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烈火

我微微一笑道:“正如太子所說,容大公子的手筆,總是極好的。”

司馬容轉頭,朝我一笑道:“是麼?你莫當着皇上的面誇我,背地裡卻笑話我。”

我奇道:“我爲何要笑話你?”

“我這些尋常手法,技淺得很,哪能和你比。明明都是些不同的酒,卻能叫你混來摻去,弄出別樣的好味兒來。”司馬容眨眼笑道:“我可是一想起你那‘雪花酒’就犯饞呢。你倒說說,什麼時候再翻翻手腕,變出個‘梅花酒’‘蘭花酒’來讓我嚐嚐?”

衆人皆笑,我卻有些臉紅。他這一番話,玩笑間帶着絲親密,沒來由讓我心頭一慌。我略擡眼,但見尹君睿面無表情,司馬烈則低頭喝酒,一杯又一杯。王爺笑着瞟了一眼司馬容,可那笑,卻沒半分滲進眼去。皇帝不語,只微抿了抿嘴角,眼色在各人面上極快地一掠而過,若有所思。

酒過三巡,皇帝起駕回宮,衆人亦紛紛告辭。司馬容將我拉過一邊,含笑道:“下月初廟會花燈節,一起去看可好?”

我朝他一笑,微微點頭。司馬容見我答應地那麼爽快,眼睛不由一亮,伸出手來輕輕挽住我。我沉默了一會,抽手道:“王爺在等你了。去吧。”

我一個人在庭院中,站了良久。

朗朗夜空,羣星璀璨,浩瀚無垠。我伸手,指尖離星辰彷彿只有寸許。

但事實上,它們與我相差的,又是多少個光年!

我重重地嘆口氣。小蘭走過來,手上擱了件外袍,柔聲道:“郡主,夜半更深露重,還是早些休息,好麼?”我搖頭,推開她遞來的衣裳,道:“你先去睡吧。我靜一靜。”

小蘭看看我,神色有些猶疑,半晌輕聲勸道:“姑娘,你不必憂心。。。凡事。。。凡事大少爺都會替你擔着的。”我聽了,不出聲,小蘭嘆口氣,退了下去。

她以爲,我在煩惱王爺方纔說的那些話麼?

莫說皇帝沒表態,就算他表了態,真將我許給太子,又怎樣?

我就要走了。

這本不是一個我可以踏足的時空。若非爲了流光,興許博士永遠都不會告知我有這樣一個異次元的存在。此次一旦回去,便恐怕再無機會歸來。這裡的一切,將徹底與我無干。

一直。。。都知道的不是麼。。。可爲何,一想到即將離去,我的心,會驟然涌上一陣陣苦澀?

我斜倚在涼亭廊下,閉上雙眼,用額頭抵住冰涼的柱面,試圖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卻在下一秒,被一股大力拽入一俱滾燙的胸膛!

“誰?”我驚呼,孰料未及發聲便已被堵住嘴脣。我慌忙掙扎,可越掙扎對方就將我摟地越緊。我止住拳頭,望着他那狂亂的燃燒着熊熊烈焰的眸子,痛苦又夾雜着分外失落的神情,心中的氣忿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忍,是愧疚。

“司馬烈,你放開我吧。”我嘆聲道。

他一震,停下動作,卻沒有放開手去,依然緊緊地抱住我,將頭,埋在我的發間。

“我若不放,你將如何?”耳邊傳來他壓抑地低語:“你可會將我一把推開,推地遠遠地,讓我永遠,再也觸不到你?”他忽然擡起頭,扳過我的臉,用他那比繁星更閃耀地眸子鎖住了我,嘶啞道:“你不能這樣對我。”

我啞然。我不是看不到他的痛,不是不懂他的傷,可我,能做什麼呢?

“跟我走!”司馬烈斷聲道。

“你說什麼?”我不置信道。

“跟我走!”司馬烈粗喘着重複道:“我不能讓你嫁給太子!”

我苦笑道:“誰說我要嫁給太子了?你聽見皇上應承了麼?”

司馬烈不語,掌心遊移到我的發上,輕輕摩挲。他望着我,目火似要融化人一般熾熱:“在你心中,可有我?”

望見他那如白晝一樣明亮的眼,我偏過臉去,淡聲道:“你醉了。”

“是,是是,我醉了”,司馬烈一陣苦澀低笑:“可爲何即便醉了,眼前腦中,也全是你的影子?”

