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知道白尹會離開,但如今親耳聽到,且就在後日,九丫難隱心頭的悲涼。不過,總好過什麼都不知道便再找不着人,她強忍着心裡的痠痛,暗吸了口氣,纔開口道:“花姐姐,我想見公子一面。”
花槿一直覺得她對白尹有情有義,可是這樣的情義卻比不上她心裡對另一個人的。白尹說,連阿九自已都不清楚那份心的存在。這樣的藉口,她在五日前還是不相信的,於是她悄悄跟着阿九潛進了鄒府,想將她帶走,可那一夜卻親耳聽到她在夢中喚着“楊宇桓”三個字。
望了眼窗外水池專心看着書的男子,花槿將聲音提了提,“公子近日都不願見客,我們後日離坊,到時候再見吧。”
客!如今只是如此?
七月的熱烈,在進入八月的第一日便被無情的雨水澆滅。
白尹選在這一日離別,似乎老天爺給了他一個應景的氣氛。這此離開所帶之物不多,從前從不離身的畫卷與衣裳卻被他留了下來。
“等我走後,便讓海棠送去給阿九吧。”他將箱子雙手交到花槿手中。
花槿卻沒有接,只嘆了口氣,“公子,這些東西還是你親手交給她妥當些。”
白尹一怔,默了片刻方道:“她,來了嗎?”
似乎早已料到,料到花槿會去找她,亦料到她會來,可料到的事情,爲何依然這般沉重。
“只是覺得不見並不代表無念,還望公子恕花槿自作主張。”
所謂當局者迷,便是如此吧。白尹承認花槿看得比自已透徹,又呆坐了片刻,終於點了頭。
花槿去後,門隨後被人推開,幾挾着雨的溼意,這是第一場秋雨吧,總有着零落般的淒涼。來人並沒有脫鞋進來,只是停在了門邊。
“進來吧。”他先開了口。
門邊便有聲音回道:“袍子都溼了,怕髒了公子的地兒。”
是阿九的聲音,像從前一樣的清澈,亦如跳珠一樣落在心頭,白尹不禁一笑,應道:“無根之水又何來骯髒。”
她擡頭望向房中之人,那笑亦靜如止水,可他的心呢?是否一如此般,還是根本就無人看透。九丫去了鞋襪,走了進去,如往常相同,隔着矮几與他對坐,而桌上的東西卻引得她低了頭。
白尹也在此時再次開口,“阿九,這是你母親的東西,我想,應該留給你。”
來時的一路上,她總以爲自已調整好了情緒,可僅僅三兩句話,卻已經讓她鼻頭一酸。雖然知道他看不見,卻依然別過頭去,“公子,若我說我找到了……孃親,你是不是便不離開了?”
拂着箱子的手微微一顫,雙眼中的驚異亦只是那麼一閃便消失得無蹤。十五年了,已經過了會因爲得失而悲喜的年齡。能找到抑或是不能,在他心裡想過太多遍,如今已經無悲無喜,也已經讓他可以淡然面對了嗎?
花槿曾問過他:“公子,我找到她的女兒,你是不是要見一面?”
當初他亦是這般淡然吧,找到她的女兒也算有個交代了,見與不見便也無妨。這幾日每每失眠,他總是想若當初他選擇的是見上一面,且告訴她,我與你娘曾是同門,曾爲姐弟,那如今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可是老天爺給了他不一樣的開始,卻未給他一個不一樣的結局。但他依然感謝他,因爲他給了自已看見她笑臉的雙眼,而奪取了他看見她悲傷的機會。
而此時,類似的問題,亦要他做個決斷。因爲一人而留,因爲一人而走。這樣的選擇,九丫永遠不會知道。
明明有着春風般的笑,可卻讓她看不到半點期望。他不信她,九丫只有這一個念頭,於是不待白尹回答,她便搶着開了口:“公子,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記得我手上的念珠嗎?是天靜觀一前輩給我的,她知道孃親的去向,但是讓我等十日,我已經等了五日,還需五日而已。公子,求你等等。我就要找到她了。”
他依然伸手拂過她面頰,話語中沒有一絲悲傷,雙頰卻滿是淚痕,“阿九,謝謝你爲了我。但是今後得爲了你自已,無論是你的孃親還是其他。若有緣,我們還會見面的。”
有緣?若真有緣,又奈何分開?可是這世間卻偏偏那麼多無可奈何,九丫知道許多許多的事,無論你多努力都沒辦法改變,就如她是九丫的這個事實。
她想,若她遇到他,不是以九丫的身份,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可是老天爺沒給她選擇的機會,開始如此,結局亦然。
白尹走後,臨安便連着下了幾日的雨,天壓得很低,整日都陰沉沉的,而九丫的心情也恰如這天氣般,放不晴朗,就連旁人看着的有亦神情懨懨。
楊宇桓今日提前回府,拿了葉子戲去找九丫一起玩,但這丫去死活提不起興致,僅僅玩了兩輪,便再繼續不下去,他嘆了口氣,心想本還琢磨着讓她幾個回合,如今看來就讓算給她百兩金子大概也不能讓她動容吧。
他收好牌,陪她悶坐了會,終於止不住開了口:“天靜觀你是不是不想再去了?”
