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起先是一瞬的沉默, 辛家娘子並沒有看向雲懷遠,而是眼神銳利地盯着辛燕,問道:“哦?五丫, 是嗎?”
雲懷遠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問帶有明顯的威壓, 他眉一皺便要出聲, 身旁的辛燕卻已經朗朗開口:“是的, 阿孃。”
她再未有比此時更篤定的時候, 話語像是柔韌的蒲草:“阿孃,我歡喜他,我要嫁給他。”
辛家娘子眉心幾不可察地一皺, 隨即又舒展開,她坐在最上頭, 絲毫沒有平民面對王公貴族的卑賤與諂媚, 她只淡淡地道:“你既然講你喜歡他, 那麼阿孃來問你幾個問題,你若是能答上, 阿孃便允了這門親事,如何?”
辛絝心下只覺得不好,哪知單純的辛燕以爲自己阿孃便算是答應了,忙不迭地點頭道:“好,阿孃你只管問。”
辛家娘子頷首, 看向雲懷遠:“世子爺請坐, 你這樣站着, 會讓民婦覺得自己招待不週。”
扇子在雲懷遠手間打了幾個轉, 最終被穩穩握住, 雲懷遠道了一聲好,心下琢磨不透辛家娘子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憑多年的直覺,他覺得這必然不是什麼好兆頭。
見雲懷遠坐下了,辛家娘子纔開口,她說話速度不快,卻另有一種威嚴:“這位公子是什麼人?”
辛燕眨眨眼睛:“是雲家的定國侯世子。”
“你與世子爺是何時相識的?”
“半月前……”
辛燕的聲音明顯有了遲疑,辛家娘子接着問道:“他家中長輩父兄情況如何?”
“誒,父母,長兄,祖母……”辛燕說着說着聲音便低了,見她久久再未出聲,辛家娘子說:“怎麼不說話了?”
“小五不清楚……”辛燕的聲音悶悶的。
“那侯門貴族,成婚也當成得早,那他府中是否有正妃?是否有妾室?是否有通房丫頭?”
在場幾人臉色一沉,尤其是楚蒙,她最是沉不住氣,徑自站了起來,板凳晃了幾下,將地面敲得作響:“辛夫人,您這就有些苛刻了,縱然有世子妃了,怎麼就不能再娶辛燕呢?”
她這話一出,辛絝楚徵就扶額嘆了一口氣,然而楚蒙依舊渾然未覺。辛家娘子看了楚蒙一眼,淡淡問道:“這位是……?”
一時間沒有人願意答這句話,只有楚蒙聲如洪鐘地答道:“我是世子妃!”
“……”
雲懷遠臉上的笑僵住,楚徵一聲長嘆恨不得以頭搶地,辛絝嘴角抽了抽,覺得這兩兄妹其實是一個德性。
辛燕被楚蒙的豪邁嗆了一下,看了眼自己阿孃的表情,哭都來不及,她跺了腳對楚蒙說道:“楚蒙你別說了!”又轉頭對自己阿孃說:“阿孃,你別……”
“我別怎麼?”辛家娘子面色沉靜地看着辛燕:“別聽她的話?那麼她就不是定國侯世子妃了嗎?”
“這其中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能夠改變這位定國侯世子有世子妃這件事情嗎?”
辛家娘子言辭犀利毫不留情,雲懷遠與楚徵皆聽得皺眉,然而並不能開口向辛氏夫婦說明雲懷遠與楚蒙成親的真相,是以二人對此持以緘默。楚懞直來直去的性子憋不住,徑直開口道:“辛夫人,有些事並不能這樣想,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
她話說一半楚徵便從地上跳起來捂住了她的嘴,對辛家娘子抱歉一笑:“舍妹不懂事,還望夫人海涵。”
然後在楚蒙耳邊低聲吼道:“你在亂說什麼?!”
楚蒙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方纔說的那些話回想起來讓她腸子都悔青了,她向辛燕遞去一個抱歉的眼神,辛燕暗自對她擺了擺手,然而這一切都被辛家娘子看在眼中。
也並不知道辛家娘子是如何想的,她只看着眼前的鬧劇,突然說道:“世子爺。”
雲懷遠聽她這一聲,心裡覺得不太妙,手握了握泥金扇,才道:“夫人請講。”
“如民婦之前所言,蒙世子爺對辛燕的錯愛,辛家門戶低微,高攀不上定國侯府,區區半月世子爺則言及嫁娶,民婦以爲太過兒戲。”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若世子爺對辛燕僅爲一時的新鮮,那還請世子爺高擡貴手,世間女子何其多,想必世子爺不缺辛燕一個。”
這擺明便是不嫁的意思了,辛燕眼眶驀地紅了,急着喚了聲:“阿孃!你怎麼能這樣?”
