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譜上不是有說迦南坊坊主沒有年齡限制嗎?百年間,最年輕的坊主僅十二歲。公子稍微晚了一些,但也是十三歲就接任坊主之位了。”
“十三歲?”九丫暗歎,那得多老成的少年才能擔當此任呀,“而且他……爲什麼還活着?”
這句話讓剛纔還覺得無語的花槿頓時青筋微跳,“誰說他死了?”
“沒死上什麼書呀?還是坊譜那麼年紀輕輕的,太對不起書本了。”
花槿覺得再跟她多說一句,就要氣絕身亡,於是她垂了頭,陰沉沉地道:“我去幫你擺平楊大人,你自個琢磨吧。”
花槿走後,九丫又將坊譜借出來翻了翻,那上面的確記載了白尹的許多事蹟。再往後,她竟然又發現僅僅當了一年坊主的花槿也在其中,原來花姐姐也被記錄在案,難怪她離開時面露兇相。九丫不禁打了個寒顫,覺得這書本上的知識其實還是有用的,至少可以避免殺身之禍。
因爲九丫的固執,楊宇桓連續五日登門。第六日,花槿早早地到了前廳等着,但轉眼已過巳時,卻還沒等到人。前幾日,他可都沒有這麼晚過。她不竟一笑,看來這楊大人所謂的誠心,也只值五日,難怪九丫稱其爲閒情。這些富家公子的口中的深情也不過如此,哪兒會像白尹一般,記一個人就是半輩子。
花槿正暗自想着,卻見十八九歲的花女心急火燎地到了前廳。這人是海棠的親信,大概是隨了海棠,兩人性子一樣急,花槿見她這幅模樣,也不覺得會有什麼大事,於是懶懶地道了聲:“怎麼?後院起火了,急成這樣兒?”
花女沒顧得上她的揶揄,開口便道:“公子那邊出事兒了,花姐姐快去看看吧,海棠姐姐已經過去了。”
花槿一聽,臉色頓時剎白,起身便朝花房方向快步走去,嘴裡還急問道:“幾天前我還去看過,怎麼就出事兒了?通知郎中了嗎?”
“海棠姐姐已經差人去請了,應該就到了。公子那邊,我還未去看過,是那送藥的小廝找到我,說今日他去花房,發現前次送去的藥公子並沒有服下。這是從前沒遇見過的事,所以就敲了公子的房門,哪知道平日一向驚醒的人,卻睡得死沉沉的。”花女已經是滿頭大汗。
許是不敢多問,花槿沉着聲加快了腳步。推開花房的門,果然見到石桌上一動未動的藥湯。已站在竹屋外的海棠迎了上來,皺眉道:“公子……還沒醒,郎中已經在裡面了,讓我們在外面候着。”
這話音剛落,花槿卻已推門而入。竹屋內所有門窗都被蓋得嚴實,只有牀前的一盞燈透着微光。她走近牀邊,牀上躺着的人還未醒,全身幾處大穴都插上了銀針。
“怎麼樣?”花槿忙問那郎中。
郎中仔細施針,沒空回答。卻是旁邊立着一個年輕男子,答了她的話:“放心吧,有師父在不會有危險的。你家公子,應該是舊病復發,他的病你們應該都知道怎麼回事兒,如今看來是你們疏於照顧了吧。”
花槿暗歎了口氣,極客氣地答道:“公子向來喜歡清靜,以前是有人專門照顧的,後來他嫌煩,所以就撤了,只安排了一個小碟,每三日送一次藥。這麼些年都沒出過問題,他自己一向也極小心的。”
兩人說話間,郎中已經收了針,轉頭來向花槿道:“再小心也有疏忽的時候。如今已經沒什麼大礙,大概三個時辰後會醒來。不過這樣的事再發生,就不知道會怎麼樣了。”
花槿自知有錯,低着頭慚愧地受教。郎中嘆了口氣,將東西一一收好,順手指向旁邊的年輕男子,“這位是我徒弟,近日我要北上一趟,大概會去三月,這期間若有什麼事可找他。”
這郎中雖自稱遊醫,醫術卻十分高明,因早年曾受過白尹的幫扶,所以自白尹得了這怪病,便一直由他診治。如今若是換了人,花槿只怕對方會照料不過來,而且對方還是這樣一個年輕男子。
大概覺得花槿面有難色,郎中又道了句,“放心吧,他的醫術不在我之下,這鍼灸之術更在我之上。”
年輕男子聽了師傅這樣讚自己,只是笑了笑,雙手微揖,向花槿道:“還望花坊主放心,既是師父的安排,我必定會不遺餘力。小姓鄭,若花坊主有事可去臨安城中找我,我會留下地址。不過這幾日我賦閒無事,您可直接去師父的醫棚尋我。”
雖然還有些擔心,卻也不可能強留下郎中,花槿只得笑了笑,客氣地將兩人送了出去。
