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十月初八。

清晨時分,天邊剛剛亮起之際,佟穗被一陣往水缸裡倒水的聲音驚醒了。

她往身後看看,蕭縝果然不在。

下一刻,虛掩的門板外傳來蕭縝低低的詢問“醒了”

如果佟穗還在熟睡,根本察覺不了他這聲音。

佟穗應了一聲,伸手拉拉被角,兀自貪戀被窩裡的溫暖。

蕭縝繼續傾倒另一桶水,隨即放下水桶,推門而入。

佟穗擡頭,看見他衣衫整齊,頭頂黑色髮帶緊束,因爲眉目凜然,便是一身布衣也當得起“一城之主”的名頭。

當然,她剛嫁進蕭家的時候蕭縝就長這樣,那時他只是個沒落老千戶的孫子,佟穗想的是這人氣勢太冷難以親近,沒瞧出他是否能出人頭地,現在他真的佔了城掌了兵,佟穗纔將他的氣勢與城主聯繫到了一處。

“看什麼”

蕭縝俯身撐在炕頭,一開口眼裡便多了溫和笑意,讓佟穗知道,此時他只是她的枕邊夫君。

佟穗瞅瞅暗着的窗外,彆扭道“昨晚隨口說說的,你還真起大早提水去了啊”

最近他可能比老爺子還忙還累,操心費神的,佟穗寧可他多睡一會兒。

蕭縝按了按她腦頂翹起來的一縷細發,道“本來也該起了,再說爲那樣的緣故去提水,我樂在其中。”

佟穗“那你繼續去提吧,倒滿爲止。”

蕭縝“嗯,對了,剛剛見到祖父了,跟他說了你也要去軍營的事。”

佟穗立即仰起頭,緊張地看着他“祖父怎麼說”

蕭縝指指自己的臉。

佟穗咬脣,不得不親了他一下,親完再將人推開。

蕭縝笑道“祖父叫你打扮得精神點。”

佟穗滿眼茫然“怎樣叫精神點穿成新兵那樣”

蕭縝“女裝便可,大大方方去,好了,你起來梳洗吧,我繼續去提水。”

他一身輕鬆地走了,佟穗爬出被窩,先隨便套了一身舊衣,再對着衣櫃發起愁來。

出門做客都要穿體面些,更何況要跟着蕭縝去見幾千的士兵,平時總是穿來做事的幾套舊衣肯定不行。

新衣佟穗也有兩套適合這個季節穿的,可蕭縝都沒特意穿新衣,她也不好過於張揚。

最後,佟穗挑了去年過年時舅母送她的一套冬裝。

舅母知道她喜歡往山裡跑,送好料子怕她捨不得穿收在櫃子裡當擺設,所以這套冬裝是百姓常穿的粗布料子,草青色的直袖短衫,配一條繡着細竹的素白馬面裙。白裙進山不合適,在村子裡穿就很顯秀氣水靈。

八成新,剛剛好。

蕭縝又拎着兩桶水回來了。

屋裡靜悄悄的,蕭縝往水缸裡倒了水,單手挑起門簾,看見佟穗背對着門坐在東邊的梳妝檯前,穿了一身她在蕭家還不曾穿過的衣裙。

佟穗的頭髮還散着,

正在猶豫該戴哪支簪子,透過銅鏡對上蕭縝的視線,她垂下睫毛,頓了頓,再朝他招招手。

她不招蕭縝也要進來的。

小小的梳妝檯前只有一張圓凳,蕭縝靠到這邊的炕沿前,視線在她身上過了一遍,再看向她擺在臺上的木匣。

金銀玉器她都藏着,木匣裡擺着幾支形狀不同的木簪,有的簪頭雕成了祥雲,有的雕成了花,都是鎮上能買到的便宜樣式,唯獨有一支木簪的簪頭墜了根細細的黃銅鏈,鏈下再掛着一顆水滴狀的白玉珠。

