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蒼霓、司徒小書,去帝都找李昀峰,倒是不用擔心過多的繁文縟節,因爲此刻的帝都,已經無復早先的繁華盛景,車水馬龍,不要說會有官僚禁衛層層阻攔,根本半個人都沒有,成爲荒土一片了。
自爆地脈,影響的範圍廣及千里,在這範圍內,什麼生命都被炸得粉碎,一起轟上了天,當時的慘烈景象,以武蒼霓、司徒小書的見識,回憶起來,都禁不住陣陣心驚。
走在沒有道路的黃泥地上,司徒小書環視周圍慘狀,看到泥上猶沾硃紅血印,不由嘆息。
“李主席下手實在太重了,這許多百姓,事先全然不知,就這麼成了戰爭的犧牲品,隨着地脈爆炸而……”
司徒小書話到一半,爲之黯然,再也說不下去,帝都一戰所犧牲的人命,光是平民百姓就有幾百萬,裡頭男女老幼,個個有份,因爲遭到神皇、佛皇的圍困,連提前疏散部分都不可能,最後全數成了誘敵戰術的炮灰,就算是百族大戰期間,都沒有這麼大的單一傷亡。
此事最初自己全然不知,如果知曉,肯定不會放任發生,無論如何,這些人也不該死在自己人手上……此刻重入帝都,見到這邊的慘烈傷亡,感應到這裡無數亡者的悲怒與怨,心下惻然。
武蒼霓聞言只是淡淡瞥了司徒小書一眼,“那小書以爲,他應該如何做?”
司徒小書一怔,隨即道:“兵學我不太懂,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但純以爲人而論,縱是兩軍交戰,亦當有個底線,有所爲,亦當有所不爲,像這種手段,實在……”
武蒼霓舉起手,打斷司徒小書的話,“戰爭該有底線,那這底線到底是誰的?那幾位神皇、佛皇,用不用守這些底限?”
司徒小書果斷道:“武帥,那五名願力之主,在破壞與殺傷上一直頗爲剋制,如非必要,絕對不對平民百姓出手,如果不是我方引爆地脈,造成他們傷亡慘重,戰事規模激化,前頭幾仗他們累計造成的死傷,還沒有帝都這仗的一半多……我們,爲了保衛家園,害死的人比敵方所殺更多,這……又算什麼保家衛國?”
事關仁道,牽涉到一己信念,也涉及無數枉死孤魂,司徒小書絕不會退讓半步,哪怕面對的人,是她素來尊敬的偶像武蒼霓。
當代仁道之主,堂堂而問,替枉死的萬民請命,武蒼霓都感到一股凜然氣勢,直逼而來,讓自己有些心頭髮虛,不過,在這件事上,自己同樣也有很多想法,並不想隨便相讓。
“……所以,他一口氣拿這幾百萬人命當作炮灰,就是殺生不仁,那些願力之主想要度化幾十億、百億人口,化爲渾渾噩噩、唯命是從的願力牲口,就是天有好生之德?”
武蒼霓笑道:“願力之主之所以不開殺戒,爲的真是尊重生命?不,他們只是不想損壞戰利品,和先前入侵的妖魔爲的是掠奪資源血食不同,他們要的正是始界衆生作爲願力傀儡,所以纔看起來殺生不多而已。還有他們強,我們弱,他們讓得起,他們可以裝君子,可以講底限,但他們是爭勝,我們卻是求生,除非妳覺得輸了無所謂,失去自我,成爲願力傀儡也不打緊,否則……其實我們根本無路可退。”
當時的情勢,司徒小書如何不知,聽武蒼霓這麼提起,她眼神一暗,喃喃道:“戰爭的本質,就是求活命嗎?可……就爲了求自己能夠活命,人就可以沒有底限,隨便犧牲旁人?我一直相信,有些價值高於自己性命,有很多事……是寧可自己沒命也不能做的,難道……”
“大義之前,捨生取義,不因生死而礙仁,這是很難得的美德,但……這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武蒼霓神情悵然,嘆道:“寧死也不牽連無辜,讓自己能死得乾乾淨淨,問心無愧,這是仁,但如果不惜弄髒自己,卻能救更多的生命、更多的無辜者,這樣……不仁嗎?億萬黎民,有各自的想法,有人寧死也不願意淪爲願力傀儡,有人未必不覺得失去自我,換來一生平順是筆好買賣,然而神道之主不願尊重每個人的選擇,蒼生往往也無能實現自己的想法,最終只能是上位者,以一己之見替他們選擇,上位者又非全知全能,只能在自我見識的框架內打轉。這一次,是李昀峰的選擇,指責他的問題很容易,但是下一次換做是你,又有什麼更好的選擇?”
