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踏入百佛洞,溫去病往深處走去,那些飛龍寺的長老們,不再引路,只是在洞外等候並守衛。
溫去病越是往內走去,越是感受到洞中的那股神聖氣息,據自己所知,百佛洞除了高僧閉關,在深處也存放着一些閉了死關,從此不出的高僧亡骸,這些佛門金身千年不化,久而久之,就成了聖物,這當是洞中深處的聖氣由來。
不過,此刻自己感受到的聖氣,有些古怪,那並不是一件兩件聖物的氣息,而是綿延浩蕩,彷彿自成一界的意象,裡頭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驟然間,金芒大亮,眼前出現一條金色的長河,波光粼粼,閃爍大片光影,內中似有數不清的聲音與影像,雖不真切,卻吸引人心,見之則迷,溫去病站在河畔,竟然生出魂魄動盪,神不守舍的感受。
河的彼岸,同樣是一片黃金地,當中有一棵碧樹,枝葉搖晃,拔地而起,每一片綠葉的尖端,都綻生一道金芒,更隱約有禪唱、絃歌之聲傳頌,遠遠觀望,神思也爲之凝定。
“……沙羅雙樹?”在主世界,沙羅雙樹就是菩提樹,一物雙名,沒什麼特別意義,但在大荒西朝,溫去病從典籍中得知,此方世界的最初,佛陀圓寂於此樹之下,每一株菩提樹,都可能連通佛門極樂淨土,一旦相連,顯現諸法妙相,即是沙羅雙樹。
此刻,在沙羅雙樹底下,一個淡金膚色的老僧,異常枯瘦,幾乎已經成了皮包骷髏的恐怖模樣,但盤膝枯坐,雙掌合十,法相**,一縷縷聖光不住自他身上燦發流瀉,落到地上,立刻綻開白蓮朵朵,諸妙隨行。
“……怪不得沒有半點生人氣息。”溫去病道:“原來是金身復甦。”佛門高僧坐化圓寂之後,如若得道解脫,或是以龐大術力加持,臭皮囊遺留人世,便成不化金身,雖有諸般神異,但本質上就是屍骸,既是屍身,自然就不可能再活過來,佛門儘管有輪迴之道,卻一樣把起死回生這事視爲禁忌,這尊金身竟然活化,等同死者復生,真不知是怎麼做到?
或許,飛龍寺有某種生死秘術?
須彌佛子使用閉口禪後,強行讓自己不死的法門,可能就與此有關,因爲這位老僧的身上,沒有半點生人氣息,到底算不算活着,恐怕也很難說。
金身老僧合十的雙掌,忽然交錯結印,轉眼間連結十多個法印之後,掌心向天,交疊而放,眼睛也睜了開來。
“……施主終於來了。”老僧的聲音不大,卻彷彿古鐘,與世界共鳴,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這金色佛光世界內迴響。
溫去病聽了這些話就頭痛,自己好歹也以和尚的身分,在這裡混了兩年,讀了不少佛典,學習不少佛門知識,結交一些佛門友人,卻最受不了這些佛門高僧,見面開口就是禪機,好像不這麼表現一下,就不足以顯示他們法力高強一樣。
自己雖然研讀佛典,卻對佛門之理沒什麼興趣,更沒能耐陪他們打什麼機鋒,此刻一聽老僧的話,生怕那些腦洞又開下去,便搶先道:“大和尚所言不錯,確實是我來了。”長河彼岸,金身老僧聞言而笑,“佛友明白老和尚的意思,果然智能通達,不愧是老和尚等待已久的人。”
“大和尚真是夠耐心,這一等就等了近千年,還沒變成植物去。”溫去病彎腰朝老僧一禮,“如果不是大和尚當頭棒喝的那一問,我恐怕一時間也連想不到,敢問佛尊法號?”打從入百佛洞之後,溫去病就不斷在想,讓自己過來見面的那名幕後人物會是誰?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人死光了之後纔來,說這不是須彌佛子的後手,誰也不信,哪怕須彌佛子已死得乾淨徹底,但這世上善於謀劃者,並不乏以死佈局的手段,佛子又是善窺天機的先知,說不準就留下什麼後着,待他身死後發動,或是……
待大鑄後發動?
能接手須彌佛子佈局的人,肯定不普通,既然不是那些長老,就是比長老位份更尊的人物,而在此方世界,這等人物唯有承接天命的佛門領袖,年長者爲佛尊,年幼者稱佛子。
但這樣的人物,如同仙帝,都是一任死,纔有新一任的出現,只有死在任內,從沒有活着卸任的,人易騙,天命可不好唬弄,若非如此,九頭妖龍哪可能殺了佛子就認爲安全了?
