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居中,還是從前的院子,九丫記得從前某次與楊宇桓鬧彆扭時曾小住過幾日。而今雖原因不太一樣,但地兒是一樣的地兒,心情亦如當日。
已是三更時分,九丫躺在牀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這也屬平常。所愛之人抱着另一個女子入眠,如此心情想必任誰也難捱過寂寂長夜。有了這樣的覺悟,她索性起了身,拉開了房門。院子中瀰漫着沉沉睡意,想必隔壁的茗玉已然入夢,否則定會跟着出來。
茗玉是幾個時辰前來的醉仙居,說是姑爺怕她身旁沒個伺候的人,所以將她吩咐了過來。
“我在刑部時亦是沒人伺候,倒是你們過於緊張了。”九丫如此答。
她本是沒有下逐客令的意思,奈何茗玉卻抹着淚珠子抽泣起來,“小姐,你別趕奴婢回去,奴婢想與你待在一處,那公主……”
茗玉是個愛嘮閒話的丫頭,但如今卻得顧及自家小姐的心情,於是最後一句抱怨她沒能說出口。倒是九丫似淡定得很,笑道:“怎麼?公主給你穿小鞋了?”
茗玉嗯了話頭,怎麼也不願再說,最終只問了句:“小姐,您何時回府?姑爺……姑爺,他這一月來,過得不好。”
他過得不好,九丫其實是知道的。雖被禁在刑部,但她有幸見過他幾次,大約這是皇后給他們的“恩賜”吧。而上一次見他,是在十日前。那時,他穿着她看慣的青灰色長袍,秋末天氣,雖然裹得嚴實,但是依然能看出袍子顯得大了些。他,輕減了,可他似乎並不知道,只一個勁地讓她多吃少慮,顧着身子。
答應與信陽成婚,她知道他被逼到了絕境。隔着條條街巷,楊府燈火是否已經暗淡,排場是否已經撤去,他是否也如她這般覺得此夜難熬。
拂着肚子,她坐在石凳上呆了良久,直到秋風掠過,她瑟瑟地打了個抖,才發覺這樣的夜已經有了冬日的冷冽。便是這寒風蕭瑟時,院中卻添了一人。
“夜風凌厲,仔細着涼。”
已經聽慣的聲音,自是不用看也能辯出人來,但是他今夜怎可能在這裡。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莫不是……她驚愕地回頭,一件袍子罩在了她的肩上。淡淡的墨香,還有殘留着的體溫,只有那張臉少了從前的光彩。
“阿九,”沒待她說話,他已經自後攬住她,“讓你受這些委屈。”
夜風未停,他的雙臂環得很緊,倒能讓她感覺不到寒意。刑部一月,她除了吃便是睡,每每睡不着時,正好用這些時間來想些事。
記得初聽到他親口說要納信陽爲妾時,她只說了一句:“爲了我你肯納信陽,我很高興,但是我又何嘗不能爲了你放棄一切,哪怕是我的命。”
彼時一向好脾氣的他卻衝她發了火,連桌上的一逼茶盞給摔了,“我便是要你活着,你卻說出這話來。我不需要你用命來換我的什麼,若你不在了,那我又何必活着。況且你還得記着,你肚子裡還有我們的孩子。”
那日之後,她再沒見過他,她知道他是真生自已的氣了,若就此一輩子不再見,是否是件好事,這樣他便能了無牽掛。情這東西,又有多少益處。
再次見他,已隔許久,自她嫁入楊府後,他們似乎從未這樣分隔過。而受益於那一個個漫漫長夜,她想通了許多事,且接受了一些事。因此依然是那樣的午後,依然是那間還算敞亮的瓦房,她說出的已是另一番言辭,“對不起,我什麼都做不了,卻還怪你做得太多。”
他雙眼微擡,藉着自窗格子照進的日頭,直看了她許久,最後道了句:“阿九,我還記得我當初的承諾,你忘了嗎?”
