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他兩個大眼總是歉意的、難堪的。因而文工團的人對畢奇從開始就另眼看待,覺得不照顧這個既蠢又懦弱的天才畢奇心裡過不去。穗子站在練功房窗口,眼睛還盯着畢奇的背影。畢奇是唯一不知道她醜事的人,否則他不會主動同她打招呼。穗子萬萬沒想到大家如此仁義,竟忘了把她的二百多封情書落網經過告訴僅在十來裡以外的音樂學院進修的畢奇。也就是說,唯有畢奇不知道穗子在情書裡寫過多少餿話,還把她當作純潔無邪的“小蕭”。這會哪怕只有一個人把她當好人穗子也知足了。她含着淚看畢奇已走到了宿舍樓的樓梯口,給幾個下樓來的男兵圍住,給他們拍頭打肩。很快女兵們也來了,說畢奇“瘦了胖了”。畢奇挨一記親熱就縮縮頸子,咧嘴傻笑,任逗任寵的樣子。其實畢奇並不難看的。就憑他母親的模樣,也不該認爲他難看。
畢奇有個漂亮的寡婦母親,把畢奇從北京一路送到成都。火車上幾十個新兵擠在七八個座位上,畢奇母親對其他新兵說:“勞駕了,請讓一讓,畢奇這會要練琴了。”或者:“真對不住,請讓一讓,畢奇要睡一會兒。這孩子身體太差,不睡非垮不可。”畢奇比其它新兵小一兩歲,看上去小更多,並且每個人都知道他五歲就獨奏,因此都很服從畢奇母親,心甘情願地讓着畢奇,騰地方給他練琴、睡覺、做體操。後來,畢奇母親說:“請讓一讓,畢奇得加餐了。”所謂加餐,就是吃零嘴。
大家很快都被畢奇母親說服了:世界上人分兩種,一種是天才,一種不是天才;攤上畢奇這樣的天才是沒辦法的,連她做母親的都沒辦法,只能多忍受多犧牲。連司令員也沒辦法,聽了畢奇的演奏就去挖地方樂團的牆角,把十三歲的首席提琴畢奇挖來了。新兵連一屋有三十張上下鋪,畢奇母親一看畢奇分配的是張上鋪,便拍拍那張下鋪對畢奇說:“奇奇你睡下鋪。”下鋪的新兵說慢着,下鋪貼的是我的名字!畢奇母親說:“那一準是貼錯了。你看我們能睡上鋪嗎?奇奇的胳膊腿兒要像孩子你這麼好使,我準敲鑼打鼓送他上上鋪!他要像你這樣利索,我可福氣死嘍!”她一摟那新兵的肩膀,笑容香噴噴的。
大家於是都去看畢奇的手、腳、四肢。那是春節過後,畢奇的一雙大肥手上長着紫紅凍瘡。畢奇的身體是七八歲兒童的,手腳卻是中年人的,並且是發福的中年人。他左邊脖子上的那塊皮膚是老年人的,又暗又糙,畢奇母親說想知道奇奇從小練琴吃多大苦頭,就看看這塊皮肉。畢奇母親這時已把畢奇的被包卷打開,攤在下鋪上。被包卷裡包着十多包奶粉,幾大瓶肉鬆。大家許久沒見到這樣高級的食物了。臉都紅起來,趕緊全躲開。畢奇母親很快和大家講了道理:看着畢奇是在吃好吃的,實際上他是在吃藥,不吃你們就等着瞧吧,不出一禮拜他就得犯貧血。拉起琴來的畢奇是另一個人,四肢也合作協調了,大眼睛也不怯生生了。他拎着提琴走上臺時一點都沒有他素來的蹣跚。
