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沈園

我拖着腮,蜷在躺椅上,陷於苦思。

要,還是不要?

唉,自然是要的。

我能不能回去,流光能不能存活,諸多進行中的課題,博士的畢生宏志。。。全靠它了。

但司馬容。。。唉,老天爺真愛開玩笑,爲何偏偏把能源放在他身上呢?

誠然,他君子風度,他溫文有禮,他言行舉止都叫人挑不出一點兒錯。

可偏偏,這樣一個人,最會給人出難題。

聽到我第一百零一次嘆息,小蘭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姑娘,怎麼了?”

我不出聲。小蘭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昨兒大少爺送來些上好的茶葉,奴婢給姑娘泡一壺可好?”

我哪有心情,揮手道:“不必了。”

小蘭目光閃爍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瞥她一眼,道:“有什麼事麼?”

小蘭咬着下脣,兩手扯住衣角,囁嚅道:“姑娘,奴婢。。。奴婢實在不明白,你爲何,爲何總對大少爺這麼冷淡呢?大少爺他真的很關心姑娘,大少爺。。。從來沒有像關心姑娘一樣關心一個人。是真的!”

我看着小蘭因激動而略微漲紅的臉,心中不由浮起一絲憐惜,柔聲道:“司馬容有你這樣貼心的侍女,真是福氣。”

小蘭雙手亂搖,慌忙道:“不不,小蘭能服侍像大少爺那樣的好主子纔是小蘭的福氣。”她怔怔地望着我,眉頭輕蹙,嘆道:“姑娘,你不知道,在你昏迷的時候,大少爺他一直都徘徊在門外,兩天兩夜都沒有閤眼,直到姑娘醒了,他才肯去歇息。這些天,姑娘喝的湯吃的藥,多少劑量幾分火候,都是大少爺親自細查後再送到姑娘手上的。大少爺就是這樣,只要事關姑娘,哪怕再細枝末節他也都放在心上。記得那日大少爺剛進府門,一聽姑娘被宣進了宮,臉都變了,二話不說就衝了出去。。。奴婢從來不曾見過大少爺那樣緊張一個人。大少爺,大少爺他,從來都是什麼也不放在心上,什麼也不關心的。”

我緘默,靜靜地聽着,過半晌,禁不住嘆口氣,道:“他。。。其實並不是什麼也不上心的。他自有上心的事,只是旁人看不出來罷了。”

小蘭呆呆地看着我,道:“姑娘說的話,奴婢不太明白,可奴婢明白大少爺的心在姑娘身上。爲姑娘的這些事,大少爺從來不許下人們講。奴婢。。。奴婢本也不該說的,可是,可是奴婢不忍看大少爺受苦。姑娘,奴婢不懂,大少爺究竟哪裡不好?”

我心中壓抑,無奈苦笑道:“他並沒有哪裡不好。”

“那爲什麼呢?”小蘭急道:“難道,難道姑娘喜歡的是二少爺?”

我長長嘆出一口氣,道:“小蘭,你莫再說了。有些事,你不會明白的。我。。。唉。。。我有我的理由。”

“可是。。。”小蘭還要說什麼,卻突然住了口,兩眼看向門外,怯怯地喚了一聲:“二少爺。”

我擡頭,見司馬烈正站在門口。他一眨不眨地凝視着我,臉色不知是喜是怒。

我不由一怔。方纔沒留意,他來了多久?剛纔的對話,他又聽進去多少?

“李姑姑來了。”他看着我,沉聲道:“帶着聖上御旨。”

我跟着司馬烈來到大廳。丞相、司馬容、庭芳都已到位,翰鷹也由婢女攙着,靜坐一旁。

庭芳的俏臉紅撲撲地,一看見我,紅暈更深,竟躲到司馬容背後去。

果然是賜婚的聖旨麼。我朝庭芳莞爾一笑,掠及司馬容清亮的目光,不由別開眼去。

我心事重重,只自管自跪着,根本沒聽李姑姑唸了些什麼,直到司馬烈推我一把,方回過神來。

“沈姑娘,另有一道聖旨,是給姑娘你的。”李姑姑笑容可掬道。

“給我?”我詫異。

李姑姑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又抖開一幅明黃錦緞,朗聲誦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民女沈儇,含章秀出,賢良淑德,心慈仁厚,忠孝義全。朕感其赤誠之心,正勇之氣,今特賜封爲懷德郡主,以爲天下女子之表率。欽此。”

懷德郡主?

