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溫去病等人而言,戰爭後的落腳點與會合處,是個非常棘手的問題。赴戰之前,雖然己方擁有兩名天階,還有預計中會升上去的第三名,可對方實力難測,人道之主的威能、背後大能的態度,都有可能令這一戰功敗垂成。
如果出現什麼意外,戰況惡劣至不得不逃的地步,那麼該往哪邊逃,就是重中之重了。
溫去病自己有準備許多逃生點,尚蓋勇、武蒼霓也是一方之主,有背後的勢力可庇護,可一旦謀刺天子失手,這麼大的事,神都武家的立場會是如何,還得兩說。
極樂堂相對安全,不會因爲這件事改變立場,可是考慮到尚蓋勇如今的狀態,要說直接把武蒼霓帶到他地頭上,溫去病還真是有顧慮。
左右無計,最後決定的地點,赫然就是英靈殿,這裡對碎星團有特殊意義,大家到這裡來暫待,是一箇中立地點,更能不受外界打擾。
戰爭一結束,溫去病三人就帶着韋士筆,一同進入英靈殿,療傷兼確認狀況,而衆人沒想到的是,一入英靈殿,韋士筆還沒有出狀況,溫去病直接先倒下,跪在地上,大口嘔血。
“隊長!”
“阿山,什麼情況?”
“沒……我沒事,你們不用……嗚哇哇哇……”
嘴裡說着沒事,但嘔出的血,卻有小半臉盆的量,溫去病的傷勢顯然不輕,而回顧整場戰鬥,武蒼霓、尚蓋勇都想不起來,他是何時受這麼重的傷?
天階者凝結法身,肉身之強悍,遠勝常人,更不會輕易受傷,溫去病參戰時並沒有被打中,這傷是怎麼來的,委實費解。
“該不會……”武蒼霓想起溫去病再次開炮前,神情中閃過的那抹異常決絕,訝然道:“那一炮,是要代價的?”
“嘿,開炮本來就要代價,不然就一堆人要亂開炮了……”
溫去病臉色蒼白,勉強擠出一抹笑意,“這事,是秘密,不能給別人知道,尤其不能給那妖女曉得,就要讓她以爲……嘿嘿,我高興啥時候開炮,就啥時候開,愛開幾炮就開幾炮……”
彼此都是一路扶持的戰友,武蒼霓、尚蓋勇一聽就明白過來。
聖德之炮,威力無儔,連着兩次開炮,都是驚天動地,無物能擋,而對於這件新出來的超級大殺器,敵人肯定想要弄清楚它的底細。
如此強悍的殺技,必然有什麼限制,假若能不受任何限制,想開就開,光嚇就把敵人嚇死了,溫去病正是爲了唬住敵人,流出錯誤的印象,這纔不顧限制,強行開炮。
“……咳……沒事,死不了……不過,得要養上一陣子,還得躲在烏龜洞裡了。”
溫去病擦去嘴角血液,道:“聖德之炮,凝聚世界等級的聖德力量,壓縮開炮,威力沒話說,非法身不能承受,但以我當前的情況,一炮發完,要緩上十五天,比較理想是一個月啦,如果沒滿十五天,就要開第二炮,嘿嘿……”
不需要太多解釋,結果已經擺在眼前,武蒼霓更不難想像,倘若還勉強要開第三炮,恐怕還沒擊發,法身就當場炸裂,殞落歸無。
“……開一炮要休息起碼十五天,連開兩炮要休養多久,才能恢復過來再開炮?”