司徒小書愣住,表情陰晴不定,陷入苦惱之中,遲疑片刻,幾次望向武蒼霓,欲言又止,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武蒼霓笑道:“我很高興,妳沒有直接找我問答案,因爲我也不知道,這些問題,要是那麼好解答,那麼也不會有我們的爭論了。說這些,只是做爲曾經的仁道前輩,想要和妳分享一點心路歷程而已……這世上,很多事情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一切都是取捨。而每個人的取捨,往往都是不一樣的”
如仁之大道、義之大道一類的天心法門,澈悟道理,登天證道,才只是個開始,從來不存在一下領悟,足用一生的好事,否則,爲何不是一下悟道,就直接從凡人提升成到永恆?
沒有人是全知全能,因此,縱然悟道,所領悟的東西,也可能只是道的一面、一角,甚至只是表層假象,後頭仍需要不斷的考驗與印證,一步步探索真貌,才能漸漸與道相合。
像是以心入道的相關法門,每一次重要的關卡突破,往往都是一次重要的心境轉折,更需要信念堅定。如果念頭通透,想得清楚明白,一步邁出,更近頂峰,可要是遭受重大沖擊,心境破碎,往往就是走火入魔,轉入邪道,甚至身殞道消的下場。
司徒小書在這一場與願力之主的爭鬥中,突破極限,晉級大能,力量固然直線飆升,內心同樣也在變動,建構新一階段的仁道法則,更爲廣闊,卻也有更多的內心衝突,拷問自我。
這是專屬於她的挑戰,能不能真正跨過去,武蒼霓也不知道,自己雖然寄厚望在這女孩的身上,有時卻也在擔心,她會否承擔得起這些壓力……
回顧古老傳說,上一位最接近永恆的仁道之主,初始人皇,固然是仁之大帝,是在這條道上走得最遠的一個,但在他的生命中,也曾經有過率衆圍殺結義兄弟霸皇之舉,這個不義之行,並未讓他大道崩裂,相反的,似乎還更讓他貫徹了仁之義理。
出賣兄弟以爲仁,這……只能說,大道當前,和普通人想的東西不太一樣。
“可是……”
司徒小書擡起頭來,目光中有着深深擔憂,“就算不講正邪對錯,世事相對,當中自有因果,就算是永恆者,也要承擔自己造下的業,他這麼幹……都不用顧慮後果的?無論李主席這一次所爲,究竟該怎麼評判,那百萬人命的因果他都躲不過,後頭因果報業,他的下場……”
“……後果,這個詞很有意思。很久以前,那個人曾對我們說,所謂後果,是先有以後,纔有結果,如果連明天都沒有,誰還會在乎什麼後果?”