九丫一怔,這才發現自見過白尹後已過四日,而天靜觀之約就地明日。關於九丫的孃親,她不過是爲了白尹纔去尋的,如今他已不在乎,她又何必再糾纏,那個人,對她來說只不過是路人而已。所以楊宇桓說得很對,天靜觀之約,她是不用再去了。
大概是看她久不回答,抑或是已經知道了她的答案,楊宇桓不禁一笑,再次着聲:“阿九,什麼事對什麼事錯,不是靠別人來告訴你,而是要問你自已的心。你所尋之人,真的只因爲白尹纔有意義嗎?她可是你娘。”
最後那個字讓她心頭一顫,他的話永遠這般犀利,利劍般刺中的永遠是心底最薄弱之處。她是九丫,玥芙是九丫的孃親,即使沒有白尹,這也是不會改變的。而玥芙的故事,她已經知道了開始,真的可以不去追究結局嗎?她低下頭望向腕上的念珠,她相信已經不在這世上的那個“九丫”定會想知道的。
至於楊宇桓,九丫定下心後又是一怔,他是如何知道自已要找的人是誰?莫非又說夢話了?看來楊宇桓知道很多自已的事兒,他如此看掘人隱私,自已不除他,他也一定會命不長的。
此時已經走出亭子的楊宇桓正一個噴嚏驚得旁邊的大志顫了下,“公子,最近天氣多變,當心着涼。”
楊宇桓揉了了揉鼻子,“我倒覺得是的人地念叨我。”
“那是好事兒呀。”大志笑道。
卻見楊三公子搖了搖頭,“我倒覺得是壞事兒。”
其實九丫錯了。楊宇桓不喜好掘人隱私,只是愛好打聽她的事兒而已,關於她尋母之事兒,則是因爲白尹。
這還得回到九丫渾渾噩噩送走白尹與花槿的次日。這日一早,楊宇桓收到了白尹的信。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二封信,熟悉的筆跡,似乎絲毫沒的因爲雙眼失明而失了風雅。
信中的內容,共三件。其一,交代自已離開臨安西行之事,並提及也許再不會回中土。其二,再次託他照顧阿九,不過此次未限時間。其三,便是九丫的身世。
這第一件,他前次聽阿九說,應該是北上呀,怎麼會是西行?興許是臨時改了行程,那若是西行,阿九又知道嗎?以他對她的瞭解,許是不知的。
這第二事,便確沒什麼好說的,他亦覺得白尹囉嗦了些,自已自會照顧阿九,而且是今生今世,若有來生,那便是前世今生。
至於這第三件事,無疑是最有價值的,其中說了阿九母家的事,以及她與天靜觀的十日之約。最後還提到了中元節發生之事。
那日他一直知道有馬車暗中跟隨,卻不想車中竟是白尹。而白尹似乎正是因此,才改變了想法。
“白某之情出於其他,楊大人之情確出於本心。孰輕孰重,已然明瞭,而阿九之心亦已清楚。”信中便有這一句。
他不知該不該爲白尹惋惜,情愛之事,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臉皮厚。他從不覺得阿九一開始便是偏向自已的,亦不相信白尹再向前一步,阿九不會再有所動搖。但是白尹看得太清,卻忘了本心,他是愛着阿九的,而這愛有多深,誰也不清楚,這不是一本賬,永遠都不能算清。
大概是因爲有了前車之鑑,楊宇桓本是要燒掉這封信的,然而等到大志將火盆放在了屋前,他卻又反悔了。
“公子,到底燒不燒呀?”
楊宇桓捏着信,默了片刻,卻將信塞進了袖中。
楊宇桓今日請了假,預先備好車在側門外等着,約莫半個時辰便見九丫自門裡走出來。他喚了聲,九丫擡起頭來,眼中似有驚異之色。
“楊三公子這是要去哪兒?”她看着擋在巷口的馬車。
楊宇桓掀起車簾,“走吧,送你去天靜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