斯文而冷靜的聲音,來自走靠過來的韋士筆,他逕自來到溫去病面前坐下,問起了聖德之炮的詳細狀況,所提出的問題,雖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在尚、武兩人聽來,卻感到莫名熟悉。
在碎星團裡,韋士筆的形象比較複雜,一方面,他本身的性情溫和,在團裡專門出來打醬油兼和稀泥,成天你好我好大家好,是團裡衆人提起就皺眉的“無所謂王”、“沒意見先生”。
但另一方面,他也是團裡明面上的軍師,爲了在資源匱乏的局面中,讓碎星團不至於打完這場沒下一場,他必須謹慎使用每一項資源,包括人命,讓每一名團員有效率地去死,來換取勝利,因此,他在蒐集情報時,總是刨根問底,嚴苛得不近人情。
剛開始的時候,韋士筆的這個做風,讓大多數人無法接受,明明傷者已經痛得要死,斷手斷腳,或是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他還硬搶過來,拉開旁邊哭到昏厥,呼天搶地的戰友與親屬,執意追問敵人情報,爲此惹怒衆人,被拳打腳踢,一頓圍毆,也不只是十幾二十次了。
“……我相信,他們留下來的這些情報,是有價值的。與其把遺言用來溫暖少數親友,我更希望他們能夠對全團人,甚至全體人族產生助益。”
一次被打得鼻青臉腫,成爲豬頭臉時,韋士筆如斯說道:“我不能起死回生,唯一能爲死者作的,就是讓他們不要白白犧牲,讓他們的在天之靈能夠安慰,自己是死得有價值的,因爲他們,有很多的人獲救了,有更多的人……能夠活着。”
這些話,並沒有爲他贏得太多尊重,哪怕是大戰後期,身爲四武神之一的他,已是位高權重,卻還是常因爲這類事件,沒少挨人白眼,甚至捱揍。
“想做的事,通常不等於該做的事,但不管多不想作,該做的事就是要做,總該……有人去做。”
韋士筆苦笑道:“如果人生可以只做想做的事,大家何必聚到這裡來?何必和妖魔戰鬥?要是什麼也可以自由選擇,我天天喝酒、泡妞、日子爽爽過,爲什麼要來這裡?要是還有得選擇,我也不想來啊……”
私底下相處時,這位人稱百難臆度的名軍師,經常乘着酒意,與戰友這麼慨嘆着。
也正是因爲有這麼死死堅持,無論多遭人憎惡,都死咬着不放的一面,團員們無論喜不喜歡他,都還對他抱持着一份尊重,若否,在一個完全以戰鬥爲目的的軍事集團,好好先生通常是隻是個笑話。
現在,看到韋士筆,又聽到他熟悉的刨根究底,武蒼霓、尚蓋勇都感到由衷懷念。
溫去病的感慨更重,因爲大戰時,山陸陵通常衝在第一線,所看與所憶,情報價值也最大,每次打完,一身是血地回來,常常就是大夫纔剛靠近,就被韋士筆推開,他搶在那邊問個不停,問到第一大隊的隊員個個怒容滿臉,然後醫生一邊治療,他一邊繼續問。
有一次,武蒼霓甚至氣到當場拔刀砍人,在那次以後,韋士筆就下功夫學習醫道,尤其是迅速傷病料理,等前線戰士回來,也兼職擔任大夫的他,一面上去治傷,一面繼續問該問的東西。
靠着韋士筆的這股執着勁,碎星團建立了一個極其龐大的妖魔數據庫,在大戰後期,發揮了驚人的效果,成爲碎星團頻頻大捷的重要根底,身爲技術人員的溫去病,遠較旁人更感念戰友的堅持。
……他做着很討人厭的事,連自己都常常火到想往他臉上來一拳。
……但那確實是對大家都有好處,也該有人去做的事。
……當時,讓自己煩到要死,火大到想要他死的聲音,卻在這幾年裡,成爲自己異常心痛,總是回想的聲音。
……如果有阿筆和我並肩作戰,有他的統籌能力,有他來分擔壓力,自己的處境不曉得能輕鬆多少,每每想到,就是椎心之痛。
……這個心痛,終於在今天可以消解了。
“嘿,你不是吃壞肚子,去方便一下嗎?”溫去病笑道:“肚子一拉就六年多,你這到底是吃了啥啊?”
被這一問,韋士筆臉上滿滿的苦味,尚、武兩人則是一副不知該怎樣反應的表情。
當初,碎星團集體入京的路上,韋士筆就因爲舊傷發作,身體狀況不佳,一路坐在馬車裡療養,入京後的那場晚宴,帶傷喝酒的他,忽然鬧起肚子,跑去茅廁,衆人沒當回事,卻接着傳來他傷勢惡化,送醫急救的消息。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消息傳回,碎星團上下都難以置信,三大武神都趕着要去看,卻在十字庵的門口,聽到韋士筆傷勢爆發,驟染無名惡疾身亡之事。
八年大戰走來,相互扶持,多少生死險關都闖了過來,卻在大戰已經結束,衆人光榮凱旋,忽然有同伴殞落,這種事情……別說三大武神不能接受,碎星團內沒人相信這是真的。
在這之前,韋士筆身上受的傷確實不輕,那是一名妖尊的瀕死一擊,加上魔尊的隔空咒殺,因果纏繞,無可躲避,只能靠神器鎮壓緩住,慢慢找解方,可經過團長救治後,明明已經沒有立即危險,怎麼會忽然傷勢發作,暴病身亡的?
稍微敏感一點的人,都感受到一股不同尋常的陰謀氣息,溫去病等人感到不妥,決心徹查,不能讓友人死得不明不白,但哪知隔日碎星團就遭到大難,全團覆滅,韋士筆暴病身亡的真相,也不言而喻。
這些是溫去病等人已經明白的部分,所不能明白的,是一個死得透的人,是怎麼又復活過來的?這一切……總該有個解釋。
“……其實,傷勢爆發,是我自導自演的一齣戲。”
韋士筆苦笑道:“李家的行動,我一早就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