我苦笑。尹君睿,你想用這招困住我麼。

“謝主龍恩。”我接過聖旨,面上平靜如常,心裡卻恨不得大哭一場。

庭芳拍手笑道:“太好了,太好了,這下雙喜臨門呢!”瀚鷹一聽,面色微紅,作勢乾咳一聲。庭芳方纔發覺自己失言,頓時面如火燒,訕訕地低下頭去。

李姑姑上前兩步,伸手將我扶起,笑道:“恭喜郡主”。

我扯出一絲笑,道:“多謝李姑姑。”

李姑姑慈祥道:“老奴早聞郡主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丞相看我一眼,笑道:“我第一次見沈姑娘,就知沈姑娘非池中之物。”

李姑姑微微一笑,道:“相爺說得甚是,如今郡主確需移池而居了。”

司馬烈霍然擡頭道:“你說什麼?”

李姑姑道:“郡主一旦受封入牒,便已非民間身份,再長住相府之中,於理不合。”李姑姑又轉向我,笑道:“原本,皇上想將城南的名軒閣賜給郡主作府邸,可太子爺說,名軒閣太過華美寶氣,不適合郡主,且又是新建,漆味未消,而自己倒有兩座園子一直空着,景緻不錯,應該會合郡主的意。是以皇上說了,郡主不妨在那兩座園子裡任選一座,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我還未開口,司馬容已搶先道:“李姑姑,勞煩你代爲回過皇上和太子,郡主的府邸已安排妥當了。”

我驚訝地看向司馬容,司馬容卻只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道:“郡主這些日子在相府小住,與相府上下皆相處和睦,尤對舍妹庭芳更是多加指點照顧。於情於理,相府都該爲郡主作些安排打點。李姑姑,你說可是?”

李姑姑愣了一愣,看看司馬容,又看看我,忽地會意笑道:“奴婢領命。”

“沈園?”我擡頭看着匾額。

李姑姑一走,司馬容便帶我來到這裡。一棟古色古香的宅子,座落在城東近郊,離相府不遠。

“不錯,沈園。”司馬容頷首道:“你的‘沈園’。”說罷挽起我的手,又笑道:“來,進去看看。”

司馬容的手,傳來一絲溫暖,不太像他平日待人清清淡淡的樣子。這會兒,午後陽光正徐徐散落在他的周圍,從側面望去,只見落英繽紛之下,一星眉朗目輕淺含笑的男子長身玉立,衣帶飄舞,風采卓然。

我忽地想起王妃的話。他的母親,必定極美。

“儇兒,你可喜歡?”他笑問道。

“這樣別緻的園子,有誰會不喜歡?”我信手拈起一朵落花,湊近鼻端嗅了嗅。

連落花,都是香的。

整座園子,不見一絲華貴張揚,也沒有精雕細琢,一花一草,一樹一木,一石一階,一亭一閣,一切都那麼自然,寬敞,隨和,就連流水,也是活的,曲折蜿蜒,通往城外湖泊。

屋內的擺設皆爲真品,卻絲毫不扎人眼,只覺一般古樸大方,簡約低調又不失典雅。

一看便知,這一切,全是按着我的脾性喜好佈置的。

“前幾日不見你的蹤影,便是爲了‘沈園’麼?”我暗歎一聲。那日從宮裡回來,我還以爲他是因爲生我的氣,纔不來看我。

司馬容含笑不語。

“謝謝。”除了這句,我也實在不知還有其它話可說。

“與其謝我不如賞我個門令。”司馬容眨眼笑道。

“門令?”我奇道:“你要什麼門令?”

司馬容凝視我,道:“郡主新封,勢必門庭若市,客似雲來。往後想要見你一面,總不如以往容易。”

我失笑道:“我向來不喜繁文縟節。那些閒雜人等,能免則免。”

司馬容緩緩道:“有些人免得,有些人卻免不得。”忽又笑道:“但往後,只要我想來,便讓我來,好麼?”

