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觸及那個熟悉的纖細身影,赫連徽墨怔了一下,便是即刻鬆了赫連帛仁的手,下意識後退了幾步,卻又不願她瞧見自己滿臉淚水,便是扭了頭。
“皇兒見過父皇!”寶兒快步走上,粉嫩的面龐此刻竟是漾開了純真的笑,至赫連帛仁跟前方拉着暮蓮跪下施了禮,“父皇,皇兒聽聞母后身邊的雲裳私下傳遞有違宮規,已然被父皇懲治了。”八歲孩子無邪的神情此刻看來卻是有了幾分詭異。
赫連帛仁面向他,便儼然又是嚴謹的君王,“雲裳是你的教引姑姑,更該謹言慎行纔是,她既是做不好這個掌事,又引得如此烏煙瘴氣,自是要懲治的。只是寶兒你自幼與她感情甚好,此刻怕是心裡頭正難過吧?”言語便又稍稍柔轉一些。
“父皇無須多慮,雲裳雖是教習皇兒許久,但這回終是她自個兒犯了事,誰也包庇不得的。”小小人兒卻是道出這般老成的話語來,令得赫連帛仁微一訝異,寶兒三歲始受儲君訓育,這爲君者必有所失便是其中最精髓的道理,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能領悟。
“父皇!”寶兒又道,“皇兒倒是尚可,只是母后心慈,雲裳又是身邊最得力的,怕是此刻心頭不得安靜,皇兒想着,不如叫皇兒身邊的蝶衣過來伺候母后。”雲裳與蝶衣皆是隨皇后陪嫁入宮的,因皇后不放心寶兒日常諸事便是叫了蝶衣去照料,此番沒了雲裳,卻是也只這一個蝶衣方能解皇后心痛了。
赫連帛仁自是明白這層意思,便是點頭,“也好,只是這蝶衣去了你卻如何?”寶兒頑劣也是人所共知,若非蝶衣是皇后身邊數一數二的貼心人,怕他也不服。眼下想來倒是也沒有寶兒能信服的人治他了。孰料寶兒見他若有所思,卻笑道,“父皇,皇兒身邊這醫女暮蓮倒最是溫和細緻的,皇兒懇請父皇將她調來‘寶慶殿’!”
正是聽了這話,赫連徽墨與暮蓮兩個皆是一驚,擡眼望了過去,兩人目光相接卻是多少疑惑心痛隱晦不清。
皇宮之內本是不能隨意麪聖,暮蓮這一擡頭正是犯了大忌。雖赫連帛仁不曾在意,卻也不能這麼望去,寶兒瞧了便在她胳膊上碰了一下,示意她低下頭去。
寶兒未曾看到暮蓮與赫連徽墨那一瞬間的糾結不清,赫連帛仁卻已然意會。似是這醫女被雲裳傷了之後,幼弟便反了常態有了微怒,眼神更是飄忽不定。
念及此,赫連帛仁淡淡說道,“既然寶兒你都這麼說了,便這麼辦吧。”又望那跪着的暮蓮,“你今日起便在‘寶慶殿’伺候二皇子吧。朕知道你研習醫術自然不願丟下,無妨,你仍是做你往日的事兒,只是要細細護養二皇子的身子,他冬日裡的傷倒是該長久養着。”
這麼一番話說來叫人更不能拒,暮蓮沉默着,倒是寶兒先行謝道,“多謝父皇!皇兒這就告退去瞧瞧母后。”擡眼望了父皇又望了那十一皇叔,這纔在那貌美少年臉上看到淚痕。
原來他在哭麼?那張冷冷麪容上掛着淡淡淚痕,眼角的淚珠顫巍巍點在睫毛上,隨着殿內日光微微的轉變,那淚光清透晶瑩,閃爍着多少柔軟不安。
暮蓮此刻亦是擡頭了,她不管什麼不得面聖,不管什麼不合禮儀,只是想知道,他爲什麼流淚了?
赫連徽墨也望着她,她秀雅的雙眉輕輕蹙起,眼睛裡是心痛是不解是愈來愈深的愁。
垂着的手微微一顫,赫連徽墨心底的寒意更深。這種冷好似當日在圍場被刺命懸一線,徹骨的寒侵入體內,全身的熱都被灌入的冰冷凍結了。明明皇兄的懷抱是溫暖的,那種溫暖卻沒有辦法透進他的身體,只能任憑全身的血——成冰!