我沉默,過半晌道:“我讓小蘭叫人送你回相府吧。你這麼晚還沒回去,司馬容一定很擔心。。。”

司馬烈眼中瞬間閃過一片痛色,他忽然放開我,俊毅的面孔繃地緊緊地,咬牙道:“你喜歡的是他。。。你喜歡的人一直都是他,是麼?”

我望向別處,靜聲道:“你醉了。”

司馬烈蒼白了臉,顫聲道:“我總以爲,好歹,你。。。總會看得到我一點。可是。。。你從來都不曾看過我,是麼?是麼?”

我的心忽地如被針刺,只得勉力一笑道:“司馬烈,你莫再說了。你真的喝多了。”

司馬烈呆呆地望着我,驀地拉我入懷,竭聲道:“你不喜歡我什麼?我可以改。”

“司馬烈。。。”

“我不要你嫁給太子,做宮中的金絲雀,那不是你應該過的日子!”

“司馬烈。。。”

“跟我走,我帶你遠走高飛,過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日子。我可以每天聽你唱歌看你跳舞爲你畫眉。我會一輩子保護你,寵愛你,這一生除了你,再不會有別人!”

“司馬烈!”我奮力推開他,忍住發酸的眼眶,咬脣道:“夠了!今晚你鬧夠了!這些話,我不想再聽你說第二遍!”

司馬烈握緊雙拳,似忍住了極大的痛苦,他注視着我,一字一頓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和他。。。是不可能的。王爺。。。王爺不會讓他娶別人,王爺,早替他選好了人!”

我一震,緩緩道:“這和我,沒有關係。”

司馬烈一把扳過我的肩膀:“如果沒有關係,爲什麼不肯跟我走?!爲什麼連一次機會,連一絲希望,都不能給我,爲什麼?!”

他雙目赤紅,眼底交織着不甘與痛楚,似一頭受傷的野獸,低聲咆哮。

肩膀傳來一陣痛感,他的手,滾燙如火,彷彿要將我捏碎、融化。我暗自隱忍,一言不發。

倘若,他要將這一切的憤怒,都轉移到我的身上來,我反而,能覺得輕鬆一些。

我甚至,有些期待他的爆發,他的忿恨。

但,他竟然沒有。

他竟然咬着牙,將所有的怒火,將所有的痛,都強壓下來。他咬地那麼用力,嘴角,已滲出縷縷血絲。

我的眼窩漸漸溼潤,不忍再看,垂首道:“你,回去吧。”

“爲什麼?”他慘淡道。

爲什麼?我茫然地想了想,喃喃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不得不做的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該要走的路。”

司馬烈爲之一震,他看着我,目光復雜:“竟都這麼說麼。。。”他苦笑,眼神流連纏繞地望着我,半晌忽地長嘆一聲,擡手撫上我的臉頰,眸如烈火:

“將來有一日,你定會後悔今夜沒有跟我走!”

數日之後,突厥王簡書傳至。皇帝下旨,令翰鷹和庭芳即刻啓程,回突厥完婚。

庭芳依大禮拜完父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直哭地雙眼紅腫。我和夏瑤方進府門,便被她拽住了袖子不肯放手。“我。。。我捨不得離開這裡,我。。。我不要嫁去突厥了!”

翰鷹一聽,急地團團轉。“皇姐,郡主,你們來的正好,快幫我勸勸庭芳,她又鬧彆扭。。。”翰鷹話還沒完,庭芳便跳起來,叫道:“誰鬧彆扭啦?!”小妮子直跺腳,又哭又嚷:“瑤姐姐,沈姐姐,我不要嫁到突厥去了,我不要離開我爹,我想家。。。”說着說着,眼淚嘩啦啦掉了滿地。

翰鷹慌了:“哎你別別別衝動,皇上面前大家一起接的旨阿,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就這樣一腳把我踹了呀~~~”

庭芳吸吸鼻子,瞥了翰鷹一眼,嗚咽道:“我。。。我捨不得我爹和我哥,你。。。還是回突厥去找。。。”

翰鷹趕緊道:“突厥可沒有司馬庭芳呀!”

夏瑤‘噗哧’一聲笑出來,我站在一旁只得搖頭。

庭芳又羞又急,跺腳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不要跟你走了!”

