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從門上雕刻的縫隙透進, 將丁漢白噙笑的樣子照得更顯理直氣壯。他隔着一團棉被擠壓紀慎語,不答應便不走,鐵了心要討個甜頭。
紀慎語還提着零食袋子, 因此連惱羞成怒的底氣都沒有。“你別鬧我了。”他只能這麼說, 說了也像沒說, “我幫你澆花、洗衣服, 幹什麼活兒都行, 你饒了我。”
丁漢白還沒回應,外面一陣高跟鞋的聲音,是姜采薇來叫他們吃飯。他覺出紀慎語身體繃緊, 逼道:“你不答應?那我喊小姨過來,我可不怕別人知道。”
紀慎語慌張搖頭, 擡手捂住丁漢白的嘴, 等手心被丁漢白的薄脣輕輕蹭着, 他又進退兩難。姜采薇納悶兒地喊:“你們在不在啊?”
紀慎語硬着頭皮:“小姨,我收拾完書包馬上去。”
姜采薇又問:“漢白呢?姐夫說他上午就從店裡走了。”
嘴巴被鬆開, 丁漢白回:“我幫他收拾好一塊兒過去。”再低頭,見紀慎語垂着兩手,棉被緩緩朝下墜落。他撈起一揚,將二人罩在被子之下,說:“我在六中門口守了一天。”
他最會攻心, 又說:“生怕萬一地震, 你跑不出來。”
紀慎語心頭一緊, 感動嗎?那是自然。幸福嗎?甚至想在這黑漆漆的被子下抱住丁漢白。但他不能迴應, 那層喜歡的意思挑破之後, 他除了躲避就沒別的法子了。
丁漢白靠近貼住對方:“你想磨死我嗎?一天天的就知道負隅頑抗,就不能乖乖地屈從一把?”碰到紀慎語的手, 卸掉袋子,抓起放在自己腮邊,“親我一下,算我逼你的,不代表你喜歡我,還不行嗎?”
紀慎語悶得呼吸困難,心臟撲騰個不停。
真的要親丁漢白嗎?可以嗎?
親這一下之後又算什麼?
他着了魔般仰面湊上去,捧住丁漢白的臉頰,輕而快,小雞啄米般親了一口。零食撒了滿地,奶糖、巧克力、蘿蔔絲……驟然被抱緊,沒來得及離開的嘴脣被噙住,丁漢白似狂風暴雨吞噬着他。
他被哄得中了計,像撞樹的兔子那麼傻。可兔子撞得痛,而他得到的懷抱那樣溫暖。
丁漢白浪子行徑,抱着紀慎語粗蠻索取,那柔軟的雙脣他一早碰過,當時指尖發麻,現在心腦都興奮到麻痹。麥麗素很甜,紀慎語的嘴脣也是甜的,舔/舐入口,撬開白牙冒犯舌頭,他大手按着紀慎語的後腦,吻了個昏天黑地。
……久久才發覺,紀慎語沒有掙扎反抗。
“珍珠……”丁漢白喘着粗氣,“爲什麼不推開我?”
數十情緒,百般無奈,紀慎語竟拱在他頸邊,竭力捶打他肩膀。不叫他問,在這片刻中心照不宣,在這兩難的境地裡偷一寸鬆快,什麼都別問。
逼到這份上,也耍了流氓,他死死抱住對方,輕輕地哄。被子終於滑落,破門一角鑽進冷冷的風,可他熱如燒紅的鐵,未叫對方的痛苦情態澆熄冷卻一分。
丁漢白撿一顆巧克力,剝開金箔紙,挨住紀慎語的嘴脣往裡喂。親人家的時候蠻力無邊,這會兒喂個吃的小心翼翼。他說:“不管糖好吃還是巧克力好吃,以後只吃我給你的,我管飽。”
紀慎語含着巧克力球去前院吃飯,腫着嘴,愣着眼,在桌下被那渾蛋勾住腳腕。
晚上看電視時砸核桃,丁漢白嫌慢,抓過一把挨個用手捏,一下一個。他們這行,手部的力量不容小覷,結繭的指腹扒拉硬殼也不覺得疼,很快剝好一碟。
丁延壽問:“慎語呢?唸書那麼累,叫他來吃核桃補補腦。”
紀慎語哪兒敢待,面對師父師母能要他的命,一早溜沒影了。丁漢白說:“期末考試提前了,忙着複習呢。”一碟又一碟,他給對方攢了許多。
待到週末,同樣考完放假的姜廷恩來玩兒,五個師兄弟湊齊在機器房。操作檯上擺着石料,除卻丁漢白,其他人各一塊,要開會討論怎麼雕、雕什麼。
姜廷恩小聲說:“我這次考得不賴,我爸獎勵我零花錢了。”
紀慎語分享喜悅:“我又考了第一,師父也特別高興。”
姜廷恩頓時開心減半,人比人氣死人,一想到紀慎語沒那麼多零花錢,又得到平衡。“要不你改天去我家看書吧?”他聲音低得像特務接頭,“我請同學吃飯才借來,咱們一起看。”
紀慎語一聽書便有興趣,問:“你不能拿來嗎?我突然去你家不禮貌吧?”