這簪子她隨他去鎮上時戴過,第一次進城時也戴過。

佟穗瞅瞅他束髮的黑色髮帶,問“我是戴純木的簪子,還是戴這根墜珠子的”

村裡男人習慣用布帶束髮,城裡大戶家的男人會戴冠戴簪,如今蕭家握有十來萬兩的金銀珠寶,祖孫幾個卻依然是原來的扮相,佟穗就拿捏不好自己要不要稍微講究這一點。蕭縝托起一把她烏黑的長髮,看着那柔順的髮絲滑過掌心落回原處,低聲道“我想看你戴那些金首飾。”

也想看她穿最上等的綢緞料子,她長了一副不輸官家小姐的美貌,只輸在了打扮上而已。

佟穗搖搖頭“進城前祖父交待過,不能張揚。”

現在戴金子,外人還以爲是蕭家從那四大豪富之家拿來的。

蕭縝當然只是說說而已,從匣子裡拿起那根墜珠子的簪子。

佟穗快速綰好髮髻,蕭縝站到她後面,動作生疏地幫她插好。

今日該賀氏母女以及蕭姑母做飯,因爲家裡住着的人多了,每次做飯的女眷也變成了三人,到明日便該輪到佟穗、柳初、林凝芳這三個孫媳婦。

賀氏端着碗筷從廚房走過來,一眼就瞧見了站在柳初、林凝芳中間的佟穗,挑眉道“呦,阿滿這副打扮,今日是要出門嗎”

陪在老爺子身邊的蕭縝接話道“我帶小滿去軍營熟悉熟悉,以後說不定有用到她的時候。”

賀氏頓時沒話說了。

蕭野驕傲地給喬長順、喬長安講起自家二嫂之前的英勇戰績。

佟穗被他誇張的語氣鬧得臉熱,用眼神提醒蕭縝管管。

蕭縝真就對蕭野道“行了,別說戲了,你二嫂不喜歡顯擺這些。”

蕭野乖乖閉上嘴。

蕭延笑笑,看向林凝芳“你也跟着二嫂出去逛逛還有大嫂,你們都去。”

林凝芳、柳初都搖頭拒了。

蕭玉蟬來到堂屋後聽說此事,立馬嚷嚷着要跟去。

蕭穆“想去也行,弓箭、槍劍隨便一樣練出樣子來,綿綿要去我都答應。”

這話是對一屋子所有女眷說的。

蕭玉蟬嘟嘴道“怎麼樣算練出樣子”

蕭穆指指堂屋門檻到南面的垂花門“這麼遠,立個靶子能射中便算有了樣子,槍劍等你們學了再說。”

蕭涉嗤道“這麼近,我閉着眼睛都能射中

。”

蕭玉蟬瞪了弟弟一眼,沒有再提去軍營的事。

飯後,佟穗跟着老爺子等人往前院走去。

騾馬都在角院養着,這兩日男人們陸續換上了駿馬當坐騎,蕭家以及蕭姑母家的共三匹騾子留着自家趕車用。

蕭縝一手牽騾一手牽馬地走到佟穗面前,問她“騎哪個”

大黑騾放在村裡是好東西,放在同等品質的馬旁邊便明顯小了一圈。

佟穗畢竟更熟悉家裡的騾子,上前接過繮繩。

蕭縝揶揄道“你還真是念舊。”

佟穗“”

出了門,佟穗踩着馬鐙騎上騾子,馬面裙就是方便,騎馬也沒有妨礙。

“阿滿,你怎麼也來了”

佟貴騎着馬從東院那邊趕過來,疑惑地問。

蕭延笑道“二嫂好本事,聽說今日咱們要選軍官,也要過去爭一爭。”

蕭野“別聽三哥胡扯,現在整個縣城都是咱們說了算,只要二嫂喜歡,哪裡都能去得。”