颱風也極其漂亮,甚至有點獨斷專橫的氣質,琴不響人都給他震得抽口冷氣。琴一響反而倒沒什麼了,觀衆對音樂識好歹的又有幾個?不過看着看着,人們還是會莫名其妙地激動。看畢奇薄薄一片瓦似的頭髮在他錚亮的大奔兒頭上甩下甩上,甩得那樣瀟灑,那樣激情澎湃,人們無法不受感染。穗子印象中,畢奇幾乎是無語的。總是夾着小提琴,兩個大平足一拐一拐,急匆匆要躲到沒人惹他的地方去練琴。大家惹他也出於疼愛,拎一把他的肥大耳朵,踢一腳他的兒童屁股蛋,或者擡起他的兩手兩腳給他坐“滑桿”。畢奇上****奏從不自己化妝,把臉往誰面前一伸就可以了。有時幾個男演員無聊了,便把畢奇的臉化成個美女,畢奇並不去照鏡子,下臺後才發現。
那是人們見畢奇給惹哭的時候。他哭起來是不怕羞的,一面嗚咽一面控訴,完全是個忍無可忍而告狀的孩子。畢奇嗚啊嗚地向老吳告狀,口水在嘴脣上拉絲兒,鼻涕在鼻孔前吹泡,老吳便真跟惹畢奇的人生氣。老吳一開始聽畢奇拉琴就不行了。雖然是末席提琴,但老吳對於音樂最識好歹。幾天後的一個晚餐時間,很多人圍着畢奇說笑。穗子非常害怕,老拿眼梢去瞟他們。只要有誰朝她這邊看一眼,她便在心裡說完了,他們正在把她的事情告訴畢奇。她現在唯有在畢奇跟前還有臉面。有個人給你點臉面多麼不容易,這對於垂死地希望同人們恢復正常接觸的穗子是根救命稻草。穗子見畢奇走過來了。她嗓子眼緊得一口飯也咽不下去。假如畢奇看見她當沒看見,就說明有人已把她幹下的好事告訴了他。
他卻向她笑笑。她在這個笑裡沒找到任何破綻。她一口氣鬆下來,看着畢奇笨頭笨腦在洗碗池那兒洗碗、接水、仰脖子漱口,軍帽順着脊樑滑下來。在畢奇心裡她還清白。一陣竊喜使穗子又犯起骨頭輕來,腳也飄然了,原地來了個“劈叉大跳”。人們不是那麼徹底地殘忍。穗子呆着,一條晚照進來,桌上的一羣大蒼蠅五彩繽紛。直到十月國慶的繁忙演出,畢奇似乎始終矇在鼓裡。穗子仍是揪心,一旦看見有人跟畢奇眉飛色舞地說話,她便提心吊膽:畢奇馬上要知道她穗子闖下什麼丟臉大禍了。她看見老吳跟畢奇都抱着琴撥絃,老吳說着什麼,畢奇朝男女演員這邊看看,笑笑。老吳嘴很缺德,只對畢奇一人留情。
老吳說哪個女演員瘦便說她“一身雞骨頭”,說誰踢後腿是“狗子撒尿”,說誰腿短,就叫誰:“兩條腿的大提琴”。一身缺陷的畢奇卻從沒讓老吳糟蹋過。老吳愛畢奇愛到什麼都替他做的程度。他替畢奇灌暖壺,替畢奇釘棉被,吃畢奇的包子皮和肥肉皮,也替他受過。一次年度打靶,老吳和畢奇站靶場警戒哨,不準行人進入靶場外圍,以免被流彈傷着。老吳站東南,畢奇站西南,老吳遠遠看見西南邊灌木叢裡出沒一個人影,立刻向臥在幾百米外的射擊手們揮旗大叫:“停止射擊!……”卻來不及了,一顆流彈落在一個打豬草的老太太腿上。畢奇傻眼看看血泊裡的老太太,老老實實告訴老吳他一個盹兒功夫把老太太放進了靶場。老吳叫他閉嘴,責任由他去推卸。
他說畢奇你別膿包啊,讓他們詐出真話你就脫軍裝吧!老吳把責任開脫得很好,開脫不掉的一點兒自己替畢奇頂了。誰也不知道老吳的檔案裡是否爲此留了陰影。老吳不在乎,他非黨非團,又是末席,還能往哪裡貶?只叫畢奇成了音樂偉人別沒良心,忘了爲他犧牲的末席老吳和貧農瘸奶奶。穗子緊盯着老吳薄薄的嘴脣,生怕它們擺出“蕭穗子”三個字的形狀。還好,好像沒有,他和畢奇談論着一段旋律下樂池去了。燈暗下來,觀衆席靜得只聽到人們不斷咳嗽,“喀、喀”地吐痰。樂池裡的校音聲也斂息了。男女演員們挺胸收腹,準備一個衝刺出去。指揮棒擡起,一小陣,又放下來。指揮問首席提琴畢奇怎麼了。畢奇說有人音不準。於是他又給個音,大家又校一遍。畢奇再領頭,又是一遍。
