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見到自己的便宜岳父,溫去病卻沒有太多的感觸,畢竟,這已經不是兩人離開龍家以來的首次遭遇,要有什麼激動情緒,也早就發生過了,更何況有了雲兒之後,自己早將過往糾結徹底放下。
碎星團時期,自己星夜奔援,來這裡救了他老家之後,他特別跑來碎星團駐地想要道謝,當時自己已經不在滄溟,又星夜趕往多處救火,剛剛回來歇息,聽屬下說他來了,直接揮手擋架說不見。
當時的自己已經是人族武神,赫赫威名,只要喜歡,架子可以擺得比天還大,不用給任何人面子,就連當時的龍家家主,若被自己擋在外頭,也沒人會覺得自己架子擺得大,而他只是龍家一名普通戰將,說要求見道謝,根本不用自己開口,所有人都會把他直接擋下。
……第一武神這些年來爲人族而戰,救過的人不知有多少?若每個人被救了,都堅持要當面道謝,謝也把山陸陵謝死了,哪還有時間休息?
自己沒有出去見龍承運,不過,終究心氣難平,忍不住遠遠地偷瞥了兩眼,因爲當時裝酷裝得太用力,不好讓人看出來,其實自己那時候很想衝出去,給他一記很用力的毀天霹靂,就算不把他打成肉泥,也要給個大大的教訓,好答謝他當年潑糞轟走自己的恩情。
後頭聽雲兒說,在萬里沙海,碎星團餘孽被人一路追殺的時候,他曾經率衆來救,雖然最後半點屁事也沒幹到,但他終究是來了。
往昔,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受過碎星團的恩惠?被第一武神救過全家老小?
那個人授意,李昀峰和龍仙兒受命設計清算,天下人全力追殺碎星者時,往昔稱兄道弟的封刀盟、拿盡好處的天鬥劍閣,全都第一時間翻臉捅刀;當時執正派牛耳的金剛寺、玉虛真宗,也沒出來阻止……滿天下的人都認爲碎星團該死,急着落井下石,狠打落水狗,卻唯獨……這個家人曾被自己救了的好好先生,他冒着生命危險來救人了……
……要知道,連那個總與自己稱兄道弟,實力更是穩坐天下第一,總嚷着要把孫女嫁給自己的老瞎子,他都沒有來,便宜岳父卻來了……那時候,從封刀盟離開的幾位宿老,因爲用自己的下場告誡了世人,敢與碎星餘孽一邊的人,唯死而已……他卻依然來了……
知道這件事時,自己內心的感覺一度極度複雜,不願意去深思,只讓它埋在心底,直至此刻站到這裡,又一次看着這個男人,那種複雜的感覺忽然又涌上來,剎那間,自己有點分不清,到底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誰是敵人?誰又是朋友?
略一定神,溫去病發現眼前這個男人有不少花白頭髮,照理說,他此刻還未滿六十,縱有華髮,也遠不到滿頭花白的程度,更別說他也有地階修爲,又是龍仙兒的父親,即使龍仙兒這個顛婆,不講孝道,沒有按時送禮,也還有龍靈兒,以及各家巴結奉承的人,也該會送來各種延壽珍物,服用之後,就算百多歲,看起來也該是三十出頭,這纔是常理。
眼前這個已顯老態,形容憔悴的男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記憶中的他,就算喪妻,也沒有這樣的老態,是三個女兒的現況,讓他感到心神疲憊嗎?
……瞧他這身打扮,堂堂威遠侯,弄得像個老花匠一樣,敢情這座墓園,甚至山道旁的一草一木,都是由他在親自打理?