她微怔,手卻被他拉了過去。他的手指落在她的掌心,仔細地寫下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唯一。她捂着這兩個字數日,直到出了刑部,直到來了醉仙居,直到他在新婚之夜,出現在了她的園子裡。
一月來,昨夜是九丫睡得最好的一晚,原本還在夢中與周公下棋,卻被忽如其來的聲音吵醒。她微擰了眉頭,拉開眼縫,見着的卻是呆若木雞的丫鬟茗玉。
“姑……姑……姑爺,您怎麼在這兒?”茗玉嘴巴張得跟吃了蛤蟆似的。
其實就在半個時辰前,她還十分憂心,因爲日頭已經升過院中的槐樹丫了,卻還未見小姐起牀。她生怕出了什麼事,就昨日小姐的精神來看,十分不好,莫不是……這個莫不是她可不敢想,於是一腳踢在了小姐臥房的門上,然而見到的便是這番情形。
日頭已穿過槐樹照進臥房裡,一個男子坐在小姐的牀上,一手拿着書,一手拂着小姐的髮絲,而這個男子便是她家姑爺。
“茗玉呀,早,這裡不需要你伺候,出去吧,關上門。”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雙眼卻看向身邊的女子。
門隨即闔了上,他繼續翻起手中的書。身邊的人朝他靠了靠,伸手將他微冷的手拉進了被窩裡。
“再睡會兒吧,還早呢。”他笑道。
九丫眯着眼,瞌睡已醒了一半,“還不走?趕不及上朝了。”
他放下書冊,撥了撥牀頭的香灰,好讓香燒得更濃些,“今日沐休,不用上朝。”
她口中懶懶唔了一聲,似要再睡,忽而又恍然發現,他昨日算是新婚,依照慣例次日有三日的假,直到三日後回門,而這假自然是給他與信陽的。自已這樣佔着,似乎有些不合適。興許是腦門一熱,她瞌睡也全醒了,開口便問了句:“那今日不用陪你的新夫人嗎?”
他撥着灰的手一頓,挑起嘴角道:“這倒是個好主意。”
於是這一日、次一日,再次一日,楊三公子都待在了醉仙居的偏院之中。其間去城東買了兩次栗子,去城北買了三次桂花糕,去書坊買了五六本傳奇話本。如此,進進出出時難免遇到三四個熟人,且還被其中一兩個拉着閒侃了幾句。
“醉仙居近來出了新菜式,楊大人定帶夫人來此嚐鮮的。新婚燕爾,真是讓人羨慕。”熟人很是識趣,雖知道公主嫁入楊府只是爲妾,卻還是將之稱爲夫人。他自覺這話說得得體,給足了這楊大人和公主面子,日後也定能圖個好處。
這確是正常的情形,然,這位熟人遇上的偏偏是這一般的楊大人。本已走入側門的楊宇桓竟生生地將腳收了回來,並扯了個笑答曰:“大人誤會了,在下與夫人成親已近一年,實算不得新婚。她如今在此養胎,我自然要來照顧。”
熟人一怔,一時嘴快,“不……不是公主殿下……”
楊宇桓一笑,“在下只有一位夫人,確不是什麼公主。”
熟人一臉驚愕,沒多的話便告辭了。楊宇桓滿意地轉了身,推開半掩着的院門。院子不大,中間水池旁置了一榻,九丫正躺在上面曬太陽,聽見開門聲,悠悠地轉過眼來,又悠悠地道:“這是第三位了,從前別人聽了還能道聲‘夫妻恩愛’,如今只怕會壞了我的名聲吧。”
楊宇桓走到她身邊,將手中的栗子遞了過去,“難道你想讓我藏着?都已是楊三夫人,‘金屋藏嬌’這種事着實不適合你。不如夫人來告訴我,究竟該如何說?”
九丫撅了撅嘴,“你就不怕皇后知道你如此對她女兒,會雷霆大怒?”
楊宇桓表情凝了下,卻在片刻後抿了個笑,“我答應的事已經做得,但感情這事卻勉強不來,她早應有所覺悟,也答應過不會強求此事,既然這樣,又有什麼資格遷怒於人。而最重要的是,我不會再讓他們對你下第二次手。”
見着楊宇桓雙眼中微露的狠意,九丫到嘴的話嚥了回去,只笑着將剛剛剝好的一顆栗子放入了他的口中。其實她想說的是,這世間大多女子對情愛都很執着,求之不得偏要強求。最初只想要一個陪伴,後來是一個擁抱,再後來是一個吻,再再後來是一張牀。而信陽,九丫相信她是此中翹楚。
比起楊宇桓來說,九丫確是更瞭解女人,亦更瞭解信陽。便是第三日一早,信陽的貼身侍婢便尋到了醉仙居。此時,楊宇桓正拿着書躺在榕樹下的榻上給九丫講故事。這活計本是不該他代勞的,但也不知誰說的懷了娃的人看書傷眼,於是他樂意地接過了這事兒。
“三公子,府中有人來尋,說是今日請務必回去。老闆娘將人攔在前廳,讓小的來問問公子與夫人的意思。”因信陽的侍婢被老闆娘擋在了前門口,來此通報此事的是醉仙居的小廝。
九丫本坐在石桌前剝栗子,聽了這話雖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但耳朵已豎了起來。然而楊本公子卻比她淡定得多,直將這一頁的故事講完後才擡了擡眼,“去告訴她,我想回去的時候自會回去,或許今日,或許明日,或許某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