佟穗不理他們,默默地與蕭縝並肩而行,前面是蕭穆、蕭守義父子倆。

之前蕭守義負責受理城內百姓的官司,昨日孫典回來後,舉薦了一位一心爲民的前主簿,如此,蕭守義便能安心去軍營掌兵了。

半個時辰後,衛縣目前招募的五千八百多新兵都聚集到了南營,而就在南城門之外,已經排上了一排新面孔的青壯,這些都是先前不敢入伍又在昨日聽聞衛縣大捷之後鼓起勇氣趕來的,自有守城兵負責登記,再讓他們去縣衙等候遴選。南營。

蕭守義、蕭縝等人都排進了隊伍之中,只有老爺子帶着佟穗站在前面一人多高的演武臺上。

那五千八百多人齊刷刷地看着老爺子,也看着老爺子旁邊的女人。

佟穗的手隱隱在抖。

她就是來看個熱鬧,邊角隨便找個地方都行,不知爲何老爺子要帶她上來。

可她記着老爺子“要精神”的話,儘量自然地挺着腰桿,頭穩穩地擡着,故作冷靜地掃視臺下衆人。

大多都是訓練時日尚短的新兵,難免有人低聲猜測佟穗的身份。

蕭穆擡手。

議論聲停了,蕭穆這才道“今日選拔軍官之前,我先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次孫媳佟穗,出身城北龍行山東嶺山下桃花溝,自幼跟隨家裡長輩習得一手好弓箭。先前囚龍嶺匪幫夜襲我靈水村,一百山匪騎着馬拿着刀圍攻我蕭家大院,便是我這次孫媳手持獵戶弓憑藉百餘根木頭箭,射殺二十餘山匪,使得山匪無一人能靠近我家婦孺藏身的祠堂,讓我們後顧無憂,亦爲靈水村立了當晚頭等之功。”

佟穗心中一震,卻只能繼續維持穩重之態。

臺下的新兵們爆發出更大聲的議論,有人相信,有人表示懷疑。

蕭穆拍拍手。

有小兵跑過來,遞上一張弓一囊箭。

蕭穆把弓箭遞給佟穗,再看

向次孫的位置“蕭縝,出列。”

蕭縝跑至臺前。

蕭穆從袖袋裡摸出一個紅通通拳頭大小的果子,拋給蕭縝“以此臺邊爲線,走到三十丈的位置,將果子託於掌心。”

蕭縝接過果子,看眼佟穗,往東行了百餘步,差不多就是三十丈。距離夠了,他轉過身面對演武臺,卻不是將紅果子託於掌心,而是散開發髻,將紅果子擺在了頭頂。

新兵們那邊傳來一片吸氣聲

蕭穆笑笑,對佟穗道“老二倒是比我還要信你,他既不怕,你便儘管射吧。”

佟穗掌心出了汗。

老爺子、蕭縝都擺出這般姿態了,容不得她再拒絕,所以勸都不用勸,只能上。

佟穗取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對準蕭縝。

臺下,蕭野全身發僵,好二嫂,你瞄歪了啊

就在蕭延、蕭涉甚至佟貴都忍不住要提醒佟穗時,佟穗終於又動了,慢慢將箭頭移高,對準那抹紅色上方的黑色細梗後,沒有任何猶豫,倏然鬆手。

蕭縝始終一動不動,黑色瞳孔映出逼近的箭矢。

“嘭”的一聲脆響,利箭射中果子中間部位,帶着果子飛離蕭縝頭頂,下一刻果子裂成兩半掉落,箭矢繼續往前飛了一段直到落地。

萬籟俱寂,蕭野突然大叫了一嗓子“好”

好他孃的嚇人

新兵們不知道蕭四爺的心聲,親眼所見,紛紛爲臺上的蕭家二太太喝起採來。

佟穗神色如常地收弓,退至老爺子身後,餘光是蕭縝綁好髮髻,撿起兩半果子跑回陣列的身影。

蕭穆揚聲問“二太太的箭法如何”

五千餘新兵“好”

蕭穆“那我告訴你們,熟能生巧,只要你們勤加練習,每日拉一百次一千次弓,揮一百次一千次槍,便也能練出這般的神技,你們信不信”

五千餘新兵“信”

其聲如雷,響徹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