影。

我搬開一半桂花糕,遞了過去。他笑着接過,塞入口中。

“容兄!容兄!”不遠處一個男聲響起,繼而一條人影撥開人羣竄了過來。

“容兄竟也來了?呵呵,本以爲你一向愛靜,定不喜這等噪雜廟會。早知容兄有此興致,就喊你一塊兒。。。”秋子材定睛望住我,頓時眼珠子瞪地老大,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不就是上回那位。。。”忽地面上浮起激動之色,一把抓過我的手,興奮道:“沈姑娘!真的是你!總算讓我遇見你了!上回一別之後,子材一直四處探聽姑娘下落。。。”

我被那秋子材不知從何處乍然冒出的熱情嚇了一跳,一時忘了要抽手。司馬容見狀,眉頭微蹙,繼而衣袖輕揚,不知怎的,秋子材的手頓時就被擱開了去。

司馬容上前一步,清嗓道:“秋兄好雅興,一個人來的麼?”

“不,還有我妹妹子言。。。”秋子材話音未落,身後便有一翠衫女子姍姍而來,朝他白一眼,脆聲嗔道:“哥你真是的,怎麼忽然就跳下船去,還跑地那麼快,害我差點跟丟了!”

秋子材嘿嘿笑道:“我是瞧見了容兄,和。。。沈姑娘。。。”說罷,又看了我一眼,雙手不自在地藏到身後,紅了面孔。

秋子言朝我淡淡頷首道:“沈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我客氣道:“秋姑娘。幸會。”

秋子言明眸一閃,水盈盈地朝司馬容笑道:“容大公子,好些日子不見你。怎麼,當真忙地連喝茶的時候都沒有了麼?”

秋子材也插話道:“可不是,好幾次尋你,都不在府上。”

司馬容一笑道:“全怪在下怠慢了,來日定補過二位。”

秋子言俏聲道:“我聽見了。你可不許忘哦!”說罷又瞥了眼湖面,眼珠子一轉,笑道:“容大公子覺得那龍船如何?”

司馬容淡笑道:“秋家的龍舟,自然美輪美奐。”

秋子言歪着腦袋,美目流轉:“聽聞皇上十年前遊巡大河,九日九夜,全在一艘紫金雕花鑲青鏡磚的龍船上度過。呵呵,我爹呀,就喜那些,說既然要造一條龍舟應應景,便沒有比那艘更像樣的了,於是就找來那造船的師傅,纔有了這一艘。”

司馬容挑眉道:“那造船神手柳師傅在八年前就已金盆洗手不問世事,記得上回禮部尚書親自出馬請他幫忙也被拒之門外。看來,還是秋老爺子有辦法。”

秋子材呵呵笑道:“瞧容兄說的。這些俗物哪能入你的眼去,不過獻醜罷了。倒是船上有些好酒,想請容兄品鑑品鑑。”

秋子言在司馬容身側站定,嫣然一笑道:“十八年陳的女兒紅,不知容大公子可否賞光?”另一邊,秋子材朝我殷勤道:“沈姑娘也要一起來!”

司馬容向我擠擠眼,朗笑道:“十八年陳的女兒紅怎可錯過?承蒙相邀。”

龍舟之上,琉璃臺,紫檀桌,羊脂玉杯,翡翠托盤,冰蠶絲絨地毯自內艙鋪至艙外,一腳踩上去,只覺足下輕盈柔軟,說不出的舒爽。

我不禁暗讚一聲。真不愧乃本朝第一富豪。

秋子言連敬司馬容三杯,自己也陪了三杯,面上漸漸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襯得她膚色呈亮,嬌顏更嫵:“容大公子,我記得去年中秋你說過,花雖好,卻少了分清淡;酒雖濃,但欠了份鬱芳,”擡手間又將司馬容的杯子斟滿,巧笑道:“不知今夜,可稱君意?”