京華圍場,明月有缺——
“徽墨!徽墨!”啞啞的聲音在耳畔喚着,聲音很低,可是他卻能夠感知這個聲音是她,她在喚着他。勉力睜開眼,卻是窗外月色映照下,她的臉上清淚兩行。溫熱的淚珠打在他被緊緊握着的手上,淡淡的暖意緩緩流淌下來。
“暮蓮。”掙着喚出她的名字。原以爲今生不能夠再見她了,豈料仍能二人如此相對,便是微微笑了,“不要哭了。”
“嗯,不哭了,你醒過來就好了。你,很疼吧?”她胡亂抹着自己的淚水,卻是將他的手攥得更緊,竟是怕他逃走一般。“傻丫頭,我已經好起來了,不是麼?”他無力替她拭去淚水,只一雙眸子緊緊盯着她的每一絲細微動作,拭淚,微笑,眸中欣喜,秀氣的脣開啓。
“徽墨,師父說你只要能夠醒來便無大礙了。徽墨,徽墨,你知道我有多高興麼?我多擔心你不會再睜開眼睛,不會再對我笑,對我說話!哪怕,哪怕你醒來對我冷漠無視,那都是好的,只要——你能醒來便好。”說到一半便又哽咽住了,低着頭,忍着淚。
“傻丫頭!”他想笑,心中卻又有隱隱傷痛,只難以言明,便是柔柔凝視着面前頷首不語的少女,“暮蓮,若是我,這次掙不過去,你會如何?”情思懵懂的少年問出這樣的話,心頭卻是忐忑着,他知道這是一個很笨的問題,卻是多麼想知道她的心意,生離死別糾結着,心上人的迴應又會是如何?
暮蓮並未思索,將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龐,眸子卻是那麼清澈真摯,她輕柔說道,“瞧見你渾身是血生死難卜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多想要隨你而去!”少年蒼白臉頰上現出微微紅暈,心頭是溼軟的。那少女清麗的容顏在月色氤氳中愈顯柔情萬種,“可是,可是每天見到你這麼閉着眼不再說話,我卻在想,便是你這次竟熬不過來,我也不能就這麼隨你去。”
她的聲音在這裡稍稍停頓了一下,見到了病痛中的少年面上的驚異,她莞爾一笑,卻是那笑帶着多少悽楚,“徽墨,我不想死。如果我死了,我就不能夠再記起你,不能夠再想念你,不能夠爲你心痛,不能夠爲你哭泣,奈何橋上孟婆湯纔會真正阻隔你我!”
手背上又有溫熱的水滴,望了她去,只能依稀看到她埋首臂彎中,肩頭微微顫動。便是掙力伸出手去,將她的臉擡起,早已是梨花帶雨。
“不必許什麼來生!我只願今生想你、念你、愛你、恨你,爲你而笑,爲你而哭,爲你而痛,這樣就夠了……”
這樣就夠了!
只要今生無須來世。
便是滿腔的情意全是爲了這一人!
那一日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銘刻於心,然,在此時此刻,又該如何相對?
淚光忽閃,赫連徽墨手指便又是一動,蒼白的面龐微微轉向赫連帛仁。皇兄也在望着他,他的眼中沉靜安然,竟似看穿了他的心意。便是一驚,微微垂首,要說出的話如鯁在喉,說不得咽不下。
“皇兄。”良久,赫連徽墨清冷的聲音在空蕩的偏殿響起。赫連帛仁望着他,卻見他擡起了頭,面上已無猶疑。他微微欠身施了禮,說道,“徽墨告退!”
告退?他竟然這麼告退了?他難道不是有話要說?
赫連帛仁怔了怔,也便允了他。這少年卻是漠然轉身,不曾看跪在那邊的少女,不曾低頭,不曾有一絲動容,竟是就這麼往殿外走去。
偏殿的日光從透窗投來,將少年的影子拉得細長,似一抹晦暗沒了奈何的魂。
暮蓮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他,見他這般離去,驚詫着,想要起身,卻被身旁的寶兒緊緊抓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