……這份用心,可不簡單啊!對於他們兩夫妻之間的感情,或許自己該評價得更高一點的。
溫去病皺起眉頭,有些納悶,就聽龍承運開口,“把東西都放下,剩下的我自己來處理吧,今天日頭不錯,我想再和夫人多待一會兒。”
僕婦們點頭應命,將竹籃放下,預備離開,龍承運沒有太在意,回頭把注意力放回到墓碑上,卻不料,剎那風動。
一陣突來的強風,吹得山林拂動,樹木沙沙有聲,黃沙揚起,衆人都下意識地轉頭閉眼,但在山風之中,一道幽影暗藏,若有似無,在虛空中浮現出來,向龍承運一爪探去。
風過無痕,那赫然是兩名遁入虛空的鬼尊,兩隻生前爲妖的的妖鬼,受命而來,擅長潛伏狙擊,潛伏在這片林子裡已經有段時間,要先確認這墓園裡的防禦法陣與護衛暗樁,然後再行出手。
它們潛伏半天,觀察得差不多了,肯定這裡並沒有能威脅到天階的佈置,即使龍承遠身上有什麼底牌,也不可能徹底翻盤,這才猝然施襲,憑着鬼族天賦,遁形無影,它們很有信心,若是沒有其他干擾,龍承運就是死了都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甚至連躲藏在附近林中的那些護衛,都只有莫名其妙的份。
這應該是很合理的情況,但事情卻從邁出去的那一步開始,整個出了意外。
“咦?”
“那、那是什麼?”
“有、有鬼啊!鬧鬼了!”
“護衛呢?來人啊!”
一連串驚呼聲中,就是沒有丁點修爲的普通人都清晰可見,半空中浮現出兩個十餘米高的半透明鬼影,青面獠牙,臉印血痕,說不出的猙獰可怖,身上涌出來淒厲的怨意,化爲滴滴濃血,灑落地上,燒出凹洞與青煙。
“鬼尊!”
“不好!鬼族來犯!”
周圍樹林中,立刻跑出來七名地階護衛,氣血翻涌,凝聚出各自的法相原形,十多道巨龍之影浮動,齊聲咆哮,穿雲驚日,聲勢動天。
但對鬼尊而言,這七名區區地階的龍家戰士,完全就是一羣搞笑的東西,根本不值一哂,哪怕他們得到侯府的法陣加持,引地氣貫體,倍增了力量,也仍是一些隨手可殺的東西,還不如他們手中所持的法器來得有威脅。
當今之世不比過往,人族對鬼族知之甚少。如今鬼族入世已久,人族與之抗戰已經五年,累積了許多經驗,更得到仙界、佛界的相助,開發了許多對抗鬼族的專用兵器,現在對上鬼族,人們已經不會驚惶失措,手忙腳亂,更被鬼族特性極大的剋制,除了少數特殊功法的人,只能束手就擒,而配合各種專用兵器,這些地階武者,更能給鬼尊帶來麻煩。
……如蚊蟲叮咬般,雖然無大患,卻甚是惱人的麻煩。
兩名鬼尊此刻的感覺非常不好,那些蘊含純陽、純陰、怨煞的法器,固然十分討厭,但真正讓它們感覺到情況不對頭的,還是自己的隱身狀態莫名失效,這是不應該出現的情況,這絕非眼前佈置可以做到的事情,難道有什麼意外發生?或是這裡其實存在着什麼自己未看透的佈置?
還有,從剛剛開始,它們就隱約感受到一股壓力,彷彿有什麼威脅正在無聲靠近,非常的危險,卻看不出虛實……
“你在這裡掠陣,我去把他殺了!”
一名鬼尊這樣呼喝着,同時身化陰風,直直朝龍承運飆去,跟着鬼爪揮出,切割大氣,更隱約牽動天地法理,似是隨手一擊,其實神通暗藏,就要把他大卸八塊。
鬼尊級的出手,區區地階層次的護衛哪裡攔得住?就只見巨大的鬼爪破空,無視護衛的干擾,直接掃到龍承運的身上,正要將他整個人廝的四分五裂,一道冷冷的寒光放射出來,將他護住。
……當今神妃的親生父親,連龍家都要傾全力在守護、巴結,神妃本人如果沒有留下什麼保護手段,那才真是有鬼了!