翰鷹一聽,滿臉黑線,無奈地望着庭芳,哭笑不得。

“庭芳,休得胡鬧。”司馬容踏進院來,正色道:“如此良婿,叫你得了,是你的福氣。全怪大哥平日太寵你,由你胡鬧慣了。往後爲人妻,可得懂輕重,知道麼?”

庭芳素來敬愛這個大哥,此刻聽了教訓,禁不住眼圈一紅,抽泣起來。

翰鷹趕忙向司馬容作揖道:“好大哥,您言重了。像庭芳這樣的賢妻,叫我得了,纔是我的福氣我的造化。”說罷,回過身又朝庭芳施禮賠笑道:“好娘子,往後你想啥時回來我都陪你,或者,讓大哥他們過來看我們也行。只千萬別不嫁呀,你不嫁我那我福氣就沒了造化也沒了,我什麼都沒了那我做人還有什麼意思你叫我。。。”

庭芳滿臉通紅,伸拳猛捶翰鷹,俏聲罵道:“你還說你還說!叫大家看我笑話!”

翰鷹聞言立馬將庭芳扯到身後,面朝大夥抱拳道:“各位哥哥姐姐妹妹,我娘子臉皮薄,你們要笑話就笑話我好了。我天生皮厚,不怕人笑。”說完,轉頭衝着庭芳咧嘴。庭芳原先正朝他直翻白眼,忽見翰鷹對自己笑,不禁面上一紅,垂了頭,捏着衣角安靜下來。

司馬容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旁。我擡眼,見他正垂了頭自言自語。“嘀咕什麼呢?”我問道。他不答,嘴角彎成月牙狀,輕輕地在我手心繞了兩圈。

我暗歎口氣。

“時候差不多了。”司馬烈走過來,並沒有多看我一眼。此次,皇帝旨意,令司馬烈爲欽差大臣,負責送親。

庭芳依舊戀戀不捨,夏瑤溫言道:“好弟妹,我也捨不得你。到了突厥,記着常捎書信回來。”庭芳哽咽着點點頭,彎身向夏瑤福了福,又回首望了相府一眼。遠處,書房門口,飄出一道岸然筆挺的身影,朝着這頭站定,一動不動。

“爹爹。。。”

司馬容拍拍庭芳的腦袋:“爹見你這樣,哪還捨得你走。”

庭芳不語,朝着前方含淚凝望,忽地挽起裙襬,‘噗嗵’一記跪下,重重磕上三個響頭。司馬容扶她起身,柔聲道:“庭芳乖,爹都明白的。”庭芳微微點頭,不再躊躇,將淚一收,轉身登上馬車。翰鷹鬆口氣,緊隨在後上了馬,指揮啓程。

我和司馬容將他們送至城外。

臨別之際,庭芳拉着我的手,小聲道:“沈姐姐,下月初便是大哥的生辰了。以往,都有我和二哥陪他。今年我們都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必然寂寞。沈姐姐,你一定要想法子讓大哥開心一回纔好。”

我一怔,想起廟會,笑道:“新娘子吩咐,無不從命。”

庭芳看了看我,輕嘆一聲,轉頭瞥向遠處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喃喃道:“其實,大哥他。。。唉。。。他極少有開心的時候。。。”

我順着她的視線望去,但見司馬容正擒了一抹笑,望着我們。在他的身側,有一襲紫袍,迎風屹立,背脊挺直。他一側頭,看到我,俊眉頓時一斂,濃烈的眸子在斜陽的輝映下恍若剔透寶石,散出燦燦光華。

我心頭一緊,輕輕收回視線,對庭芳一笑,憐惜地摸着她的腦袋,柔聲道:“好孩子,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突厥不比沁陽,任你胡鬧也總有人替你收攤子。你已長大,需懂得寬容忍讓,往後接人待物,對上對下,都是分寸。”

庭芳垂淚,默然頷首。“沈姐姐,我長這麼大,除了父兄,你是第一個真心實意爲我好的人。”她忽然揚起小臉,一雙明眸晶瑩閃亮,如花似玉的秀顏上淚痕猶在,卻朝我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庭芳。。。”

“沈姐姐,我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庭芳凝視我,一字字地道:“兩個都是我哥哥,我都敬都愛。不管。。。將來如何,我都希望你們。。。能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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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瘋了,更晚了,一休息就來更了。。。抱歉~~~祝願各位國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