這時丁可愈從旁邊湊來,揭穿道:“傻師弟,你以爲他帶你看《革命詩抄》啊?他那是不敢帶出來的彩色書刊。”
他們聊得火熱,紀慎語夾在中間聽那倆人吵架,音量漸高,丁漢白皺眉掃來又嚇得他們立刻坐好。“廢話那麼多,正事兒屁都不放。”丁漢白說,“老三,你雕什麼?”
他哪有師哥的樣子,儼然是師父德行。挨個問一遍,挑三揀四冷嘲熱諷,輪到最後的五師弟,卻溫柔頓生:“慎語,你呢?”
紀慎語答:“我都行,你給我定吧。”他惦記着爲丁漢白做舊的事兒,乾脆再加上自己這塊,讓對方做主。可話到丁漢白耳朵裡就變了味兒,他生生琢磨出三分依賴,四分信任,幻想了個花飛滿天。
討論完散會,三間玉銷記,五個人揣着料去看店出活兒。紀慎語一路巴着姜廷恩,如同找到避開丁漢白的理由,而姜廷恩只覺大哥面色駭人,還不知自己成了活靶子。
丁漢白在門廳坐鎮,他那兩塊早已完成,指腹新生的繭子就是記錄。
紀慎語和姜廷恩在機器房用功,畫形出胚,紀慎語和人家親近嘛,大方地教“紀式絕學”。奈何姜廷恩遲遲無法理解,反怪他教得不好。
紀慎語脫口而出:“換成師哥早明白了,你笨就是笨。”
姜廷恩憋口氣:“……廢話,我要是和師哥一樣厲害,我爸就不止給零花錢了,房子都要過戶。”他說完揪住對方痛腳,“你在揚州沒分到家產吧?以後分家的話得自己買房子,我建議你做上門女婿。”
紀慎語故意道:“我做你們姜家的上門女婿怎麼樣?”
姜廷恩獨生子一個,算來算去只有姜采薇,可姜采薇是長輩,這人總不可能做自己的小姑夫吧?!如此排除,單身的只剩他自己了,再一琢磨,紀慎語和老二老三都生疏,只與他親近……
丁漢白正招呼客人,只見姜廷恩咋呼着衝出來,他冷眼警告。等客人離開,姜廷恩撲來抱住他,叫他好惡心。
“大哥!紀珍珠不是東西!”姜廷恩抖抖雞皮疙瘩,“他……他竟然喜歡男的。”
聲兒太低,丁漢白以爲聽錯,忙確認:“他跟你說的?還說什麼了?”不料姜廷恩一臉苦相,湊到耳邊欲哭無淚,“他、他對我有意思,居然還想嫁給我。”
丁漢白一胳膊揚開:“放你孃的屁!”
後堂要被丁漢白盯出鬼來,如果是玩笑,紀慎語早該跑出來解釋,可安安靜靜的,那小南蠻子不定怎麼偷着樂呢!他慪氣,哄着有什麼用,人家轉頭和個傻子打情罵俏!
紀慎語實在冤枉,他本欲出來解釋,可姜廷恩跑出時險些撞翻一隻軟盒,好奇瞧一眼,竟然是丁漢白雕的印章。蒼龍教子,下浮雲海,巴掌大小卻包含了三種雕法,施刀精準無比,還是一貫的遊刃有餘。
他就這麼捧着欣賞,什麼都忘了,絲毫不知丁漢白慪得騰騰冒煙兒。
待到天黑打烊,丁漢白押着姜廷恩折磨透了,放人,去機器房捉另一個。開門關門,惹得紀慎語擡眼瞧他,竟笑着,還有臉笑?!
紀慎語出完活兒,捧起那盒子:“我今晚就給你做。”
丁漢白鼻孔看人:“誰讓你碰了?”
紀慎語說:“我無意看到的,真好看。”他一併裝好,如同揣了寶貝,收拾好檯面走到對方面前,“你雕的時候怎麼不叫我看看,怕我偷師嗎?”
丁漢白心說,我現在生怕你偷人!
當天夜裡,紀慎語擺置出家當要上工,而丁漢白氣還沒消,挽着袖子修補破門。光動手不行,必定還要動嘴,他說:“補什麼補,這破洞留着才能提醒你,大難臨頭,夫妻還各自飛呢,是誰豁出命救你。”
沒得到半字迴應,丁漢白扭臉瞪人,見紀慎語低頭勾兌藥水,一派謹慎。他繼續修,嘴裡咬幾顆長釘,把木板釘上,暫時堵住風就算齊活兒。
補好,關好,鎖好,動作一氣呵成。
丁漢白踱步到桌前,挨着對方坐下,嗅一嗅瓶瓶罐罐,被那味道烘得捂住口鼻。“你這愣子,怎麼不戴個口罩?”他甕聲甕氣,“長此以往吸肺裡怎麼辦?”