他對指揮說,就差那一點;就那一扣扣兒……他說這話時一點也不老三老四,所以五十歲的指揮尷尬一瞬,帥勁馬上就還原了。畢奇的提琴獨奏靠後半場,三次謝幕後,汗把他的薄毛料軍裝後背打得澆溼。女兵們一塊上去給他打扇子、擦汗,端冰鎮牛奶。女兵們疼他的時候嘴裡總有幾聲罵:“又沒睡午覺!”“又藏在哪兒練琴!”“累不死啊?”……畢奇就那樣站着,臉上有一點羞愧。畢奇畢竟很純潔,女性的觸碰使他多少有些受罪。穗子在畢奇走過去時本想說句什麼。什麼都行,比方“拉得真棒”之類的廢話。但她臨時又變卦,佝腰裝着整理舞鞋去了。她看見那雙穿錚亮“三接頭”的大平足從她身邊走過去,不久聽見一聲:“奇奇!……”不必看也知道是妞妞和丫丫。妞妞有一米八零的個頭,卻梳兩根細辮子。丫丫膀大腰圓,一口老煙牙。兩人都說極不地道的四川話或極不標準的普通話。
所有司令、政委的兒女都是這樣一口話;超越省界的、涵括東西南北的、高於任何鄉俗的洋涇濱。她們大聲和畢奇說話,一口一個“奇奇”。她們是奇奇獨奏的前一分鐘進劇場的,奇奇上面謝幕,她們下面就拍拍屁股走人了。除了奇奇,所有人的表演都是“傻蹦”“瞎吼”。有時她們心情特別好,也會把領舞演員或獨唱演員招呼一下,說:“唉,那誰,過來過來。”過去後,丫丫會上下打量她(他)一下,說:“跳得還不錯,叫什麼呀?”告訴她們叫什麼,姓什麼,她們說:“不錯。過去怎麼沒注意你呀?”假如她們心情好得要命,她們會把送給畢奇的巧克力、麥乳精分一點出來,賞給她(他)。
極偶然的,兩姐妹會把個別男、女演員開車接走,帶到崗哨森嚴的司令樓裡,請他們聽奇怪的音樂(爵士),吃一種叫“吐司”的東西,卻明明就是麪包。畢奇每回都是半個主人,幫着挑唱盤。演員們受寵若驚,坐在那裡動也不敢動地聽上兩、三個鐘頭,終於聽完了,丫丫總會發現新大陸地說:“你的眉毛描過吧?……”或說“你臉上搽了胭脂吧?……”當然,被丫丫揭穿的多半都是事實,演員們去她們家總要給自己形象加工。這樣姐妹倆就倒了胃口,覺得文工團員淺薄虛榮是沒錯的了。破天荒也是有的:姐妹倆跟幾個演員偶然也會交往下去,直到談及家庭門第。在這方面姐妹倆最受不了謊言。一旦發現誰撒謊丫丫便會說:“人家畢奇就不撒謊,他爸被鎮壓又怎麼樣?還是擋不住人家成大音樂家!”當然這樣講得要很大派頭,連文工團領導都講不起這話。
冬天文工團和軍區部隊一塊下鄉,進行兩個月的軍事訓練和演習。畢奇變得悶悶不樂。他仇恨冬訓,第一是每回冬訓他手上的凍瘡就發作得一塌糊塗;第二,他不能保持每天十小時的練琴;第三,他的那對平足在急行軍夜行軍中會充分顯出劣勢。這是個多雨的季節。文工團兵分四路組成戰地鼓動隊。穗子和畢奇都在老吳的旗下。大部隊的行軍是沿着盤山公路。而鼓動隊必須插小道超到大部隊前面。小道上一腳下去黃泥齊踝,才兩里路所有人老了似的喘。聽見一聲沉悶的“我操!”大家知道畢奇又摔了一跤。
