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短短十日,西北再次傳來捷報,蕭縝的南營軍與趙良臣的大同軍在登縣合兵了,距離呂勝的老窩涼州城只剩三百多裡。
趙良臣乃兩朝名將,在邊關威名尤甚,蕭家則是先帝建朝後戰功最爲卓絕的將族,北定遼州南安荊州,更是經歷九死一生將先帝從劍閣險道上救了出來,從老爺子到蕭縝、佟穗夫妻,祖孫三個早已揚名北地。
光“趙”、“蕭”這兩面將旗,便足以動搖涼州軍的軍心。
呂勝野心勃勃,但數萬涼州軍與他並非完全一心,早在聽說蕭縝計俘遼州總兵陳望卻未傷遼州軍的時候,涼州軍的小兵們就給自己定下了一條退路,呂勝要反他們就跟着反,暫且在呂勝手下保住性命,一旦朝廷軍打來了,他們比劃比劃就是,與其爲了呂勝拼命,不如投降朝廷等着分地。
涼州軍士氣如此,蕭縝、趙良臣麾下不但沒有減員,兵馬反倒越來越多。
蕭縝給鹹慶帝的摺子裡說,此乃明主治國,萬民來歸。
除了戰報,蕭縝等兒郎還給各自的家眷送來了家書。
佟穗收到四封,一封是蕭縝的,兩封是一哥佟貴讓她轉交母親與嫂子的,還有一封來自蕭野,裡面裝着孫典給柳初的信。
捷報越多,意味着一幫兒郎平安凱旋的希望就越大,蕭家衆人都很高興。
除了家書,蕭家四兄弟還送來幾樣當地的土特產,其中有幾斤葡萄乾,青綠色的葡萄乾顆顆碩大,味道極甜。
佟穗坐在書房給蕭縝寫回信時,阿福端着一碟洗好的葡萄乾放到了旁邊。
孩子們都是直接抓着吃的,佟穗吃了兩顆,漸漸就專心寫信了。
老爺子跟蕭縝有一套密語,防着涉及秘密的信被他人截獲,後來老爺子把這套密語傳給了佟穗。
法子很簡單,譬如眼下這封信寫於八月十三,單數行取第八個字,雙數行取第三個字,前後串聯起來就成了一條密語。
佟穗要告訴蕭縝的是皇要分兄權,兄打殘國舅,王家買皮霜,已匿報喂相。
有的字家常用不上,只能寫同音字,但以蕭縝的才智肯定能猜出來。
將信紙放在桌面晾乾,佟穗看向窗外。
剛來京城的時候,她安排暗哨查探京城舊臣世家的消息,是因爲整個洛城都讓她感到陌生與不安,佟穗想知道這些地頭蛇以前是否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哪些需要提防,哪些可以當成普通新鄰。
大裕建朝五年了,舊臣世家們大多安分,依然值得佟穗提防的只剩幾家。
這次蕭縝出征後,佟穗多派了一個暗哨在王家附近,另增派了暗哨去留意範、魯、魏、宋四府,以及御前軍八營八個指揮使的過往與宅子。
若先帝在,佟穗絕不會盯着這些功臣之家,可先帝走了,新帝糊塗範釗又莽,京城再次成了危機四伏的險地,佟穗必須確保事事盡在掌握,從而庇護衛縣衆親友的平安。
範釗、魯恭以及一相佟穗都很熟悉,
知根知底的,暗哨只需留意近來有哪些官員與他們走動便可,不必刺探四家的私密。御前軍八營指揮使來自薊州軍,以前佟穗不熟也沒必要猜疑,如今也是因爲範釗纔要摸清八人的底細。
就在前幾日,盯着王家的一個暗哨來報,說王邦憲心腹管事的兒子出府時神情有異,暗哨便一路尾隨,發現這人出了城門,趕至京郊一座鎮子,花錢安排一個乞丐子去藥鋪買藥。
暗哨趁對方走後,找到那個乞丐,威逼利誘,得知對方買的是砒霜。
佟穗就想,王家想毒死誰
鹹慶帝
不可能,鹹慶帝在,王邦憲纔是國丈,才能穩居京城世家之首,甚至靠着這層關係晉升宰相,否則就算王家有本事毒死鹹慶帝,也會被範釗的御前軍、魯恭的東營大軍誅殺九族。
不是鹹慶帝,那就只能是範釗了,範釗幾乎打死王軻,這是私仇,範釗反對鹹慶帝重用王家,這是影響王氏一族的族怨。
真讓王家得逞,範釗一死,再無人敢公然忤逆鹹慶帝,一旦讓王家拿捏了鹹慶帝,王邦憲豈不成了第一個竇國舅
蕭家是不可能與王家同流合污的,那麼王家必然會蠱惑鹹慶帝剷除蕭家這顆眼中釘。
爲了自家,爲了好不容易將要穩定下來的北地,佟穗都不能坐視不管。
所以,佟穗叫暗哨喬裝成騎驢的百姓,再在傍晚魏琦乘坐馬車回府路上將信塞進了車窗。
信上只有一句話王家近日買了砒霜。
同日黃昏,政事堂。
明日就要放中秋節假了,宋瀾處理完手頭的政務,看向對面,見魏琦頂着兩個重重的黑眼圈在走神,宋瀾笑道“魏相在想什麼”
魏琦回神,瞥他一眼,沒有理會。
宋瀾“我要走了,魏相可否同行”
魏琦搖頭。
宋瀾便先行一步。
連日難眠,魏琦頭腦昏沉,聽着宋瀾離去的腳步聲,他合上摺子,仰面靠到椅背上。
王家買了砒霜。
這消息是真是假,對方如何知道的,又爲何要告訴他
在這個節骨眼,魏琦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也猜得到王家要對付誰。
