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祭祀

“沈姐姐,我穿這件怎樣?好不好看?那件呢?還有這裡也全都~~~”庭芳嘰嘰喳喳個不停,滿臉地興奮緊張。

我坐在邊上,忍不住打個哈欠,極度無奈地看着眼前這個小姑娘。

卯時未到,當我還在和周公甜蜜約會中,她便一腳踹開我的房門,直接將我從被窩裡拖起來就走。

理由很簡單——她實在不曉得該穿哪件好。

進了她房,我才知道什麼叫做衣服的海洋。她幾乎把所有的衣服全攤在牀上,還有衣架、櫃子,房裡能掛得地兒全滿了——不曉得有幾百件,真不是琳琅滿目可以形容地。見這陣仗,我便兩眼發暈,雙腳酥軟,需知在我的公寓裡,衣服只得三色——黑、白、藏青,到古代之後,也盡揀素的來穿。如非特殊需要,化妝也是免了的。

老實說,我還真沒什麼經驗應付眼前這狀況。需知,在過去二十多年的生命裡,我最少花時間的便是穿衣這檔子事兒。

“唉,到底怎麼辦呢!”庭芳兀自嘟囔着,手上不停地拿過一件又一件在鏡子前試來試去,柳眉緊鎖,似煩惱地不行。

我忍不住又打一個哈欠。這個時代,還沒有咖啡。否則一杯黑咖下肚,保準提上一天的神。算了,將就吧,沒咖啡就喝茶,誰讓我在古代呢。我拿過茶杯,啜一口,順手拿出手絹兒抹抹嘴,不經意瞥見帕上一朵蘭花,怔住。

這手絹兒,自不是原來那條,卻是我第一天進司馬府的時候放在我牀頭的。素色,繡着蘭花,上好的料子,做工極其精細,被油紙包着,好端端地放在枕邊。我不用揣摩也知道是誰送的,沒想到他這麼有心。

呵呵,我倒覺得賺了——一杯水酒換這麼高檔的手帕,值呀!

“你好了沒有啊!要準備出發了!”隨着門外一低沉而略顯不耐地嗓音響起,司馬烈邁了進來。

庭芳跺腳,不滿道:“人家正在試衣服,你進來幹什麼!”

司馬烈像是見怪不怪地瞥了眼牀上鋪天蓋地的衣裳,滿不在乎地道:“就你最麻煩拖沓,所以得先催你。”說罷轉身看見我也在,不由一愣。

我朝他含笑道:“聽庭芳說,烈公子容公子和丞相大人這幾日爲了宴會的事兒忙個不停,連家也來不及回,真是辛苦了。”

司馬烈的眼色落在我的手絹上,眸中似有星光一閃而過。我一怔,下意識將手絹塞回袖子裡。

“哪裡,爲皇上效命乃我等臣子應盡的責任。”司馬烈看我一眼,又轉頭催促庭芳:“你快點,時候不等人,去宗榮廟祈福可是能延誤時辰的?”

“去宗榮廟祈福?”我訝道:“不是直接進宮嗎?”

“皇家慣例。凡宗親回朝,需去宗榮廟祭拜才能入宮。”司馬烈解釋道:“是以王妃每次回沁陽,都先攜了夏瑤公主與翰鷹王子至廟堂拜祭,以謝皇恩祖德。”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轉而笑看庭芳,道:“你打算穿地花花綠綠掛地丁玲哐啷地去寺廟跪拜麼?”

宗榮廟內,香火鼎盛。高僧一邊唸經一邊敲木魚,伴隨聲聲鐘鳴不絕於耳。

我和庭芳跪在佛堂最外靠門口處,前面黑壓壓一大羣官員,爲首便是司馬容與司馬烈兩兄弟。

最前方的三人,從左往右:夏瑤公主、王妃、翰鷹王子。

對於王妃,我是帶點好奇的。誠然,在世人看來,她身份尊貴——既爲皇妹又爲突厥王妃;她亦受天下人擁戴——熄滅一場戰火,挽救無數生靈。

但在我眼中,她卻是一個被選擇犧牲掉的公主,是她的皇兄爲踏上王位建功立業的一顆棋子。這樣的女子,即便享盡人間榮華,在她心中,是否還會有那麼一點點的不甘和些許的。。。恨?

“我沒騙你吧?夏瑤公主是不是很漂亮?聽說她跟王妃年輕時長地很像呢!”庭芳在我耳邊小聲道。

“確實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我們可都給比下去啦!”我笑着附和。

庭芳打量我,道:“我被比下去沒問題,可沈姐姐你纔不一定呢!”

