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八月,天氣已經漸冷了,枝頭的黃葉也已經落得差不多,蕭條得生寒。茗玉正自房中拿披風給九丫披上,聽她問及,隨口答道:“聽大志講,她主動去了南苑的那間石屋。”
九丫微愣,“那一處少有人去的,冷清得很。”
“是啊,自從出了那事兒後,府中的人待她也難如從前,真是……”茗玉嘆了一聲,片刻後又覺得自已過於心慈了些,便又補了句,“不過也是她自個活該。”
茗玉的話自然是向着九丫的,本以爲自家小姐會拍手稱快,不料她卻道:“她欠我的早已還清,實在不能用‘活該’兩字。聽說安置信陽的事都是大志在辦,姑爺未曾再見過她,可有此事?”
“確是如此,信陽公主的事姑爺都是交代清楚後讓大志經手,多的也沒過問。”
九丫微微擡眼,望向那廊外的秋雨道:“天氣寒了,今年入冬應是會比往年冷,公主的用度斷不能省,讓大志多照拂着些吧。”
茗玉頷首,答了句是。這時正巧楊夫人園子裡的丫鬟來請九丫過去看影子戲。
“夫人知三夫人對原本的結局不滿意,所以特地讓人將結局改了改,近日已經排好了,便讓奴婢來請三夫人過去一同看。”丫鬟道。
九丫記得那齣戲,戲中男女相愛卻未能相守,那時心情頗爲惆悵,觀戲時一度覺得這結局讓人揪心,便隨口說了句死後化蝶也不失爲一種重聚。難不成楊夫人當真了?
對於狗尾繼貂之事,九丫其實沒什興趣,但楊夫人一片苦心,加之茗玉興致勃勃,她也就樂意走這一趟。
道旁已擺滿了應景的團菊,茗玉一路跟着,還樂呵着道:“小姐,真是好兆頭,您瞧連那出你頗不滿的戲也能大團圓結局,如今您與姑爺也如這般。”
九丫聞言怔了怔,片刻後纔開口道:“你只看見那戲能由悲改爲喜,又怎知道此後不會由喜改爲悲呢?我倒希望這日子不要像那影子戲一般,說變就變,無止無盡纔好。”
茗玉只覺得自家小姐是太悲觀了,於是努了努嘴,推着九丫走入了楊夫人的園子。
自那個仲秋之後,因楊家在新帝奪位時所做的貢獻,使得闔族仕途順風順水,就連與其沾着丁點邊的親友們也得了不少好處。幾日前,吏部新任命了一知州據說又是經楊攸提拔而升任的。
乾寧登基後改國號“佐元”,如今已是第三個年頭。新帝也已變成了舊人,便是這個被朝臣們看了三年的皇帝,卻還是沒能讓一衆朝臣看個透徹。此年春未,繼皇帝提拔楊三公子爲相後,又任命楊攸爲中書令。聖旨送至楊府那一刻,臨安城大街小巷便開始談論此事。
大多數人如是說:楊府聖眷正濃,此後定有大好前程。
看得長遠的這般言:皇帝如此做,定會讓楊氏擅權,不出十載國將不國。
唯獨有這麼一人卻有着不同的看法:“皇上早知咱家這兩位主兒不和,這樣做無非是想他們鷸蚌相爭,他正好就漁翁得利。”
能有如此見解之人,便是楊府的受益者之一楊三公子的媳婦,此時她正坐在園子裡享受着暮春的日頭,順便嗑着瓜子與自已的婢女叨嘮着閒話。
茗玉跟着九丫已有些時日,自是不同於那些愛起鬨的丫頭,聞得九丫這話心裡咕隆了一番,覺得着實如小姐所言,便悄生湊近其耳邊道:“小姐,您這話還是當心些說,讓人聽了去還不讓人拿捏住把柄,這府中如今便有位不好對付的。”
比起茗玉,九丫多少更有見識些,只笑着剝了粒瓜子,“倒也無妨,當下皇上還不會拿楊府怎麼着,”她頓了頓,又笑着說,“至於大公子那邊,過不了幾日便自顧不暇了。”
茗玉微怔,不明白何意,想再多問時,有小廝來報,說官中的馬車已候在府外。
今日是例行進宮的日子,這兩年來九丫每月皆會去給太皇太后請安。說起來此事還是乾寧起的頭,便源於當年那一場城外狩獵時的戲言,而常言道:君無戲言也。
命婦時常進宮,自古都是未有之事,不管是前去向皇后娘娘學習禮儀,還是去陪伴公主,說出去免不了讓人胡想。九丫當時便覺得十分不妥,一番合計後,便請出了太后。就此習禮之所由皇后殿搬去了太后殿,如此倒還得了個孝順的美名。