老吳鼓動隊長也不做了,專門去照顧畢奇。老兵說雨天行軍跌跤不能超過三次,不然人就給跌散神了。畢奇少說已跌了十跤,神散了形也散了,最後一跤把架着他的老吳也拽倒。老吳說:“好樣的,爬起來!”畢奇的大平足麻木地搓動幾下,卻沒爬起來。老吳心裡很虛,但嘴巴仍舊鬥志昂揚:“我就不信咱們畢奇今天就爬不起來!一、二、三……喲!”畢奇的兩腳又蹬幾下,再蹬幾下。他長着凍瘡的肥大耳朵往下一耷拉,嘴啃在泥裡,成了一尊完整的泥胎。他擡起臉,人們看見眼淚飛快地從黃泥裡衝出來,兩片泥嘴脣之間一根亮晶晶的水涎。畢奇“嗚嗚”地哭,一邊哭一邊口齒不清地控訴:“……襪子都縮到腳心了……褲衩讓汗給弄溼了,特磨得慌!……這什麼破路什麼破天氣老不晴!……”大家圍在他身邊,瞪着眼看他,幾個女兵恨不得和他一塊罵,陪他一塊哭。
老吳這時把自己背上的被包和鑼鼓交給一個男兵,對畢奇說:“來嘍,老吳今天做老驢了。”他“吭哧”一聲把畢奇背起來,又說:“我他媽的連自己兒子都沒背過。”老吳揹着畢奇走走歇歇,到達鼓動地點時,大部隊早已過去了。晚上領導當全團人的面革了老吳鼓動隊長的職。老吳對畢奇說:“我老吳爲我老子都沒受過這種氣。畢奇你以後成了大音樂家可要孝敬老吳。”大家這時都圍着炊事班的炊火燙腳,沒有凳子,只能站着,先燙一隻腳,再燙第二隻。老吳卻搬了幾塊柴讓畢奇坐。有人逗畢奇,說畢奇認老吳做爹算了,老吳這麼疼你,親爹都不會幫你洗腳、挑水泡。
畢奇只笑,露顆小虎牙。老吳捧着畢奇擱在他膝蓋上的腳,上面的十幾個水泡穿了刺,扎着引流**的頭髮,乍看快成仙人掌了。老吳說:“怎麼樣?畢奇,就差給你抓屎抓尿了。”畢奇又羞了,說:“哎呀老吳!”老吳說:“屎尿咋個了?畢奇也太純潔了。未必馬克思就不屙屎?”大家笑着說老吳反動;老吳太粗,不配做畢奇的爹。畢奇這時擡起頭,正好看見穗子。他笑了一下。穗子想,人們怎麼了?從此對畢奇瞞下了她穗子鬧得滿城風雨的事了?軍訓期間除了演出幾乎沒人練功。誰都沒這份體力。不演出的晚上,大家洗洗衣服,早早就滾地鋪了。文工團住的是一所小學,後面有座破禮堂。
偶爾需要排練,就去那裡。天剛亮穗子已練功練得一身汗,見畢奇一手提譜夾一手拎琴盒進來。他說:“小蕭真刻苦啊。覺都不睡!”穗子說你不也挺刻苦的。畢奇一邊擺好譜子一邊說:“天天這麼翻跟斗,非摔了不可。”穗子原以爲她私練“搶背”並沒人留心。她脫下練功鞋,換了棉鞋,去取掛在鏽鐵釘上的棉衣。畢奇說:“喲快看!”穗子諕一跳,轉過臉,見畢奇已經在她身後,離她半步遠。他指着她側腰說:“你剛纔伸胳膊我都看見你肋巴骨了,一條一條特清楚!”她笑起來,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女舞蹈演員瘦得見骨,那是福氣,舉起胳膊還不見肋巴骨,在舞臺上就成豬了。
畢奇像剛懂道理一樣點頭。穗子說:“你練琴吧,我練完了。”畢奇說:“我打賭你不到八十斤。”穗子把海藍練功服袖子一擼,說:“那也比你有肌肉!看見沒有”她一捏拳,大臂上真出來個小疙瘩。畢奇便伸手上來摸了摸,說還真是肌肉!他又用兩個虎口一比,說:“你的腰肯定比這還細。”穗子馬上說不可能,我又不是隻馬蜂。她像所有舞蹈隊女孩那樣歪脖子擰下巴,嘴上是吵架眼裡柔情似水。她在很多年後奇怪,經受了一場奇恥大辱之後,她怎麼仍在這個時刻躍躍欲試地想作怪?畢奇說那我量量看。