紀慎語趁勢說:“樑師父得了肺癌。”
丁漢白一聽就像追求養生的老太太,恨不得叉腰警告一番。他回屋翻箱倒櫃,沒找着口罩,倒是牽出一條羊絨圍巾,返回給紀慎語繞上,捂着,瞧不見皓齒,更覺得雙眸明亮。
紀慎語也甕聲甕氣:“你走,別守着我。”
聽話不叫丁漢白,別說走,反將凳子拉得更近。“我得看看你怎麼弄。”他說,注視着桌面不像撒謊,“這屬於你額外做的,我賞你零花錢,根據你花費的精力決定給多少。”
紀慎語說:“姜廷恩知道又該意難平了。”
好端端的提那個傻子幹什麼,丁漢白憶起白天的荒唐,又默默慪起氣來。紀慎語專心忙着,直到結束都沒有察覺。“要陰乾,之後還有四道工序。”他扭臉開口,對上丁漢白不悅的表情,“怎麼了?是不是效果不滿意?”
丁漢白嚥下胸口那團氣:“滿意,都不知道怎麼誇你。”
紀慎語分辨不出這話是真是假,起身整理東西,明顯在下逐客令。丁漢白當然懂,也起身走了,片刻後折返,端着盆熱騰騰的清水,小臂還搭着一條毛巾。
仍舊圍着桌,丁漢白將紀慎語的雙手浸入水中,從左兜掏出一小瓶精油,滴一點,滴完相顧無言,水涼才泡好。他給紀慎語擦手,說:“把市裡的百貨跑遍了,就一家有這種割絨毛巾,以後用這個擦。”
擦完,從右兜掏出一盒雪花膏,沾上給紀慎語塗抹。丁漢白瞧着那交纏的兩雙手,勾弄對方手指,從指根捋到指尖,說:“每天這樣泡一泡,不會長繭子的,就別再磨指頭了。”
紀慎語怔怔的,細緻入微的體貼叫他難以發聲,手忽然被握住,藏於丁漢白的掌心。“珍珠,喜歡和老四玩兒?”丁漢白到底沒憋住,要趁着花好月圓敲敲警鐘。
“不是那種喜歡。”紀慎語說。
丁漢白爲之一振:“那對我是哪種喜歡?”
紀慎語不中計:“不怎麼喜歡你。”
丁漢白垂眸盯着眼前人,告訴自己殺人強/奸都有罪,萬事好商量。於是他和顏悅色地問:“我可都聽見了,姜廷恩約你看書?”
紀慎語不好意思:“我沒有答應,也不怎麼想看。”
丁漢白說:“幹嗎那麼費勁,那種書我沒有嗎?”待紀慎語擡眼,他鬆開那雙手,“今天累了,睡覺。明天一早我拿給你看,比他那些精彩多了。”
他揚長而去,差點哼一曲《十八摸》。
三跨院黑透了,只有小院書房亮着一豆燈光,丁漢白蓋被倚在飄窗上,窗臺擱着墨水濃茶,手裡握着英雄鋼筆。他抖摟一沓子白紙,熬夜畫起來,那畫面不堪入目,簡直喪心病狂。
古有才子執書望月,今有他丁漢白挑燈涉/黃。
天矇矇亮,紀慎語隱約聽見屋門開合,有人走進走出。他沒在意,待天光大亮才悠悠睜眼,坐起套毛衣,晃見桌上放着本硬皮冊……
難不成是丁漢白拿來的?是帶顏色的書?!
毛衣只套上細脖,堆在肩上,他跑去將冊子拿回被窩,趴好,掩着光輕輕掀開。扉頁寫着“春情秘戲”,那遒勁的筆跡怎麼有些眼熟。
紀慎語翻頁,霎時呆愣被中,紙上兩具身體,衣飾完整,高大一方從後擁着矮小一方,臉湊近,狎暱耳語。他迫不及待繼續看,還是那二人,逐漸貼了臉,解了扣兒,又往裡伸了手……直至赤/裸相見,齊齊倒向牀褥。
“啊!”他低呼一聲,那二人都是短髮,受轄制那方平着胸脯,他還以爲只是發育不足,沒想到腿間一露,居然是個男人!
紀慎語隱隱覺得不對,可翻書的手不受控制,一頁接連一頁。他面如火燎,套着毛衣的脖子都一併燒紅,男人和男人也能……還這種姿勢,那種姿勢!
他認知顛覆,羞臊得要流出鼻血,漸漸看到最後,那紙上的小人兒閉目咬脣,似是撞上天大的歡愉。完了,看完了,他並緊兩腿也癱軟在牀上,最後一頁白紙無畫,赫然一塊方正的硃紅——丁漢白印!
紀慎語羞憤難當,意欲捶牀大罵,可他動彈一分,竟發覺身體被激出了反應。
久久折磨,他軟化成一灘淋漓汗水,腦海裡的人像卻倍感分明……丁漢白,是丁漢白。他這表面裝腔內裡下作的東西,想着丁漢白的模樣丟了盔,卸了甲,他真是難堪,真是罪惡……卻也真是滔天難言的快活。
紀慎語掩住臉,可他清楚。
那份熱切又壓抑的喜歡,再也掩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