馬車是太后殿裡的,從隨行的侍從到趕車的郎官都是太后的人,這般接送算得上穩妥,所以這兩年來九丫進出宮門,也沒出什麼岔子。在這宮中,她見過乾寧許多次,亦沒覺得有何不同。知書識禮,爲人和順謙遜,可謂是翩翩公子,謙謙君子,宮中侍從們也都說當今皇帝是個百年難得的明君、仁君。
九丫時常想,自已對乾寧是不是有諸多誤會,其實當年乾寧讓她時常進宮真就是爲了讓她多識禮儀或多陪公主。然而她畢竟是婦道人家,比不得那些與皇帝在朝堂上日日過招的大臣們。
“你的想法也太簡單了,你懂不懂禮儀與皇上着實沒有半點關係,我楊宇桓未曾嫌棄過你,他又作何干涉。而公主,聽說她的病已漸佳,又何需你時時入宮陪伴。”作爲大臣之一的楊三公子許久前便如此提點過九丫了,“這皇宮還是少去,若你不便說,我可以去向皇上提。”
話說得雖然輕巧,可在此事上九丫覺得還是小心爲妙,當今皇帝可不是好得罪的主兒,加之進宮也就去太后處坐上半日,也無傷大雅嘛。對於九丫這種想法,楊宇桓頗有微辭,還曾說出不怎麼中聽的話來:“你當乾寧是省油的燈,只怕到時老太太也護不了你。”
楊宇桓所言究竟是危言聳聽,還是有理有據,九丫先前還想驗個明白,然而也不知怎的因爲進宮之事,竟與楊宇桓鬧了好幾次,於是她也懶得去追究其中的吉凶了。
轉眼便近了太后的慈寧殿,殿廷巍峨,依然是先帝所在時的模樣。太皇太后算起來亦是乾寧的祖母,雖然這個祖母更偏愛作爲小兒子的先帝。當年先帝登基時,她的支持便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如今新帝登基,卻也沒虧待她,如此可見乾寧即便陰險,對待至親之人亦是極好的。
九丫循例前往偏殿,還未走近便聽得一陣笑聲,沒能細辯,門便被宮女推了來。殿中正位上坐的自然是太皇太后,而下左首坐着皇后,右側坐着則是公主,另還有一位,便是許久未見面的鄒清音。
今日這慈寧殿實在是難得的熱鬧,趕上了楊家兩個媳婦進宮請安。鄒清音已來了片刻,正與殿中幾人講着楊府中的趣事兒,言語中不難聽出她與楊家大公子如何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聽到樂處,太皇太后與皇后忍不住笑得咯咯作聲,唯有傻不楞登的凌寒兀自盯着鄒清音看了半晌,最後嘴一撇,指着其人,大喝道:“假的,你爲何說假話騙人?”
九丫入殿時,正好聽到凌寒這句,心頭頓時一笑,深嘆一聲這公主人雖然傻,可傻也傻得深得人心呀。
公主的一聲吼與那咄咄逼人且勢必要將鄒清音正法的眼神,讓殿內另幾人頓時止住了笑聲,免不得有些忽如其來的尷尬,面面相覷間,還是太皇太后這老太太機敏,擡眼見着邁進來的九丫,忙扯開了話題,“你來了。”
公主果然還是頭腦簡單了些,太后稍使手段,她便不再糾纏,轉而起身攀上了九丫的胳膊,硬拉着她與自已同坐,還一口一個“姐姐”的叫得甜膩。
雖爲公主,但卻有些特殊。自乾寧賜封以來,宮中對這位公主少不了一番議論,無非就是此女非爲皇室血脈,而這些傳言自然傳進了太皇太后的耳中,所以對於自已這“便宜”孫女,老太太不怎麼喜歡,她自認爲還能對這小傻子擰個笑臉,皆是看在乾寧的面子上。
此時見着傻妞這模樣,太皇太后免不了撇了撇嘴,雖然嘴角的幅度不算大,但依然被眼尖的鄒清音瞧了個明白。鄒清音旋即一笑,卻對着九丫開了口:“弟妹與‘公主’可是有緣,信陽公主叫你一聲‘姐姐’,如今這位公主亦喚你一聲‘姐姐’。同是弟妹的妹妹,弟妹可要一樣的對待纔好呀。”
聞得此言,九丫那雙正爲公主剝着橙子的手頓了一頓,隨即用力一掰,將橙子分成了兩半,“嫂嫂能將這麼繞口的話說得如此順溜,想必與嫂嫂的深思熟慮與平日的惦記脫不了干係吧。嫂嫂平日爲大哥已經夠操心的了,我的事便不勞嫂嫂擔憂了。”
鄒清音眉眼微挑,只愣了一下,便又恢復了笑意,正待開口再答,座上的太皇太后卻搶在了前頭,“好了好了,你們也來了許久了,皇后、清音、公主你們仨便回吧,哀家與三媳婦還有些話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