他兩隻大胖手帶着凍瘡和松香粉末傻呼呼地卡了上來:“你看,差不多吧?也就稍微粗一扣扣兒!”他的手弄得穗子癢了,咯咯地笑着躲閃。畢奇說他打賭她腿上肯定沒什麼肌肉。穗子不服,把一條腿單舉起來,控在空中,緩緩划動,一面說沒肌肉能做這個?你掐表吧,十分鐘之內我這條腿不帶落地的!畢奇還是不以爲然,穗子急了,說那你來一個試試!畢奇把腿一繃,說:“來,摸摸看,咱這肌肉一塊塊都不含糊!”穗子覺得伸手去摸不大成體統,但又一想,男兵女兵常常在一塊掰腕子,有時還會打鬧得滾作一團,認爲“不成體統”,只說明自己思想複雜。“思想複雜”是最刺痛穗子的一個罪名。
穗子思維飛轉的時候,畢奇已捉住她的手,捺在他腿上。畢奇的腿果然挺結實。畢奇把她的手領到肚子上,說看看咱這腹肌!穗子徹底放心了:假如人們這時還不把她的事告訴畢奇,就不會告訴了。倒不是穗子對畢奇有非分之想,只是她太看重畢奇給她的這份平等和尊嚴。打靶之前出了事故:畢奇半夜口渴,起來喝水,喝了行軍壺裡灌的擦槍油。每隔半小時,畢奇便要嘔吐一次,腹瀉一次。老吳忙壞了,打着電筒、架着畢奇在茅廁和宿舍之間飛快往返。最後仍是無濟於事,還沒跑到茅廁畢奇就不行了。
老吳咬牙切齒地說:“夾緊屁股、屏住呼吸、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畢奇身體一垮,老吳知道這下好了,全到褲子裡了。老吳怎麼也拽不動畢奇。他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老吳一說“總得洗吧?總得換褲兒吧?”他就哭得更傷心。老吳很懂畢奇,他自尊心太強,寧死也不要人收拾他褲子內被粗粗消化過的槍油。擦洗乾淨後的畢奇躺在被窩裡,不理睬勸水勸湯的老吳。老吳明白他羞壞了,並且心裡有太多的知恩和感激,若要表達,更令他害羞。老吳說:“你龜兒真做老吳兒子了老子給你抓屎抓尿了。”到中午連軍區首長都來看望畢奇了。然後畢奇就讓首長的車給送到了軍分區醫院。一禮拜後畢奇還是吃什麼吐什麼,一個人瘦得只剩個大腦殼和一對大手、一雙大腳。妞妞和丫丫從成都趕來。
妞妞一見畢奇眼圈也紅了。丫丫把醫生護士叫來大發脾氣,說這麼簡單的病情都處理不了,乾脆回老家做赤腳醫生去。丫丫指示給畢奇用她帶來的營養液,又指示把畢奇同屋的三個病號搬出去。姐妹倆在招待所號了間房,一早便到畢奇牀邊來監督治療,開始是把早餐帶過來吃,後來洗漱、早廁都挪到了這邊。畢奇臉上果真有了人色。一天早晨例行抽血,妞妞見小護士扎得畢奇咧嘴,便斯斯文文地訓導起來,說你以爲人人都跟連隊來的糙大兵似的,吃了你們的苦是啞巴吃黃連?一個老護士這時跑進來,一把逮住妞妞就往走廊裡拖。“今天讓我逮着了我說怎麼天天早上有人在女廁所大便不沖水!……”妞妞已給她拖到走廊上,一個勁地掙扎。老護士說:“去,把你拉的大便給我沖掉!”妞妞的白淨臉漲得通紅。丫丫跑出來保護姐姐,說:“你再敢不放手……放不放?……好,好。