我睨她一眼:“小馬屁精。我可沒啥能再教你的啦!”那日回府之後,小丫頭便纏住我學調酒,直炮轟三大箱甜言蜜語,搞地我暈頭轉向,只得一股腦兒全教了她。小妮子如獲至寶,樂地合不攏嘴,從此對我俯首帖耳言聽計從。

庭芳‘哼’一記道:“誰拍你馬屁了,我說真的呢!”說罷氣惱地白了我一眼,忽而又認真地道:“哪有像你這樣的人呢,沈姐姐,你。。。當真不知自己長得美?”

“嘎?”我也能算美女嗎?

“從來沒人誇過你嗎?”庭芳不信道。

“沒。”實話。博士。。。對他來說我還沒恐龍化石一半漂亮呢。平日同事。。。唉,二十二世紀,人們最注重成果與效率,尤其政府科研機構,精英無數,競爭激烈,誰有空在意皮囊美不美?

不像這古代,女子以貌爲貴纔是真理——從這點來說,發達社會就是好,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無論殘障美醜老幼,不分出身貴賤高低,只要能貢獻社會,就是人才。

至於我那唯一古代朋友小朱,他的寶貝老婆絕對是傾國傾城貌美無雙,我那點姿色,算什麼呀!

但當我看到庭芳一臉同情外加三分憐惜的目光,我就知道她又岔到別處去想了。

果然,小丫頭一臉誠懇道:“沈姐姐,你從前孤苦,纔沒有人關心你。如今你遇着我,以□□芳一定像對親姐姐那般待你,”小丫頭捏捏我的手,給我打氣道:“姐姐放心,以姐姐的才貌,將來定能得一知心體己人愛護你一輩子,我保證!”說完還很用力地點點頭,以示肯定。

“額。。。”我無語,只得笑。

忽然,前面有一道目光掃了過來。

我直覺擡頭,見翰鷹王子微側了臉,朝我們這邊望來。他的目光略過我和庭芳,頓了頓,又收了回去。

“翰鷹王子也不錯呀,鬚眉朗目英姿颯颯的,看來那突厥王也是甚有男子氣概的人物。”我不禁讚道,卻聽見庭芳鼻子底下極不服氣地‘哼’一聲,咕噥道:“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蠻人一個。”

我略微詫異地看了眼庭芳,只見她不耐煩地撇撇嘴,兩眼骨碌碌地轉,擡頭就朝翰鷹王子的方向瞪回去,那翰鷹王子似察覺到什麼,復又朝這邊望來,見庭芳瞪他,卻調皮地眨眨眼,臉上泛起一絲微笑。庭芳輕‘呀’一聲,立馬低頭,臉紅了半邊。

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來。庭芳頭垂地更低,手卻毫不客氣擰我一下。我吃痛,又抵不住笑,人往一邊倒去,卻不經意地看見司馬容和司馬烈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

司馬容仍然目色清明,和熙的面龐上掛着寬容的笑;而司馬烈則皺着眉頭看一眼庭芳,瞥到我時,眸子閃了閃,接着一沉。

我慌忙擺正姿勢,正襟危跪。司馬容朝我點點頭,我亦向他頷首致意。對於司馬烈,我選擇目不斜視,眼角瞥見他嘴脣微動,接着一擰頭轉了回去。

這一跪,足足一上午,直累地我腰痠背痛,肚子餓地咕咕叫。好容易捱到用飯,卻沒了胃口。

全素也!可苦了無肉不歡的我,即便這魚做地再活靈活現,我依然不能欺騙自己——不過是層豆腐衣而已。

扒了兩口,實在咽不下去。我擱了筷子,見無人注意,便從偏房溜出來,在寺裡閒逛。

寺廟各出口都由軍隊把守着,我也不敢隨便亂走,就在附近內園裡晃悠。庭芳和她兩個哥哥都陪着王妃他們一起用膳去了,估計還得好一會兒才能回來。

午間陽光灑在我身上,說不出的溫柔愜意。我隨便找了棵大樹靠背,坐下來小憩,又順手摘過一大片葉子覆額,遮住了擋眼的陽光,頓覺昏昏欲睡起來。

想我上次來身份是賊,從後門入,倒黴地好巧不巧碰上夜遊的尹君睿,接着和溫清遠一番大戰——差點沒灰飛煙滅了,這回我卻頂着丞相府三小姐的伴讀身份,大搖大擺昂首闊步地從正門進——嘿嘿,風水輪流轉,世事難料呀!

正當我想着想着差不多快睡過去之際,耳邊傳來一把柔婉的女聲。

“你。。。好麼?”接着聽得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嘆。

“何必掛念我?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緊。”一個沉穩渾厚的男聲響起。

我打個激靈,心裡念着非禮勿聽,身子卻硬硬的一動不動,耳朵本能地豎了起來。

這裡又不是他們買下來的,我早在此,他們纔是後來的吧!

