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還沒到正兒八經的寒冬, 紀慎語卻覺得折膠墮指,一出門,牙關輕輕打嗑。走過剎兒街, 他在池王府站被丁漢白追上, 簡直冤家。

丁漢白穿着件短式皮夾克, 國外哪哪最流行的飛行員款, 甫一出現便吸引等車羣衆的目光。他摘下車把掛的點心盒子, 說:“給樑師父的,你捎去。”

紀慎語無言接住,丁漢白逼他開口:“連謝謝都不說, 和我那麼親?”

他只好道謝,道完扭臉裝作看車, 反正不與對方視線相撞。丁漢白倒也不惱, 傾身瞧一眼他的揹包, 空蕩蕩,問:“以後真不掛琥珀墜子了?”

紀慎語遲鈍數秒, 輕輕點了點頭。

“何必呢,掛不掛都不妨礙我喜歡你,跟小玩意兒置什麼氣。”丁漢白一說喜歡,果然,紀慎語倏地擡眼警告, 生怕旁人聽去一耳朵。

丁漢白滿意道:“總算肯看我一眼了?”從起牀碰面, 到同桌吃飯, 他這麼高大一人活像縷空氣, 滿桌親眷關心他捱了家法疼不疼, 獨獨這揚州狠心男子不聞不問。

丁漢白自認活該,他當初躲對方,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走了。”他一捏鈴鐺,輕輕地,把鈴鐺想成紀慎語的臉。身影漸遠,紀慎語終是忍不住望一望,反手摸揹包外兜,裡面藏着那條琥珀墜子。

遠行一趟,淼安25號又恢復邋遢,樑鶴乘洗衣服凍了手,古井不波地揣着袖子。紀慎語一到,燒壺熱水沏茶,拆開點心盒子,什麼都給備好纔去打掃。

老頭以往獨居沒覺出什麼,有了這徒弟食髓知味,一陣子不見倍感無聊。“你別忙活了,過年再收拾。”他細嚼槽子糕,“跟我講講,去這一趟怎麼樣?”

紀慎語差點扔了笤帚,怎麼樣?水土不服吐個昏天黑地,遭遇劫車死裡逃生,還意外收穫一份畸形感情……並且遇到佟沛帆和房懷清。他實在張不開嘴,每一件都挺要命。

猶豫過後,他撿無關輕重地說:“買了不少巴林凍石,哪天雕好給你瞧瞧。還有極品大紅袍,估計得師父和師哥親自雕,想看只能去玉銷記。”

樑鶴乘問:“你那師哥不是要你跟他合夥倒騰古玩嗎?你答應他沒有?”

紀慎語搖頭,洗淨手,親自給樑鶴乘斟茶。“師父,其實我遇見兩個人。”他還是說了,但試探着對方的反應,“在奇石市場遇見的,你認識,就是佟沛帆。”

樑鶴乘微微吃驚:“他去倒騰料子了?”

瓷窯關張,人還得掙口飯吃,不奇怪。紀慎語避重就輕地講,先把佟沛帆一人亮出來。樑鶴乘聽完問:“不是倆人麼,還有誰?”

紀慎語道:“姓房。”

咬一半的槽子糕滾到地上,沾了灰,他撿起來一點點摳飭乾淨,乾淨也沒用,都再無胃口。樑鶴乘眉飛齒冷:“他不該也是賣主?發了大財怎麼會去受那個罪。”

徒弟不言,留足時間給師父譏諷個痛快,一腔陳年的失望憤恨,挖出來,連根揚塵,久久才能平息。“咱這行要是懂分寸,幾輩子富貴享不完,可有了本事,往往也就失了分寸。”樑鶴乘說,“房懷清本事沒學透,貪慾就蓋都蓋不住了,哪怕如今富貴逼人,但我絕不看好以後。”

紀慎語躊躇許久,不準備欺瞞:“師父,他已經摺了。”

樑鶴乘驟擡雙眼,以爲只是陰溝翻船,賠了錢財。不料紀慎語說:“他險些丟了命,命保住了,但沒了一雙手,吃飯都要人喂才行。”

他不忍細說,眼見老頭目光明滅,那腔怒意霎時消減,化成驚愕與惋惜。嘴上罵得再狠,心中再是不忿,真知曉昔日徒弟出事兒,仍免不掉傷懷。

片刻之後,紀慎語小心地問:“師父,你既然知道分寸,爲什麼不圖富貴?”

樑鶴乘將遺憾從房懷清那兒轉到自己身上,搖頭苦笑,連灌三杯茶水。他坦白:“我就是折過才知道分寸重要,這顆長了瘤子的爛肺也許就是報應,就算圖富貴也沒命享了。”

師徒圍桌,吃了點心,也交了心。

樑鶴乘轉念又思索,報應與否暫且不論,可花甲之年收一高徒,絕對是上蒼垂憐,便也釋懷了。

紀慎語待足一天,傍晚映着斜陽出巷口。他提溜着琥珀墜子,忍不住想,這黃昏的景兒美麗與否,原來全看心情。彼時丁漢白載着他,琥珀襯晚霞,是光影斑駁;而此刻,他獨自走出巷口,只覺得西風殘照。

耽誤這麼些日子,明天要上學去了,他舒口氣,尋到了躲避的方法。

羣居的丁家人夏天因熱拆夥,天一冷恨不得頓頓飯聚成一團。銅火鍋,上次砸盤摔筷的畫面歷歷在目,誰看了都心有餘悸。丁延壽安撫大家,畢竟他剛狠揍了丁漢白,估計這頓能吃得和和美美。

牛油融化,遇辣椒後鋪一層紅油,姜漱柳一瞄:“還沒開吃呢,誰把蘿蔔片嚼完了?”