白尹醒來時,日頭已經下了山,竹屋的簾子也都捲了起來,院中的燈火照着廊前的一小塊區域,再遠就已是漆黑一片了。這樣幽暗的光,根本就無法讓他看清外面的東西,但這對他來說卻是最安全的,他蹙了蹙眉,不甘心又能怎麼樣,如今也只能無奈地接受。
“公子醒了。”
花槿的聲音傳來,白尹回神望去,她坐在屋內的竹椅上,正在抄寫桌上他新增的幾頁《花影》補錄。
上次見花槿是在一月前吧,她來告訴他找了十多年的人,“一定是她,年紀也能對上,最重要的是她手上還帶着公子提過的那串玉念珠,其中一顆珠子缺了一角,這是絕不會錯的。而且模樣也極像她。雖然她不願提起從前的事,但也已經能確定她早年曾在鄒府,只是每次提起她爹孃,她都閉口不談,只說沒爹……也沒娘。大概是那時年紀太小,記不太清了。公子……可要讓人去鄒府查一查。”
握在手中的杯子狠狠地顫了一下,茶水險些潑了出來。這十多年,他找遍了臨安城,都沒有她的蹤跡,他心裡早做好了準備,本以爲即使最壞的消息也能坦然面對,可親耳聽到卻是另一種悸怕。他捏住杯子的手緊了緊,手心微微冒出汗來,良久終於開口:“鄒府的事,需得小心。至於那小姑娘,留在坊中,好好照顧吧。”
“公子不見一見她嗎?”花槿在聽到他的話,很是吃驚。他爲此付出的心血,她不可能看不見。
白尹卻搖頭,他想既然找到了,那見與不見又有何異。他會照顧這個孤女,爲了她。本覺得一切都順其自然就好,而天命卻終究要讓他去面對這一切。
“我叫阿九。”
這個名字與花槿告訴他的一樣,但即使是沒有這名字,他也一眼就認出她來。因爲那串玉念珠,正是他送的。還記得那一年春,他到臨安辦事,她抱着剛滿兩歲的小丫頭,死命地塞到他懷裡。
“尹,等她長大後嫁給你可好?”她當時笑着對他說。
他手一顫,一個不慎將送給她的生辰禮物掉在了地上磕出了一個缺兒,“我纔不要娶這個老扯人頭髮的小丫頭。”
已經十四年了吧,那麼又小又軟的一個嬰孩,如今已經亭亭玉立。而記憶中從來未曾消失過的那個女子,卻在那次見面後失蹤了。他收到她的訣別信從襄陽趕來時,再也找不到她,而她的女兒,也如同從來沒出現在這個世上一般。
都是些陳年往事,卻像藥一般苦得讓人不願觸及。他看了看那掛在牆上的丹青,這世上很多人都已經將她忘了,連她的女兒也是如此,可他永遠不會忘。他本以爲她嫁了戶好人家,夫唱婦隨,卻忽略了每次與她見面,她從不提起自己的夫家。
鄒府!據回來覆命的人說,十多年前確有個妾室被趕出府去,而她的女兒留在府中,
花槿本不願打擾他,可眼前卻有急得不能再急的事要商量,於是只得走了過去,輕聲喚了一聲。白尹總算回過頭來,牀邊的几上放着的藥湯已經讓他猜到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前幾日我看陰雨,所以到院中坐了坐,本以爲不會有什麼事,沒想到弄得這麼嚴重。”他語氣很是輕鬆,“我,睡了幾日了。”
花槿雙眉微皺,苦笑道答:“公子,你昏迷三日了。若再晚一些發現,那就大事不好了。郎中今日來看過,說必需得安排人過來照顧你的起居,我知道你賺旁人手腳不利索,所以琢磨着我親自過來。坊內的事務,我都交給了海棠。她性子雖然急,卻也能擔得起事兒。”
花槿跟隨白尹已經十多年,他得病之初,那時還不算太嚴重時也是她親自照顧,如今她覺得自己是最適合的人,而且覺得他不會拒絕。
然而話剛說完,白尹卻搖了頭,“不管坊內事務是否有人處理,你如今都是坊主。我這裡的事,不用你操心。”
“可是郎中說了,一定得安排人,若再有個事也好早些發現。”花槿忙道。
白尹見她一臉着急,不禁笑道:“那便將阿九叫過來吧,這樣你便可以放心了吧。”
“啊?公子你確定?”
“是啊,確定。”
阿九!花槿確定自己聽到的是這個名字。白尹對這丫頭有特別的情感,這無可厚非,但讓她來照顧他,花槿覺得不妥,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