但聽女聲又道:“知道我此番來爲何麼?”

男聲沉寂了會,沉聲道:“知道。”

女聲冷笑一聲,道:“我就知不該對你抱任何希望。”原本溫婉的音色當說道‘希望’二字時竟帶上一絲決絕之意,顯得分外突兀。

男聲頓了頓,以一種極爲艱難的語調說道:“你。。。別逼我做選擇。。。你知我。。。”

女聲自嘲笑道:“我逼你?”然後聽見一陣腳步聲,女子似走開了去。

男聲低聲喝道:“你再給我一點時間,相信我!”

女子停住腳步,接着一聲幽幽的嘆息飄來:“不必了。你的眼神已告訴我。。。看來在你心中我永遠也比不上。。。”

後面的話我聽不清,只道女子的腳步漸遠了。忽然,一聲長長的嘆息傳來。我從未聽過那般沉重的嘆息,似包含了數不盡的無奈和痛楚、艱難與苦澀。男子在原地又杵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大步朝反方向踱去。

解放了。

我一骨碌爬起,拍拍灰塵抖抖四肢,再伸了個大懶腰。不經意擡眼,視線驀地撞上了十尺之外,一雙湛湛有神的眸子。

“咳。。。”我嗆了口冷氣,隨即掛上笑容道:“烈公子,你怎麼來了?不正陪王妃用膳麼?”

司馬烈走近兩步,看看我手中的樹葉:“早用完了。有什麼好吃的,全是豆腐腦。”

我呵呵笑起來:“看來你也和我一樣,不是個吃素的。”話一出口,覺得有點不對,我這麼說算什麼意思阿?可一時又不知怎麼改口,正躊躇着,司馬烈卻咧嘴笑起來。他的笑聲開懷爽朗,一張俊臉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分外柔和,與我初見他時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

他邊笑邊走過來,隨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往我身旁大樹一靠,眯眼看了看天空,道:“這會兒王妃正和方丈討論佛經,等他們說完,我們就入宮去。晚宴之後,留宿宮中。”

我點點頭。他轉頭看向我,眼色有點遲疑,猶豫了下,道:“你。。。知道了吧?那位尹公子就是。。。”

“太子。”我接口道。呵呵,早在庭芳告訴我前三百年,我就知道了。

“那,你覺得他怎樣?”司馬烈擺弄着狗尾巴草,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庭芳那丫頭,每一見他就魂不守舍地。”

喲,敢情是憂慮起妹子來了?

我信口道:“烈公子不必擔心。太子乃人中之龍資質卓絕,而庭芳又是個不可多得的名門佳麗。若真成美事,相信定能流傳爲千古佳話。”

心想:這個佳話——mission impossible。

太子府與丞相府從前有什麼舊怨我不知道,可眼下光一本兵書就叫他們互不相讓,庭芳若是知情,夾在中間豈非左右爲難?何況一個小女子和皇位大事比起來。。。這眼前的突厥王妃還不是活生生的例子麼?算了,司馬烈,你還是下點功夫好好勸勸你妹子,情海無涯回頭是岸,免得越陷越深,到時跌碎一地芳心何苦來哉呀。

果然,聽得司馬烈冷笑道:“哼,太子妃可是這麼好當的?那丫頭根本不明所以,徒然癡心妄想罷了!”說着,轉頭盯牢我,似笑非笑:“沈姑娘斷不會也這般沒見識吧?”

哎,被他聽出來了。我忙打個哈哈,道:“瞧烈公子說的,我一個小女子,哪懂這麼多利害?”我扔掉樹葉,笑道:“想時候也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剛要邁步,卻被他一把拉住。

我一擡頭,但見司馬烈的臉近在咫尺,近地我可以明顯感到他呼出的熱氣。

“烈公子,你。。。”我心中一駭,本能後退,他卻上前一步,更近地靠了過來。

完了,此男莫不是又要獸性大發對我施威了吧?我要不要跟他過兩招?還是乾脆叫救命?反正司馬容和庭芳都在附近,應該馬上就到。

正思忖着,頭頂傳來司馬烈一聲嘆息:“臉繃地那麼緊幹嗎?爲何怕我?”

“誰怕你了?”我白他一眼,卻見他眼眸深深,似蘊含着千言萬語。

我一掙,他不再堅持,讓我脫出手來。

“我真不明白”,他苦笑:“那夜的情形你都無所畏懼,現在我好端端地和你說話,你倒反而時不時避着我,爲什麼?”

我不說話,低頭盯着他的靴子,心裡七上八下。

他伸出手,輕輕擡起我的下顎。我不由望向他,只見他的眼波似潮涌般翻騰着,嘴角掛着絲從未見過的溫柔笑意。

“我再也不會傷害你,所以,別躲我,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