丁可愈隨手一指:“紀珍珠生吃的,我瞧見了。”

紀慎語捧着自己那碗麻醬笑,二指夾住顆糖蒜擲出去,穩準狠地砸在對方眉心。丁可愈一愣:“會武術啊……力道還挺大!”

紀芳許早年教紀慎語練手指力道,玻璃窗,中間畫一點,夾起小石子反覆地扔,力量和準頭一起練。紀慎語不知道擊碎多少窗戶,可正因爲帶有破壞性,才覺得有趣。

丁漢白未進其門先聞人聲,進去見紀慎語和丁可愈聊得正歡,各執一疊糖蒜丟來丟去。等紀慎語瞧見他,蒜也不扔了,話也不說了,那點笑模樣更是雁過無痕。

他就那麼招人恨?和老三都能笑鬧起來,他這原本最親的反而被打入冷宮。

人齊下肉,丁漢白胃口不佳,左手邊那位縮着肩,生怕被他碰到。可憐他捱了打,腳不沾地忙一天,回來還要面對情場失意。

丁延壽說:“慎語,把你那邊的韭花給我。”

紀慎語起身遞上,不可避免地碰到丁漢白的手臂。丁漢白不禁悶哼一聲,端着麻油碟抖三抖,撩袖子,一褶一褶挽好,露出小臂上交錯的傷痕。

深紅泛紫,滲着血絲,破皮處結着層薄薄的痂。

那雞毛撣子某年打得木棍四劈,丁延壽纏了圈紮實的鐵絲,傷人更甚。

紀慎語因那哼聲側目,看清傷口忘記將目光收回,手臂這樣,肩膀後背只會更嚴重。他急忙問:“疼不疼,你擦藥——”他又剎車,如止損,怕問完更勾纏不清。

丁漢白說:“疼是肯定疼,我就算心腸壞,可也是肉長的。”夾一片魚,側身擱紀慎語的碟中,“藥也自己胡亂擦了,知道你不樂意幫我。”

魚肉鮮嫩,筷子一掐爛成小片,紀慎語知道這是懷柔政策。他唯恐自己心軟綏靖,沒吃,話也不應,轉去與姜采薇化解尷尬,詢問姜廷恩怎麼週末沒來。

姜采薇說:“快期末了,他爸讓他在家學習。”

提到學習,時機正好,紀慎語說:“師父師母,我想住校。”

大家微微驚訝,這些人個個都沒受過罪,家裡好吃好喝的,住校多艱苦。紀慎語理據充分,期末一完就高三下學期了,想多多用功,生活太舒適反而懶惰。

丁漢白心說放屁,虧這人想得出來,躲到學校以爲萬事大吉?他不待丁延壽發表意見,截去話頭:“不行,我不同意。”

姜漱柳問:“你爲什麼不同意?”

他說:“成天待在學校,什麼時候去玉銷記幹活兒?”還不夠,目視前方,餘光殺人,“住校不用交住宿費?沒錢。”

衆人心頭詫異,暗忖丁漢白何時這麼小氣?況且日日相處,也都知道丁漢白其實最關心紀慎語。丁爾和尤其納悶兒,在赤峰的時候明明命都能豁出去,怎麼現在像決裂了?

“先吃飯,吃飽再說。”丁延壽打圓場,生怕親兒子又摔羊肉罵人。

紀慎語下不來臺,臉皮又薄,低頭盯着碗,要把麻醬活活盯成豆腐乳。良久,飯桌氣氛鬆快起來,他到底沒忍住,在桌下輕踹丁漢白一腳。

藏着點心思,預料丁漢白不會將他怎樣,因爲知道丁漢白喜歡他,仗着丁漢白喜歡他。他討厭自己這德行,可又有說不出的隱秘快意。

再一回神,碟子裡又來一隻白蝦。

丁漢白叫那一腳踹得渾身舒坦,沒覺出痛,立馬夾只蝦迴應對方的撒嬌。沒錯,就是撒嬌,他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吃一口。”他低聲,“只許你出招,不許我拆招?”