現在不放,可就來不及了,馬上你就要知道我們是誰了。”有人湊到老護士耳邊告訴她:“這姐妹倆是司令員的女兒。”老護士說:“司令員的女兒就拉了大便不衝啊?”老護士這話非常在理,非常合邏輯,也非常有原則。連妞妞和丫丫都覺得理虧起來。但兩人畢竟是女孩子,一口咬定老護士老眼昏花,誣陷好人。科主任這時開始查房,聽走廊上亂便出來搞治安。丫丫和妞妞回到畢奇病牀邊,聽老護士大聲說:“司令員的娃兒也要講衛生!不行讓司令員自己來評評理!……”軍訓結束回到成都,是春節前夕。老吳交代了畢奇如何吃藥,如何休養,便匆匆回家探親了。其實畢奇已經康復了,人也胖了不少,早就開始吃正常伙食了。初一早上他照舊練琴,結束後拿了飯盒到伙房打飯,這才記起初一夥房不開伙,而是分發給每人半斤面、半斤肉餡,由大家自己去包餃子。
大家往往自己結伴,五、六個人合成一組,皮兒的皮兒,包餡兒的包餡,同時胡聊,或者逗嘴。穗子受到一組人的邀請,感動得心也要化了。半年來這還是第一個集體向她展開懷抱。但她忽然發現各組都沒有畢奇,知道他又躲到什麼別人找不見的地方練琴去了。她便撒了個謊,說另外一組人已邀請了她。穗子撒謊是因爲畢奇。假如她告訴人們,畢奇尚未入夥,大家一定會等他練完琴冒出來時,拉他入夥。那夥人裡萬一逗嘴逗得過分,說出穗子的事來,穗子從此連最後尊嚴也沒了。她見過類似情形:鬥爭歸鬥爭,事情一過半年,人們就會拿當事男女開玩笑,假如有人說:“唉,小蕭,怎麼不和你男朋友一塊包餃子啊?”穗子在畢奇面前就原形畢露了。這麼長時間以來,畢奇給她的一份友情,基於他仍舊認爲她單純無邪。半年中,從夏到冬,畢奇的友情成了穗子的空氣和水。
她領到面和肉餡,等着畢奇。見到他,她說她起牀晚了,別人都搭了夥,她只好單幹。畢奇特別高興,說我來皮兒吧,你這個南方佬兒肯定不會皮兒。穗子不動聲色,把面和好,不緊不慢操起了麪杖。畢奇大手直拍,連連喝采:“!!南方人成這樣也還湊和。”吃飯時畢奇談到他母親。他說他跟母親每隔兩天就通一封信。妞妞和丫丫接他去司令員宅子,也請他用司令員專線給母親打電話。他忽然說:“你好像挺脫離羣衆的。”穗子說:“沒有啊。”“你不太合羣。”“誰說的?”“你說我呢,小蕭,我合不合羣?”穗子說你當然合羣了,你羣衆關係最好了。他說:“咳,咱本身就是羣衆嘛。”
說完他笑起來,大眼睛彎彎長眉飛舞,一點也沒有平時怯懦木訥的樣子。穗子想,畢奇倒跟她挺合得來,說不定他也拿她的友情當回事呢。她還發現畢奇有個不正常的地方:對別人的事,他一個字都不談,似乎他一點也不知道他周圍的人怎樣活着,亦似乎他知道也不感興趣。春節之後,復員、轉業的名單公佈下來。名單裡有老吳。老吳委屈沖天,說文工團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吃了柑子砍樹、掏空了豆瓣醬砸醬缸。他在文工團領導面前卻說另一番話:這麼多年我老吳不是無怨無悔地做末席嘛?末席,就是最小一顆螺絲釘,只能由他這樣思想過硬、不圖名不圖利的老同志來當。最後他老淚縱橫,說畢奇和他處得跟爺兒倆似的,他走了,誰來照顧畢奇?畢奇可不是螺絲釘,而是主機喲。