司馬容徐徐向我望來,凝眸含笑道:“山湖美景,佳釀良伴,夫復何求。”

秋子言神色一滯,然笑容不減,眼角掃過我,左右打量。一旁,秋子材不斷地爲我佈菜暖酒,招呼周到又體貼。每當我低頭吃菜,他就目光熱切地注視着我,待我一擡眼,便馬上垂下頭,漲紅面孔。我看着好笑得緊,竟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秋子材見狀,竟連酒斟出杯也不自覺,只一動不動,癡癡地望着我。

“秋公子,酒滿了。”我好心提醒他。他立馬飛紅了臉,急忙放下酒壺,有些失措。我不禁失笑,他臉更紅了,怯怯地瞥了我一眼,躊躇半晌,方纔訕訕地道:“沈。。。沈姑娘,中秋將至,寒舍籌辦賞月大會,不知。。。不知秋某可有幸請到姑娘。。。哦,還有容兄大駕?”

秋子言瞟了兄長一眼,又看看我,秀眉微攏。

司馬容笑道:“儇兒若是不反對,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秋子材一臉期盼地向我望來,我只得點頭應允。秋子材大喜,端起酒壺,朝司馬容朗笑道:“來來來,容兄,今兒無醉不歸!”

司馬容卻伸手一止,看着我微微笑道:“今夜,我可不能醉在這裡。”

懷蓉樓。

夥計一個也無,全被打發走了。整個酒樓只剩兩人:司馬容,和我。

我眨眼道:“我可看不出,你醉在這裡,和醉在那龍舟上,有何分別?”

司馬容放下酒杯:“沒有分別麼?”

我忍笑道:“龍舟上自然舒服的多。想那秋小姐定會將你照顧得妥妥貼貼的。”

司馬容失笑,柔和的目光向我移來:“若換了你,就不會好生照顧我麼?”

“我?”我揚眉,繼而微笑道:“自然也會的。”

司馬容輕輕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手一伸,攤在我面前。

我一愣:“呃?”

司馬容蹙眉道:“沒有?”

我歪頭笑道:“你想我送你什麼?”

司馬容的口氣微微有些失望:“罷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起身道:“現在就變給你,好麼?”

我踏進廚房,不消一會兒,便端出一碗熱氣騰騰地壽麪來。

司馬容怔怔地看着眼前這碗麪,發了好一會兒呆,忽地笑了:“你怎知我最愛吃滷肉面?”

我搖頭笑道:“廚房只得滷肉,沒想正合你意。”

司馬容拾起筷子,將一碗麪吃了個乾淨。“你今兒讓我吃了兩樣好東西,一樣是桂花糕,一樣是這碗麪。我都記住了。”

我看了看他面前空掉的酒杯,道:“我再替你去取些酒來吧。”

我從酒窖取了一壺白酒,打開封口聞了聞,烈香頓時撲鼻而來。我抱着酒壺獨自站了一會兒,不由長長嘆出一口氣。

回到桌邊,司馬容人已不見。我一擡頭,見樓上廂房內透出燈火,便信步邁上樓去。

這是懷蓉樓的第三層,沒有宴客酒席,只得三間房。上次二爺見我,是在那第三間,擺設如會客廳。

而這第一間,我卻是頭一回見到。

我着實震了一震。

目之所及皆是一幅幅字,少說百來件,或掛在牆上,或攤在桌上,有些。。。竟鋪在地下。

每一幅卷軸上頭,都有同一個字:

“蓉”。

我隨手拾起地上一幅,只見筆鋒蒼勁有力,筆勢大氣威嚴,但那流淌於紙上的筆墨卻似有訴不盡的哀怨淒涼:

癡昔日蓉芳,難復往,

嗔聚散依依,虛無望,

嘆緣羈此生,魂何處,

幾斷腸

傷傷傷

這樣的字句,縱然鐵石人看了也不禁惻然。我默默地長嘆一聲,放下字卷,回身轉到第二間廂房門口,一時驚呆住了。

方纔房內,是滿屋的字,而此間,鋪天蓋地全是畫。每一幅的畫中人姿勢皆不同,或坐或站或倚或臥,但都是同一個巧笑倩兮的女子。

一眼望去,那畫中人隱約有些眼熟,細想下便驚覺蔡雲寧竟與之有七分相像。只是,那惹人憐愛的蔡小姐比起畫中人來,也至多可打七分而已。

什麼叫做‘秋水爲神玉爲骨’?

我到今日才知道。

竟是她麼?王妃說過,她不是一個可以用筆墨來形容的女子。然筆墨尚已至此,試想真人又是如何地叫人神往?

“他們都說,我長得很像我娘。”

司馬容斜倚在桌旁,面上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