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聽到那人輕聲的笑,赫連徽墨已然擡起的手生生收了回去,轉過身卻是瞧見一張兀自微笑的俊逸臉龐,卻不是八王爺赫連洛軒又是誰?

赫連洛軒稍稍離了他一些,抱起雙臂,一雙眼卻是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着他,一邊又笑道,“徽墨,聽聞你爲寶兒求情去了,而皇兄還真就饒了寶兒?”赫連徽墨聞言照舊一副淡淡柔柔的模樣,“八皇兄,你躲在這邊便是爲了嚇唬人麼?”又微微一笑,“皇兄有多疼愛寶兒大夥兒也都是知道的,不過需要個臺階下,恰巧事情由我而生,我去求了自然也便準了,也並不出奇。”

赫連洛軒雙眉微挑,正是笑眼迷濛,卻又話鋒一轉,“前次送了去的梅子露吃着可還好?”赫連徽墨應道,“正要謝過八皇兄呢,一向胃口不佳,這個吃着倒是開胃爽口,難爲八皇兄想着了。”雖素來與之交好,只不夠親厚,不知爲何,便是這個八皇兄如何笑顏逐開,也究竟似蒙着一層什麼,將人遠遠得隔了去。

“徽墨,你不覺得你太客套了嗎?這麼着倒好像我不是你的兄長了。”忽而這般說來,赫連洛軒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了起來,轉而緊緊盯着幼弟安靜出塵的面容,說道,“這,也便罷了,只是——很多事情怕是未必如你所想那般簡單。”

聽着他末了的一句,赫連徽墨陡然一驚,卻未曾動容,反倒柔柔笑了,“八皇兄何出此言?徽墨平素不過是在自己蝸居中讀書寫字打發時間,似乎也不必思慮什麼複雜的事情吧?”正說到這裡,卻見赫連洛軒手中金光一閃,卻是三支纖若髮絲的金針夾在了指間,但見他輕擡那金針,凝神看着赫連徽墨,“徽墨,你瞧瞧這個。”

赫連徽墨便是仔細看了看那三支針,似是困惑又是驚異,“八皇兄,這是什麼?偏也不像是繡花針。”淡淡一笑,赫連洛軒將針託在掌心,金芒在宮燈下耀出,有些晃眼,“這個是牛毛金針,卻是一種獨門暗器,雖不過是細細的一支針,若是爲其所傷,卻是能順這血脈經絡行走全身,不多時便到了心門,這命也便沒了。”

赫連徽墨聽罷面上略現驚色,眉也輕蹙着,“既是這麼厲害的暗器,這些又是哪裡來的?”赫連洛軒收了針,正色道,“今日我的座騎忽然驚了,便是爲這些小針所傷,適才兵卒將它屍首尋回,我才發現原不是個意外,竟是有人要我墜馬!”

原本笑盈盈的面容瞬間冰冷起來,正是有了惱意。赫連徽墨也鮮見八皇兄這般模樣,倒也略有躊躇,只慢慢問道,“竟然會這樣?不知是誰要害八皇兄?”赫連洛軒卻是冷笑一聲,望過來的眼神也沒了溫度,“你說呢?”

赫連徽墨啞然失笑,“八皇兄怎麼問起我來了?我長在深宮,哪裡就知道這些東西?便是人心叵測,我又怎會知道要害八皇兄的是哪個呢?”赫連洛軒卻是忽的靠前來,拽了他的右手,見他要掙也便不讓,只緩緩解開包裹傷口的棉布,一隻傷痕累累橫陳許多血口子的手現了出來。

“八皇兄!”赫連徽墨有些氣急,要掙開他的手,卻又偏偏不得動武,只得惱怒地瞪了他去。但見赫連洛軒又取了那三支針出來,往赫連徽墨中指與食指間對去,正是兩個指尖內側皆有細細三道印子,與金針相對卻是分毫不差。