老吳哭了一場又一場,有真哭有假哭,從文工團哭到政治部。最後政治部再三研究,結果是再次決定讓老吳復員。老吳跟畢奇說,老子非去偷杆機關槍來,掃平文工團,掃平政治部。畢奇說機關槍恐怕不好偷。老吳說,衝鋒槍也行。說着老吳兩手抱着頭,又哭了。而老吳卻被驚險地挽救了下來。畢奇跟妞妞求情,妞妞又向她爸求情,在老吳將要踏上回他那小縣城的火車之前,把老吳搶了下來。這樁事丫丫和妞妞、畢奇分歧頗大,她說老吳這種充數濫竽早該扔出去,正是他和你們要對中國音樂的悲哀負責。
丫丫說,知道世界上最無情的東西是什麼嗎?是藝術。老吳又恢復成一貫的老油條,滿嘴俏皮話牢騷話,早上叫他起牀出操,他仍舊說:“出你媽啥子操喲,把老子皮鞋都崴斷嘍!”和曾經不同的是,老吳開始收學生。他求爺爺告奶奶的時候欠了一屁股人情,政治部幹部們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老吳這裡來免費學琴。老吳到處跟人說,他們請我“誤人子弟”,我只好照辦。他心裡圖得是和辦實事的人搞好關係,就不會在下次轉業中讓文工團領導下他的毒手。一次老吳出差,把學生們交給畢奇。等老吳回來,一個學生說畢奇揍了他。老吳非常吃驚,問畢奇怎麼回事。畢奇一口否認,說老吳你想我會揍他嗎?我又不是他老師。老吳不知如何斷案:懦弱的畢奇不可能揍人,也犯不上揍人。
而那學生的敘述又十分逼真,也難以****。那個八歲男孩甚至說畢奇的手又大又厚,熊掌一樣拍下來時,讓他感覺“剎時間天昏地又暗……”老吳覺得學生的形容是有根據的。他又回去找畢奇。畢奇正練琴,老吳坐在一邊等。他明白畢奇對什麼都無所求,只求一份清靜,在他練琴練到一半時不被打斷。一支練習曲圓滿結束,老吳還等。他知道畢奇剛拉完曲子你說什麼他都不明白,或者明白了也靠不住。得等他自個醒過懵來,主動和你說話,纔是有效的。終於畢奇看見鋼琴凳上坐着個人。是老吳。他說:“喲,老吳啊。”老吳說:“你小子告訴我一句實話;你揍沒揍那個娃娃我都無所謂,但你必須說實話。”畢奇急得更口訥了,說:“我憑什麼揍……揍他呀?就他、他也配我揍他?”“那他憑什麼胡編啊?”“那、那我怎麼知道?”“畢奇,他爸可是管着幹部提升、調任、轉業的喲,他回家告你一狀,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畢奇瞪着眼,瞪着自己黑暗莫測的前途似的。
好一陣,老吳覺得他確實無辜,只好走了,說:“好吧,你練你的琴吧。我想法拉攏腐蝕那小王八羔子,豁出去這月四兩糖果都給他吃。”老吳走到門口,照例問畢奇有什麼事託他辦。畢奇從口袋抽出一封信,請老吳替他扔郵筒裡。老吳拿着畢奇給他母親的信,向文工團大門口走。司務處沒開門,他買不了郵票便在臺階上坐下來,曬着早春的太陽。畢奇給他母親的信沒有封口,他看得見湮到劣等信紙背面的字跡。畢奇用英文給他母親寫信,這並不是什麼秘密。而老吳會讀英文,倒是一個秘密。老吳嘴巴很渾,心裡一點不渾,知道胡言亂語都不要緊,會英文卻是會惹“裡通外國”的禍。因此文工團的人沒一個知道老吳在高中還用一口“椒鹽英文”朗誦過莎士比亞。老吳想,這時閒着,不如用畢奇的信測測自己英文水平,看是不是忘光了。