武蒼霓自嘲地一笑,誰料到世事竟會是如此諷刺,居然會有那麼一天,自己不得不站在與那個人相同的位置,用他的話,來解釋這麼一件事情。
曾幾何時,自己在隊伍裡的位置,也是一如今日的司徒小書,站在質疑者的角度,憤怒地指責領導層的不仁不義……司徒小書此刻的心情,自己完全能夠理解,而與當日不同的是,自己現在也能理解領導層的心情……韋士筆的心情、李昀峰的心情……
“……而且做下這些事情,最後沒有好下場這種事……”武蒼霓淡淡望向遠方,李昀峰氣息所在的位置,“相信他一早就清楚了。”
雖然把握不了他當初和那個人聯手,以碎星團作爲棄子,要從妖魔手中救世時的心情,但這些年相處下來,卻不難明瞭,封神臺之戰,當最終計劃脫軌,四武神最終翻臉後,他的心就已經死了,除了在所謂責任下繼續做事,他再沒有一點個人的意願,哪怕明天橫死也無所謂的……
剛剛經歷激戰的帝都,不只是建築被毀,人命死傷那麼簡單,整個帝都的地貌都被完全改變,平地起山陵,湖泊化平地,荒土葬屍骨,如果再有一兩場大雨下來,估計還得多點水域。
這樣的破壞規模,百族大戰時期,也曾發生過幾回,每次都是以人族的慘重犧牲,換來妖魔那邊更痛的傷亡,相較之下,這回帝都之戰炸裂大陣與地脈,己方的犧牲數目重到臉綠,也幹掉了對方一些尊者、大能,可在覈心目標上……沒有那個人超出想象的神能相助,再是人命犧牲,也終究難敵萬古,屠黎王一掌鎮壓,寂滅皇天外再助一臂,兩名佛皇聯手,讓引爆帝都的一炸,化爲徒勞。
反倒是這一炸之後,隨之發動的後着,生出了意外的效果。
兩大萬古佛皇,合力鎮住了地脈爆炸之力,沒有讓傷害持續擴大,原以爲這已經是李昀峰奇謀的極限,卻不料,千萬血煉沖天飆起,無數怨厲紅雲,騰空生出,在漫天黃沙與爆煙中,染上那兩隻尚未撤離的佛掌。
……沒有誰料想得到,李昀峰的計,不光是絕,而且還有夠毒,除了引爆地脈,還一早就佈下搜魂法陣。
……數百萬黎民炮灰,橫豎都要犧牲掉用來取信敵人,死都死了,造孽也造了,自然不能夠浪費,直接布以搜魂法陣,在死亡一瞬,強自拘魂,連同血肉一同獻祭,化爲無窮血怨之氣,沖霄而起。
如果是用來對付妖或魔,甚至仙佛,這些血怨之氣未必有用,但願力之主最忌諱的就是這個!
血怨厲氣,絕對傷不了萬古,卻極之汙穢,一旦鉅額怨氣纏身,吸收願力就有大大不便,甚至可能染穢聚來的願力,將之化成劇毒,若是強行吸收,萬古佛皇也要走火入魔。
區區幾百萬人命,還不是神皇、佛皇處理不了的汙染,問題在於……始界的生靈,分量不同,一人之願力,抵萬界的百倍,而怨氣從來都是重於願力,所能貢獻的願力有多少,慘死所形成的怨氣,只會百倍於斯。
屠黎王、寂滅皇,兩名佛皇受到血怨之氣衝擊,雖然看起來半點傷都沒有受,可實際所造成的影響、蒙受的損失,着實比剁掉他們一雙手臂還要痛。
只可惜……這些傷害,等同於詛咒,不是一時之間會顯現,所以在大多數的人眼裡,李昀峰這條毒計,純屬是白費功夫,沒有效果,還憑白敗壞自己,乃至整個聯邦的形象……此刻,外界不知道有多少聲浪,正在質疑、嘲諷着這位主席的全無建功。
“……他應該很習慣這種事了。”
武蒼霓嘆了一口氣,五味雜陳。
從結果來說,李昀峰確實是白忙一場,那些犧牲者也全都白死了,兩名佛皇最終殞落在餓鬼、司徒無視手裡,李昀峰的布計,根本沒來得及生效,如果早知如此,那些人其實可以不用死的……但……戰爭裡,又哪來早知道這種好事……真要怪罪,不如怪司徒無視明明手握這種力量,爲何不早一點用出來……然而反過來想,以老瞎子的爲人,如果沒有限制,一早就可以出手,也不可能忍到餓鬼降臨才幹活……只能說,天數如此,爲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