“還有你,燕子,世子爺稍微對你施以青眼,你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定國侯府是我們這種人家能夠入得了門的嗎?縱然世子妃大度能容得下你,你也不可因此恃寵生嬌,失了清明,連自己的身份都不知了。”
“可是……”辛燕囁嚅着開口,楚蒙在一旁憋得臉都青了,一直靜靜聽着辛家娘子說話的雲懷遠突然出聲:“夫人怎麼會覺得在下只是兒戲呢?”
辛家娘子頗不以爲然:“那麼世子爺覺得自己並非兒戲麼?”
聰明人的對話從來不需講的太過透徹,泥金扇那麼一打,隱隱綽綽的笑意又掛在了雲懷遠的脣角:“如此,在下明白了。”
世間女子衆多,而他偏偏看上了辛燕這一個。
說完向穩坐最上方的辛家娘子作了個揖,道:“今日叨擾了,煩請見諒,在下告退。”
他袖口一卷便行了出去,楚徵哎了一聲,也與辛氏夫婦道了聲叨擾,拉着已被氣得臉色發青的楚蒙走了。
屋內只剩了辛氏夫婦、辛絝、狗蛋與辛燕,悶着半天也未吭聲的狗蛋試探着說道:“那個……辛伯伯,辛姨,要是沒啥事兒,我也走了?我爹孃還在家等着我呢!”
辛家娘子深深地看了狗蛋一眼,語氣有些柔和:“狗蛋,這兩日辛苦你了。”
“啊……”狗蛋的嘴長得老大,辛家娘子對他的態度似乎都格外溫和,他一直不太明白,但此時轉念一想,也許自己在辛家娘子面前爲辛燕說上幾句辛燕便能少受點責罵,他摸了摸腦袋,對辛家娘子傻笑道:“辛姨,這事兒其實怨我,我是覺得燕子這樣太划不來了,您和辛伯伯養了這麼乖的閨女,隨意找個人嫁了,我還心疼了,還不如嫁我!”
辛燕被驚住,忙去扯狗蛋的袖子,道:“狗蛋哥!你在說什麼呢?”
狗蛋給辛燕遞了個讓她放心的眼神,辛家娘子臉色突然也出現一絲微不可察地緊張,狗蛋又接着說道:“當然是開玩笑的啦,我一直把燕子當妹妹呢,當哥哥的自然希望妹妹過得開心,那辛姨肯定就更希望辛燕開心了是不是?”
狗蛋有着最天真質樸的性情,情緒絲毫不加掩飾地展露在他臉上,辛家娘子微微動容:“你把五丫頭當妹妹,辛姨真的十分欣慰。”
不可否認,辛家娘子確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當年衆人都感嘆辛老二怎麼會有這樣好的福氣,去了這麼個美若天仙的媳婦兒。時光在美人身上總是過得緩慢,她的美被歲月磨礪得更加厚重,像是光芒沉澱下來,成爲緩緩流動的河,辛家娘子眼中的神色黯了些,嘆道:“你回去吧,別讓你爹孃久等了。”
狗蛋哎了一聲便要走,又被辛家娘子叫住,辛家娘子推了推辛老二,道:“你去包幾塊臘肉香腸,讓狗蛋帶回去。”
“不,不用了吧,辛姨,”狗蛋連忙推辭,“我給你們家添了這麼大的麻煩,讓您和辛伯伯擔心燕子那麼久,還讓我帶東西回去?”
他頭搖得似撥浪鼓:“不合適,真的不合適。”
辛老二一向聽自家娘子的話,狗蛋推拒的工夫他已經將香腸臘肉包好了,徑直塞到了狗蛋手裡,莊稼人生來的淳樸豪爽顯露無疑:“你辛姨讓你拿着你就拿着,客氣啥,下回辛伯伯家燒土雞時叫你來,一起吃!”
狗蛋興高采烈地點頭:“好!我最喜歡吃辛伯伯燒的土雞了!”
“臭小子!”辛老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行了,回去吧。”
狗蛋提着香腸臘肉走了,辛絝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隨意扯了個自己腹痛的藉口便溜之大吉,辛老二對辛絝的話信以爲真,也追了上去,一邊追一邊問:“二丫頭,你是不是吃壞什麼東西了啊?要吃藥嗎?阿爹給你煎藥去!”
如此,屋內便只剩下辛燕和辛家娘子兩個人了。
無形之間的壓力讓辛燕很是不舒服,她溼潤的眼眶眨了眨,對面前的人問道:“阿孃,爲什麼不要我嫁給雲世子?”
倘若換做之前她決計不敢這樣直接地開口,但如今她有想要的東西了,她覺得自己該勇敢地邁出步子。
阿孃往後靠去,淡薄的背抵在竹椅背上,擡起手矇住了眼睛,辛老二在外開始給辛絝煎藥,苦澀的藥味瀰漫進來,滲得人心也暗暗發苦,辛燕又訥訥地喚了句:“阿孃……”
“五丫頭,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