打開的信紙上畢奇這樣寫道——
親愛的媽媽:
原諒我前天沒有按時給您寫信。出了一件事:我揍了老吳的一個學生。我指出他方法完全不對,他不但不聽,還說吳老師就那樣教他的。我忍無可忍,給了他一個大耳光。我其實揍的不是這個八歲的孩子,儘管他愚蠢而可憎,我揍的是那個更愚蠢可憎的老吳。他這樣一個大蠢才已給音樂造成極大危害,還嫌不夠,還要造就一幫小蠢才,共同來禍害音樂。上封信我告訴您,我怎樣替這位大蠢才求情,免去他的轉業(當時我一聽說他被處理轉業,心裡大聲爲領導們叫好;這些狗屁不懂的領導總算做了一件正確的事!)。現在我覺得自己也很蠢,只想留下他爲我洗衣服刷鞋套被子,就忘了他在我身邊將長期用他的琴聲折磨我。我幾次想告訴他:你也別費勁拉提琴了,不管你怎麼拉聽起來都是板胡。
我的痛苦在於整個樂團都是老吳這樣的人,既無天分又無素養,並且愚蠢得可怕。他們前天晚上很神秘地請我去佈景庫房,說有一個秘密音樂會。庫房的門窗還用棉被遮了起來。有人打開一架留聲機,宣佈“音樂會”開始。等結束拉亮燈時,我發現所有人都兩眼癡呆,含着眼淚。您知道什麼讓他們這樣激動嗎?《梁祝》。連《梁祝》這樣膚淺庸俗的東西也能把他們打動成這樣!這一點倒是妞妞和丫丫勝過他們了。至少她們不會用《梁祝》來開音樂上的洋葷。儘管這兩姐妹也是一對白癡,畢竟在音樂上見了點世面,知道拿門德爾頌、布拉姆斯裝裝門面。對了,我忘了把丫丫找出的一張父親的演奏唱片寄給你。上面還有父親的相片。不知她挖空心思找它時什麼感覺。難道不覺得挺荒謬?她的父親把我的父親當成兇惡的敵人。我常常想拒絕她們的邀請,但又經不住打免費長途的誘惑。畢竟我能常常聽見您的聲音啊。而每次到她們家,我就更討厭她們。
文工團的白癡們儘管不可饒恕,畢竟還辛苦賣力;而她們會什麼?什麼也不會。兩條生在特權裡的寄生蟲。每回坐在那個巨大的客廳裡,我就想,我原該擁有這一切。她們把我的奪走了。您上封信提到要爲我抄的“巴哈”,我已從劉教授那裡借了一份,那個姓蕭的女孩會幫我抄。她抄譜抄得還不錯,加之她十二分的巴結。本來我聽說她的家境和我們相仿,倒和她有同病相憐之感,不料她倒同我熱切起來,好像我不知道她在夏天挨批斗的事情。我以爲我們這樣家境的子女一旦有機會就會殊死奮鬥,看來不盡然,也會出她這樣的敗類。不過我還是會讓她幫我抄譜子的。
看她討好的樣子,我心裡好笑:難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女孩?難道我會受你勾引?成都的天氣已轉暖,我手上的凍瘡也該好了。北京的風沙季節快到了,您要保重。謝謝李楠叔叔,他的推薦雖然失敗了,但我仍會一天也不鬆懈地練琴,音樂學院我總有一天進得去,也許不是去做學生。也許是做一個偶像,當一個偶像樹起來後,沒人在乎他從什麼家庭背景中走出來,您大概又要叫我“做夢者”了。起牀號響了,我得像身邊所有虛度年華的人一樣進行愚蠢的一系列活動去了。
想念您的奇奇
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