冷光放射,在龍承運的頭頂,結成了一個護罩,但說是個光罩,型態其實更接近某種神像,一個狗頭人身的神明鑄像,色作黑金,手拿權杖,目光冷冷,更散發着無上權威,睥睨着身邊的衆生和亡靈。
尋常人族,對這個形象瞠目不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可兩名鬼尊卻都認了出來,這是某位冥皇的化身形象之一,掌握着生死權柄,至高無上,手中權能,更對鬼族有着強烈的壓制效果。
有這個護罩在,就算是鬼尊全力出手,沒有其它干擾,也別想在十擊之內破壞得手,而十擊一過,這次行動會有什麼結果就很不好說了,負責襲殺的那名鬼尊當機立斷,放棄正面攻殺,一掌拍落,發動“五鬼大搬運”神通,要把龍承運連人帶光罩一起轉移帶走。
這是鬼族的天賦異能之一,動則難防,但神妃所留下的護符,也不是那麼簡單,一邊把人護住,同時也發動轉移術法,龍承運整個人在術法作用化爲一道強光,就要破空而去,離開險境,撞着五鬼大搬運,雙方互扯,漸漸要脫出鬼尊的神通飛走。
“哪裡走!”
掠陣的那名鬼尊,眼看情況不妙,自己戒備的壓力卻始終沒有出現,連忙出手,要合雙尊之力,將人轉移出去,這照說也是十拿九穩的事,只憑現場這些地階廢物,沒人能攔阻他們,只要隱約感應的壓力不出現,等到再有破局之力的人趕來,他們早就去得遠了,就算是神妃追來也是無用。
然而,今天的事情就是那麼不順,他們的力量纔剛發動,事情就又一次脫了軌,兩名鬼尊聯手的力量甫一發動,眼前的情境就一花,變得非常奇怪,不見了龍承運,也不見那些僕傭,甚至跳出來展露肌肉的那些龍家護衛也全都不見了。
眼前所見,只有寂靜山嶺,白石孤冢,和作爲點綴的各色鮮花,墳前一個文士打扮的青年,長鬍散發,正將一大束鮮花放在墓碑前,雙手合十,默默祝禱,狀似虔誠,三叩首之後,擡頭起身,向在一旁戒備的雙鬼點頭。
“涼風有訊,喜得貴客,請坐!”
……坐?
兩名鬼尊此刻腦裡很亂,搞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卻看到白石墳前多了一張小几,三個蒲團,茶几上有一個小壺,三個茶杯,那個青年不知何時已經坐在几旁,正倒茶慢飲。
……這茶几,又是什麼時候有的?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坐下去的?我們剛剛在幹什麼?
一連串的異常,兩名鬼尊只感到極度困惑,卻覺得自己的思維變得很亂,卻生不出警兆,稍微遲疑了一下,自己竟不知怎麼也入了座,看着那個青年舉起壺倒茶。
“請用茶。”
兩個茶杯,就這麼被推送到面前。
眼下的情形明明很怪異,但兩名思維混亂,反應遲鈍的鬼尊,卻都沒有問出口,就這麼端起茶杯,默默把茶給喝了,內心裡總覺得有哪裡不對,違和感越來越強烈,但又說不出究竟是哪有問題?
茶的味道,很淡,但是……很暖!
茶杯放下。
一人兩鬼,就這麼默默相對無言,亂髮長鬚的青年開口道:“勞煩說個鬼故事吧!”
……鬼故事?
兩名鬼尊一時間神情錯愕,有些弄不清楚自己聽到的又是些什麼東西,亂髮青年又道:“你們喝了我的茶,就說個鬼故事給我聽吧。”
這次話聽清楚了,但兩名鬼尊的困惑卻有增無減。
……這個人……滿嘴在說些什麼鬼話?他要我們給他講個鬼故事?我們是幹這種事的嗎?我們可是堂堂鬼尊,是來這裡……
……咦?我們好像就是來講鬼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