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燕一下呆住了。
那個夥計的聲音不大,卻在這滿室鏡華的店內格外響,異樣的目光齊齊掃來,血液從胸口開始漸漸上涌,辛燕的耳朵變得通紅,她轉了轉手腕,企圖掙開伙計的鉗制,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我沒有……”
她生平第一次面對這種場景,竟不知該如何面對,那帶着鄙夷與輕蔑的眼光溫度驚人的燙,像要在她身上灼燒出許多窟窿來,店內無數面鏡子反射着明晃晃的光,她只覺得神思混沌無法思考。
氣血在翻涌,頭腦開始發脹,夥計捉住她手腕的手握得更緊了些,使足了勁不讓她掙脫,上上下下地將她一番打量後,更篤定地說道:“就你這模樣,貧賤窟裡出來的窮酸氣都將這鏡雲齋給薰臭了,這是你來得起的地方嗎?我見慣了你這種人,瞧着來這裡的都是些非富即貴的小姐少爺,便想進來順些寶貴物件走,圓了你的發財夢,長得倒是俏,怎手腳這般不乾淨,白瞎了這水靈靈的臉!”
他越說越過分,辛燕眼眶都紅了,瞧着越發可憐,只一味地去掙,但夥計依舊不依不饒,話也更加露骨難聽:“被發現了便想跑?還不知你偷了什麼東西,乖乖的交出來,別讓我來搜,搜出來可沒你好過的!做什麼不好偏做這偷雞摸狗的行當,想發財?還有個更好地法子!”
夥計眼底閃着淫/邪的光,笑得猥褻:“城東頭那家醉花樓你知道不?三兩銀子賣了你自己進去,憑你這臉蛋少說破瓜也能奪個三四百兩的彩頭,之後更是前途無量,指不定還能攀着個富貴人娶你回去當小妾,可不是算是飛上枝頭便鳳凰了?”
說着還企圖用另一隻手去摸辛燕的臉:“到時候說不定我還要去照顧你生意呢,小娘子……”
他這一番話真是不堪入耳,辛燕被氣得臉色發白,牙齒咬在脣上都咬出了泛白的印子,鼻尖也紅了,帶着哭腔道:“我沒有偷東西!你……你放開我!”
見那隻手向她伸來,她想避開卻被夥計緊緊拉着,急得直跺腳,手腕都被夥計捉出了紅印子,周圍的人皆作壁上觀,甚至還對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似乎也都認定了她偷竊的罪,辛燕心底生出隱隱的恨來,便要撲上去咬夥計捉住她手腕的手。
突然一柄泥金扇壓在了夥計想要揩油的手臂上,沉甸甸的似有千鈞,壓得夥計的手一頓,低沉好聽的聲音在辛燕耳畔響起:“你哪隻眼睛看見她偷的東西?”
辛燕睜着水霧朦朧的眼擡頭看去,雲懷遠的臉恰恰映入這場煙雨中。
她被困雨中,他恰好撐起一把傘。
那雙通紅的眼撞進雲懷遠的視線中時,雲懷遠彷彿覺得心被狠狠地戳了一刀,嘴角的笑意淡下來,冰冷的神情顯出幾分肅殺,他手間的力道更重,夥計的手臂都往下沉了沉,聽他語氣清淡,像是在說今天吃了什麼般:“哪隻眼睛看到的,就把那隻眼睛挖出來。”
他年紀輕輕便能將雲家的家業打理得有條不紊也不是沒有道理,衆人敬他畏他並非只因他是定國侯世子,在生意場上的雲懷遠手段狠辣果決,可謂是六親不認。多少人被他常年掛在嘴角隱隱綽綽的笑意給欺騙,矇蔽在他溫和的表象上,結果跌得再也不能翻身。
都忘了當年定國侯身陷囹圄,整個侯府亂成一鍋粥,每天哭天搶地的人不在少數,他卻不聲不響集齊了證據與州官對簿公堂時的意氣飛揚。定國侯自那以後便開始安心養老,家業一概丟給了雲懷遠,雲懷遠也樂得接手,從此安安心心兢兢業業打理被自己那個只曉得帶兵打仗卻於生意一竅不通的老爹敗得千瘡百孔的家業。
卸下溫和麪孔的他,頗有定國侯上陣殺敵磨礪出來的狠戾。
他之前是在二樓與鏡雲齋的老闆商談將鏡雲齋納入雲家名下的事情,沒料到她闖入他的視線,體系微胖的鏡雲齋老闆在說什麼他都聽得不太分明,目光隨着她挪着。看她的模樣好像是在跟着誰,雲懷遠向她前面看了看,眼神冷了下來。
她是在跟着那個青衣男子?那男子和她是什麼關係?
對面的鏡雲齋老闆依舊滔滔不絕,雲懷遠卻一句都沒聽進去,他的目光又向旁邊偏了一下,青衣男子身旁的華服女子入眼,他的身體一僵,那不是最近在雲州散心的那位貴人嗎?