紀慎語說:“我不想看見你。”明明咬着牙根兒說的,卻像急出了哭腔。

丁漢白心頭糟爛,凝視他片刻後擱下筷子。起身離席,反常般沒有挺直脊背,躬着,僵着臂膀。大家紛紛詢問,他連氣息都發顫:“傷口疼得受不了了,回屋躺會兒。”

丁爾和說:“今天理庫架子倒了,漢白後肩捱了一下才頂住。”

紀慎語扭臉盯着,沒想到那麼嚴重,他那句話如同引線,將一切痛苦全扯了起來。剛耐不住要追上去,姜漱柳先他一步,他只好繼續吊着顆心。

酒足飯飽,丁延壽和丁厚康學古法烹茶,鋪排了一桌子,電視正放去年的晚會,烘托得很熱鬧。除卻有傷的丁漢白,小輩兒們都在,他也只能硬着頭皮陪伴。

屋內是和樂融融的茶話會,屋外不知道何時下起雨。夜雨敲窗,如紛亂的鼓點,紀慎語的心跳一併紊亂,等人走茶涼,丁延壽又叫他留下。

丁延壽問:“怎麼忽然想住校?”

紀慎語還是那套說辭,他明白,要是重編別的理由反而不可信。丁延壽想了想,說:“學校的吃住條件都差,高三重要,那更得好吃好喝補給着。是不是道遠,覺得上下學麻煩?這樣,騎你師哥的自行車,天氣不好就叫他開車接送。”

紀慎語連連否認,更不敢讓丁漢白接送,一句句聽到這兒,他似乎連面對丁延壽的底氣都沒有。“師父,我不怕苦。”他如此辯駁。

丁延壽卻說:“師父怕。你是芳許的孩子,我怎麼能叫你受苦?拋開這個,夏天來的,現在冬天了,就算小貓小狗都有感情了,何況我拿你當兒子,我捨不得。”

紀慎語七竅發酸,他何德何能,他走的什麼大運。“師父,我,”胸中滿溢,他再三斟酌,唯恐錯了分寸,“你願意讓我叫你一聲嗎?”

丁延壽怔住,隨後攬住他,拍他的後背。他叫一聲“爸”,這輩子原只叫過紀芳許一次,拖到最後作爲告別,此刻百感交集,揹負着恩情再次張口。師父也好,養父也好,都填補了他生命中的巨大空白。

住校的事兒就此作罷,紀慎語走出客廳時有些麻木。他一路關燈,雨聲淅瀝,掩不住耳畔丁延壽的那番話。何以報德?他卻把人家親兒子折騰了,折磨了,慢刀遲遲斬不斷亂麻。

前院的燈關盡,姜漱柳又拉開一盞:“傻孩子,全拉黑你怎麼看路?”

紀慎語頓住:“師母……師哥怎麼樣了?”

姜漱柳說:“他到處找止疼片,最後吃了片安定強制睡了,把我攆出來,傷也不讓瞧。”

紀慎語話都沒答,直直奔回小院,溼着衣服,大喇喇地衝進臥室。丁漢白睡得很沉,側趴着,牀頭櫃放着安定和一杯水。

“師哥?”紀慎語輕喊,掀被子撩睡衣,露出斑駁的紅紫痕跡,傷成這樣,昨天居然還有精力大吼大叫。左右睡得死,他進進出出,最後坐在牀邊擦藥熱敷。

肩上,背上,手臂,怎麼哪哪都有傷痕。

腰間長長的一道,交錯着延伸到褲腰裡。紀慎語捏起鬆緊帶,輕輕往下拽,不料後背肌肉驟然繃緊,這具身體猛地躥了起來!

他驚呼一聲,扔了藥膏,瓷罐碎裂溢了滿屋子藥味兒,而他已天旋地轉被丁漢白制服在身下。丁漢白說:“我只是親了你,你卻扒我褲子?”

紀慎語質問:“你裝睡?你不是吃安定了?”

丁漢白答:“瓶子是安定,裝的是鈣片。”

紀慎語掙扎未果,全是演的,從飯桌上就開始演!丁漢白虛虛壓着對方,傷口真的疼,疼得他齜牙:“別動!既然煩我,又不想見我,爲什麼大半夜貓進來給我擦藥?”

“師母讓我來的。”

“哦?那我現在就去前院對質。”

“我同情你受傷!”

“那情傷也一併可憐可憐吧。”

“你是你,傷是傷……”

“那我明天打老三一頓,你給他也擦擦藥。”

丁漢白的嘴上功夫向來不輸,再加上武力鎮壓,終將對方逼得卸力。紀慎語不再犟嘴,陡然弱去:“就當我是犯賤。”

後面逼問的話忘卻乾淨,丁漢白溫柔地捧對方臉頰:“你就不能說句軟話?”他俯首蹭紀慎語的額頭,“敢在桌下踢我,就是恃寵而驕,那驕都驕了,不能關愛關愛寵你的人?”

紀慎語不滿道:“都偷偷來給你擦藥了,還要怎樣關愛?”他藏着潛臺詞,全家那麼多人,除了親媽數他在意,何止是關愛,已經是疼愛了。

“這不算。”丁漢白悄聲說,“你扒了我的褲子,起碼也要讓我扒一下你的。或者,我那天咬了你的嘴,你也來咬咬我的。”

紀慎語臊成南紅瑪瑙色,推着這不知廉恥的北方狼。

他氣絕,八字都沒一撇,這臉就先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