一直到在這裡看見金身老僧,猜測這或許是哪一任過往佛尊時,溫去病仍在琢磨對方與己會否有什麼因緣牽扯,而聽到老僧的那一句,則讓正在琢磨的他如夢初醒,聯想到了答案。
……是施?還是失?
……失主終於來了?
……自己失了什麼東西?老和尚又拿了什麼東西?
打自來到大荒西朝後,溫去病還不記得自己吃過虧,掉過東西,但把最近發生的所有事,前因後果想過一遍,瞬間恍然。
雖然荒唐,但只有這個解釋,才能合理解答一切,更讓九頭妖龍都沒有防備,因爲這根本是在它出現之前的千年舊事,當時,有一名僧人,身受重傷,且遭到追殺,被平家先祖所救……
“罪僧磋峨,在此等待佛友,已近千年了。”磋峨佛尊向溫去病回禮,“當初,老衲貪慾薰心,受了令狐家大恩,卻覬覦寶物,偷盜而走……”
“令狐家?”溫去病略一沉吟,隨即發笑,平家的姓氏,是多年隱姓埋名的結果,至於千年前的原始姓氏,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原來在千年前,平家本姓卻是令狐。
“橫擊仙帝之寶,關乎人族命運,老衲當年忍不住貪慾,犯下大錯……唉,名繮利索,將老衲緊緊縛住。”
聽磋峨佛尊長聲喟嘆,溫去病搖了搖頭,問道:“一不做,二不休,大和尚既然已經回頭取物,爲什麼不做得乾淨點,斬草除根,把令狐一家殺盡,不漏風聲?”
磋峨佛尊道:“一錯已是不應,哪能再錯?老衲恩將仇報,是畜生行徑,再下毒手,豈非豬狗不如?還談什麼護世?說什麼修行?”
溫去病笑道:“大和尚倒是實在人,沒鬼扯什麼偷東西是爲了救世護民,爲了取走禍秧,讓令狐家不引火焚身,沒來浪費我們彼此的時間。”
“罪過,罪過,如果佛友早幾百年來,聽到的可能就是鬼扯、忽悠了……千載死關,老衲算是都想明白啦!”磋峨佛尊道:“當年老衲回寺後,適逢恩師遇襲圓寂,老衲承襲天命,便爲佛尊,忙亂了一陣後,重新尋覓令狐家蹤跡,想給予他們補償,哪知他們走得無影無蹤,老衲也尋之不得……”
千年前,令狐家能私下偷盜橫擊仙帝的技術與寶貝,沒被發現,也沒給追殺,自然有藏身掩蔽的大本事,飛龍寺暗中數次佔算,天機總被迷霧遮掩,什麼也看不清楚,而正常手段也找不出人來,令狐家就此消失在歷史中。
“老衲晚年深悔此事,最終閉入死關,雖成金身,卻未得解脫,神識消散,僅餘一縷執念存世……”
“原來如此。”溫去病明白過來,不是什麼死者復生,只是生前一縷執念殘留,依附於金身不滅,已非原靈,所以佛門能有繼任的佛尊出現,而大地上也沒其他人料得,飛龍寺還有一位佛尊,以這樣的形式存在,畢竟,修行求大解脫的佛門,堂堂佛尊,竟然還有割捨不下的執念,這事傳出去,不是醜聞也是笑柄。
磋峨佛尊道:“老衲執念存世,大多時間都在沉睡,唯有每任佛尊、佛子圓寂,下一任未承天命而現的短時間裡,纔有機會甦醒。方纔醒來,感應天機,得悉橫擊仙帝的傳承者出世,故邀佛友前來一會,了結因緣。”
能直接敞開六識,感應天機,知悉整個世界發生的大事,這已是天階中高位的大神通者所能,溫去病不認爲這位老僧有此能耐,不過,看他金身背後,光輪沉浮,內中似乎通連往其他世界,恐怕……是有其他的“力量”,幫了他一把。
溫去病問道:“大和尚纔剛剛醒來?怎麼這不是須彌佛子的佈局嗎?”
磋峨佛尊笑了一笑,嘆道:“天機深沉,豈能盡爲人窺?須彌雖是我佛門千年一出的不世奇才,卻也僅能窺見大鑄這個關鍵節點,至於大勢如何轉折,天意如何命定,他亦不知,否則何用強留於世,想將自身貢獻於鑄兵?”
“……天意?”溫去病凝視磋峨佛尊腦後的光輪,感受着內中傳來的神聖氣息,首次對這個詞生出深刻感受,也終於明白,這盤棋背後的佈局之深,遠遠超過自己想像,更不是須彌佛子這層次能下的。
……佛子身亡後,就有可能甦醒的人,卻不遲不早,醒在大鑄之後,哪有如此湊巧?
……天意,是誰的意?
……我沒去別的世界,偏偏就來到大荒西朝,這也是他媽的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