我微笑道:“園子是你送的,你要來,又有誰能攔你?”

司馬容搖頭道:“從此往後,只有你,纔是這座園子的主人。”

“好好,你隨時都可以來。”

司馬容朗笑道:“儇兒這句話,當真比什麼謝禮都稱我的心,合我的意。”

我也忍不住笑道:“別人請都請不來的容大公子肯移玉步至沈園,是我面子大才真。”

司馬容看着我,不說話。

“怎麼了?”我摸摸臉:“我哪兒不對麼?”

“是不對。”司馬容沉吟道:“我怎麼聽怎麼彆扭。儇兒,你看,我都叫你儇兒了,你還稱我‘容大公子’是不是太過見外?”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眼睛瞪着他。

他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我還沒說他擅作主張送我個暱稱,他倒惡人先告狀怪我疏禮?

可看他認真地表情,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柔聲道。

我一怔。他靜靜地凝望着我,眼神清亮如晝夜流星,脣角含笑如芳草夏花。

我心中震動,面上卻不露出來,只微笑道:“有何要緊?稱呼不過是稱呼而已。”

司馬容不語,他看着我,忽地嘆了一口氣。

我轉過話題,道:“你身上那玉,色澤奇特,質地稀罕,不知有何由來?”

司馬容瞥我一眼,道:“儇兒好眼光。此玉,確有來歷。”

“願聞其詳。”

司馬容道:“相傳百年前,□□皇帝籌建‘怡心殿’時,一塊原石破土而出。得道高僧指出該石乃地蘊結晶,需經千萬年方能成形,實爲可遇不可求,極其珍貴稀罕之物。□□皇帝聞言,便設案供奉於廟堂,由高僧日夜誦經祈福。直至先帝即位,宗榮寺住持無修老方丈斷言其石中必有珍寶,方纔破之現玉。”

我頷首道:“原來此玉已於地下埋藏萬年之久,難怪精氣無窮,綿綿不絕。果然至寶。”

“這種赤玉,隨身佩帶之,夏日消暑,冬日禦寒,調理經絡,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司馬容看向我,淡淡笑道:“你會不會奇怪,如此寶貝理當流傳於皇室,怎的竟到了我的身上?”

我垂首不語,心頭涌出幾分酸澀。

司馬容看我一眼,嘆道:“我就知你遲早會知道的。我一直在想,該不該告訴你,又該如何告訴你。你。。。會不會在乎,你究竟,會如何想我。。。”又苦笑道:“別人怎麼想我,我從來都是不在乎的。”

我別過臉,低聲道:“你不也從沒問過我自何處來。一個人的出身來歷,也並非那麼重要。”

司馬容幽幽輕嘆道:“說得真好。一個人的出身來歷,並非那麼重要。然果真如此麼?唉,我常常捫心自問,爲何,我偏偏與別人不一樣?爲何,我一定要負起那些擔子?多少個日夜,我寧可,我只是一個丞相公子,我只是。。。司馬容而已。烈向來待我這個大哥極是信任敬重,事事以我爲首,可他卻不知,其實,唉,我最羨慕的人,是他。”

我沉默不語,鼻尖發酸。

他不是不苦,不是不痛,他更非冷情。尹君睿說得對,他只是將一切,深埋在心底,一個人默默承受。然後,在世人面前,展顏一笑。

我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沒有像今天這樣,聽他親口說出來。

我怔怔地望着他。此時此刻,他正站在那落日餘暉之下,一襲白衫,翩然絕塵,遺世獨立。然而,饒任夕陽光暖散落一屋,卻無半分,沾到他的面容,卻無半點,化開他眉宇間的寂寞寥落。

我不禁些微恍惚,輕聲問道:“你,究竟是誰?”

他轉過身來,靜靜地望住我,眼神依舊澈如清水,晰如明鏡。

剎那,就連落霞,也抵不過他這一回眸所流轉的星光韻彩。

“尹君容。”他的面上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而那笑,清淡地仿若隨時都會碾塵而去,消失盡殆。

“從來不曾有人,喚過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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