有趣,雲懷遠這麼想着,端起了茶杯,笑着品了一口茶。
到後來那個膽大包天的夥計捉住了她,她那一截從衣袖裡露出的手腕白花花地晃了他的眼,比這滿室的明鏡更爲奪目,引得他眼底一暗,夥計的不堪入耳的言辭一句句在店內迴響,鏡雲齋老闆終於停下動了半日的嘴皮子準備喝口茶時,卻發現本該在對面的世子出現在了樓下。
伴着那句拽上天的“哪隻眼睛看到的,就把那隻眼睛挖出來”,這場面讓鏡雲齋老闆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燒了起來,不例外地認爲了雲懷遠是看上了這個小農女,立馬飛奔下樓,他這邊的動靜略大,樓梯被震得像是要垮塌一般,樓下本全神貫注圍觀着英雄救美戲碼的羣衆都被震得向樓梯投來同情的眼光。
然則夥計並不知道他是誰,只當是個紈絝公子哥,雖被那柄扇子壓得呲牙咧嘴,但也很義正言辭地反駁道:“這位公子,小的只是在儘自己的職責,這類似的行爲如果不及時遏制的話,那就是助長他們的氣焰,讓他們越來越猖獗越來越無法無天,所以還請公子不要爲難小的。”
“照你這麼說來反倒是你委屈了?”雲懷遠斜斜覷了眼辛燕,見她手腕上的紅印子,心裡便竄上一股無名火,他眼底暗潮涌動,卻挑起笑來:“強詞奪理,那麼就連舌頭也一併絞了。”
這句話甫一出口,四周的人都打了個冷戰,連同那些辨認出他是雲懷遠後企圖上前丟個手絹或是摔一跤正巧跌在他懷裡的世家千金們,也膽寒地退開了一步。
這樣,彷彿是被雲二爺狠戾的氣場所壓迫,以雲懷遠辛燕及店中夥計三人爲中心出現了一個圓形的空白,夥計似乎與雲懷遠槓上了勁,手臂漸漸往上擡,企圖推翻那柄泥金扇對自己手臂的壓制。
雲懷遠眼睛一眯,加重力道,又緩緩將那本來擡高少許的手臂給壓了回去。
辛燕依舊埋着頭。
圍觀衆人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場中的進展,這兩個人是……比起了手勁?
不如……開個賭局,看誰能笑到最後。
也不知是哪位如此有頭腦的高人,就這麼開了一場賭局,喊着買定離手,衆人看戲看得也無聊,便紛紛下注,結果統計下來買雲二爺贏的有七成,買夥計贏的兩成,剩下一成買最後二人因體力透支而不分勝負。
既然已經下了注,那麼就更關心場中的動靜了。本來只當成是一場好戲看的,現在關係到了自己的利益輸贏,衆人不免更打起精神來,全神貫注地看着泥金扇與精肉赤膊的較量。
“誒誒誒,扇子扇子!往下沉了!二爺加油啊!”
“嘖,那夥計你倒是使點勁啊?白長了這身強體健的體格,快!別泄氣!”
“認真的世子爺真是英俊非凡啊……”
“二爺小心!快壓住他壓住他!別被他反上了!”
“你倒是上去啊!動動動!怎麼就不動了!快動起來!”
“二爺您穩住!千萬穩住!別急別急!這急不來的,深呼吸,您看您這氣勢,肯定能一直壓着他!想在上面?!沒門兒!”
……
聽着越來越跑偏的鼓勁言論,雲懷遠內心有些哭笑不得,而面前這個寧折不屈的夥計卻是真真實實的有幾分蠻勁,且有幾分膽識與骨氣。這一場較量既然起了,他不免也打起精神來應付,畢竟聲名在外,要是今次被一個無名小卒給壓了一頭,那麼明日雲州城風傳他輸給鏡雲齋的夥計,生意場上的那些人難免不會藉着這個來瞧他笑話。
愛面子的雲二爺是絕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的。
起鬨聲越來越大,就連鏡雲齋的老闆也掏出了一枚玉扳指來下注,爲了捧雲二爺的場他自然賭的是雲二爺贏,但他私心是覺得那個夥計會贏的。畢竟雲二爺生了一副穿衣顯瘦的身板,並不能知道是否脫衣有肉,而自己的那個夥計力氣是確確實實的大,曾經扛着二十斤重的箱子一口氣上五樓不費勁。
喧囂與嘈雜,衆人樂此不疲地看着這場較量,已然忘了在場中的另一個人的存在。
而方纔與那女子進入裡間的秀才也因爲這外面的喧譁聲而走了出來,準備瞧瞧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卻一眼瞧見了人羣中的埋着頭的辛燕,俊秀的臉上閃過驚慌的情緒。
而辛燕似乎也有所感應一般,猛地擡起頭來,正對上了秀才的視線。秀才心中一驚,連忙偏過頭來對身側的華服女子附耳說了句什麼,那女子不鹹不淡地打量了辛燕一眼,然後點點頭,便與秀才快步離開了鏡雲齋。
場中的較量並沒有因爲秀才與女子的離開而停止,反而進行得更加如火如荼難分難捨,圍觀羣衆因下注不同而分成了兩撥,彼此叫囂謾罵,甚至扭打起來。
辛燕覺得這一切都格外醜惡,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滅亡。
“夠了!”
這一句像是要掀了房頂一般,驚雷般劃過躁動的人羣,四周瞬間靜了下來,直愣愣看着這個整件事情因她而起的始作俑者,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布袋,深藍的底色,上面繡着成雙的燕子。
她快步走到正在僵持中的二人面前,解開布袋的繫繩,拉扯着布袋一角往上提去,“嘩啦”一聲,滿袋的銅錢傾瀉而出,從泥金扇與手臂交接的地方順着落在地面,鋪了一地。
二人手臂本就已經痠軟,被辛燕這樣一砸,皆無力承受,夥計腿一軟跌坐在地面,雲懷遠身子猛地一歪,泥金扇掉落在地面,他扶住了上前來的鐘凌,才勉強穩住身形,看向辛燕。
那乾乾淨淨的小姑娘倒拎着空空如也的錢袋,顯然是氣極了,渾身都在發抖,她眼睛紅得像兔子,卻高揚着下頜,拔高了聲道:“我說了我沒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