“如何?還有什麼要說的?”赫連洛軒鬆了他的手,瞧見他面上現出的一抹狠意,不由得心下一陣發寒,這本是一個純淨溫柔的少年,此刻卻是陌生得緊,好似忽然成了另外一人。

掌上暗自運功提防他忽然來襲,卻是見赫連徽墨略顯吃力地倚靠在迴廊欄杆上,雙目一垂,頹然說道,“八皇兄,既是你已發覺,我也不得隱匿了。當年雖父皇不令我與衆位皇兄一同學武,卻終是有舅舅那邊怕我一人不得安全,便特意安插了一位高人來‘雲宸宮’教習武藝,因此,我也便是略懂些功夫。今日出手,卻是因着自己一貫不曾在人前出頭,希望此番能得皇兄另眼相看。若八皇兄贏了第四場,又哪裡輪得到我出場?”頓了頓,聲音更是輕緩下來,“我便用牛毛金針打了八皇兄的座騎,本以爲不會有人發覺,豈料八皇兄如此犀利,便知是我做的手腳。”話至此,眉間哀怨之色愈是凝重,淺淺眸中也自是且柔且淡的寂寞無趣,瞧得赫連洛軒倒也辨不清他所言虛實,只是心頭隱隱柔軟下來。

“八皇兄,徽墨長居深宮,與你們相隔甚遠,唯有皇兄他近在咫尺,徽墨自小也受得皇兄疼愛,如今卻是多少年不曾有過幼時辰光……”

幼年的赫連徽墨便是個美麗的小人兒,一雙大大的眼總是多少無邪純真,雲宸宮的如妃總愛給他穿銀白的衣衫,這個白淨如玉的小人兒便常常在皇子們唸書的御訓庭外一個人等着他的皇兄們散學歸來。

或是託着下巴眨着眼瞧廊上的雀兒,或是蜷縮在芍藥花間的石凳上睡着了,又或是拿着紙筆將他的皇兄們一筆筆畫下來,卻又不留神被風吹散了。小人兒便東一張西一張去拾,因見了八皇兄那張畫像被水污了,墨色渲染,再瞧不出原先的樣貌來,便是眼淚吧嗒吧嗒落在了紙上。

赫連洛軒恍然記起那一日見到幼弟在御訓庭外低聲啜泣,手上拿着的卻是一張糊了的畫兒。擡眼瞧他的臉,無暇的雙眼,粉嫩的雙頰,尖尖的下巴,全是掛着淚珠兒。

“徽墨,你怎麼哭了?”

“八皇兄的畫像……給弄花了……”

“這個畫的是我?”

“是,我很仔細地畫來着,可是……”

“我來看看……還是很好啊!不過,如果徽墨覺得這個不滿意,還可以重新畫呀,八皇兄想徽墨你肯定會畫一張更好的,對不對?”

“嗯,徽墨再畫一張更好的。”小小的人兒破涕爲笑,十二歲的赫連洛軒看着這樣的純真笑顏,心頭便是暖暖的。牽了他的手,想帶他去外頭逛逛,卻還未曾挪步,便被比他小一歲的赫連明風給劫了去。

一陣微醺春風拂起千瓣桃花,依稀間,三個孩子仍靜靜在御訓庭前,卻是眉目悄流轉,竟已物是人非。

呼嘯而過的北風將赫連洛軒自舊日記憶中喚回,他望着眼前的少年,爲何明明眉眼未變,內中的心思卻已經如此支離破碎?輕聲嘆喟,便是信了他罷,若是非要讓他去疑他去防他,卻該有多少東西是更不能去信的?

“徽墨,你好自爲之吧。”丟下輕淺沒了奈何的話,赫連洛軒轉身離去,將那手中金針也拋入了迴廊旁幽深寒水中。赫連徽墨目送着他漸漸遠去,忽然也便渾身沒了力,心底隱約着一絲絲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