範釗是一把好刀啊,先是配合他們殺了竇國舅派去薊州的官員迫使先帝揮師南下,再是殺了竇皇后與小皇帝徹底爲先帝清除了後患,如今,範釗又憑藉一身忠勇正氣硬生生擋在了鹹慶帝與王家中間。
範釗或許不是個好臣子,但他所做的這一切,於民有功,於國有利,傷的只是自己。
宋瀾倒是明哲保身了,可真讓王家奪了權,天下將會重新陷入混亂,最終受苦的還是百姓。
所以魏琦明知鹹慶帝剛愎自用,還是要護鹹慶帝坐穩龍椅,也只有鹹慶帝能讓北地各將領臣服。
又要保鹹慶帝,又要隔開王家,光靠魏琦難以支撐,範釗竟成了唯一能幫他的刀。
憑藉先帝的恩情
,魏琦有把握不讓這把刀傷到鹹慶帝。
再用一次,只要王家倒了,蕭縝、齊恆等將領也回來了,京城全是賢臣良將,他再把範釗調去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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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解決眼下的危機,他再想辦法化解鹹慶帝對範釗的怨恨,忠義兩全。
夜幕降臨,魏琦仍在政事堂。
鹹慶帝得知後,派人把魏琦叫到乾元殿,瞧見魏琦因爲清瘦而越發顯得鬆垮的官袍,鹹慶帝無奈道“政務是忙不完的,魏相還請愛惜身體。”
到底是父親身邊的老人,與他也有師生之情,鹹慶帝雖然因爲範釗的事對魏琦有所怨言,敬重還是更多。
魏琦笑道“是,臣剛剛正要走的。馬上過節了,不知皇上在宮裡有何安排”
鹹慶帝目光微閃,悵然道“父皇駕崩不足半年,今年的中秋就算了,朕與后妃簡單辦場家宴就是。”
魏琦緬懷先帝兩句,這就告退了。
結果次日魏琦又進宮了,稱他閒不住,寧可繼續忙政務,也不想在家虛度光陰。
鹹慶帝勸了一次不管用,隨他去了。
轉眼到了八月十五。
範府。
範釗才陪家人吃過午飯,鹹慶帝突然派公公傳來旨意,說今晚宮裡家宴,請範釗攜妻兒同去。
範釗愣了一會兒,問“除了我,皇上可還邀請了別的大臣”
傳旨公公“侯爺說笑了,皇上辦的是家宴,說要與侯爺把酒言歡追憶先帝,放眼京城,只有您有這份資格啊。”
範釗眼眶一熱,中秋家宴,家人團圓,皇上果然還是把他當兄長的。
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範釗高興地接過聖旨。
範太夫人、潘月柔也很高興,各自提前準備了起來,衣裳好說,還要教兩個兒子規矩。
範釗的長子已經是個少年郎,因爲父親沒空管祖母又溺愛,頗爲跋扈。
範釗這一下午就專門提醒長子了,不許兒子做這個不許兒子做那個的,可見他對今晚的看重。
潘月柔帶着幼子在旁邊瞧着,等哥哥牽着弟弟去淨房了,潘月柔才惋惜道“可惜皇上沒邀請母親。”
範釗“宮裡沒有太后,皇上年紀輕輕,多一個長輩,大家都不自在。”
潘月柔點點頭,又有些疑惑“上個月因爲王家的事,皇上把你的官都貶了,這次怎麼”
範釗“兄弟間哪有隔夜仇,皇上肯定是想明白了,正好藉着中秋與我重歸於好。”
潘月柔“那敢情好,說不定明早就把你的副統領改回正統領了。”
範釗攬住她的腰“你就惦記這個。”
潘月柔嗔了他一眼,這人,被王家弄得好久都沒興致了。
將近黃昏,一家四口出發了,範釗帶着長子騎馬,潘月柔與幼子坐車。
行至皇城東南角時,範釗竟瞧見魏琦的馬車從前面拐了過來,他覺得稀奇,單騎靠過去。
魏琦得車伕提醒,提前挑起一
側窗簾。
範釗笑道“魏相不在家裡過節,怎麼在這兒”
魏琦“今日在政事堂做事,不想肩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準備去周老那邊瞧瞧。”
範釗“您這純粹是自找的,大過節的也不休息休息。”
魏琦朝他招招手。
範釗靠近。
魏琦低聲道“不管我說什麼,你都要繼續笑。”
範釗眉峰一挑。
魏琦聲音更低“我收到消息,王家買了砒霜,今晚你要小心,無論如何,別衝撞了皇上。”
說完,魏琦命車伕出發。
範釗讓坐騎退後兩步,嘴角果然揚着,眼底卻一片冰霜。
又走了一會兒,一家四口在端門外停車,步行前往御花園。
鹹慶帝正在陪后妃三人閒聊,當年他大婚不久過郭太后就去了,守完三年又趕上先帝駕崩,今年不便選妃,所以身邊還是做太子時的三個老人。
見到範釗,鹹慶帝傷感道“中秋團圓,朕只能跟你團圓了。”
範釗想到先帝,也是一嘆。
王皇后故意將話題轉到範家的兩個孩子身上,用家常化解了悲情。
還沒開席,鹹慶帝帶着範釗在御花園逛了一圈,回憶先帝,也回憶兩人之間的舊事。
鹹慶帝“朕記得小時候,朕想像其他孩子那樣爬到樹上居高眺遠,母后看得嚴,是你偷偷扶朕上去,朕上去了不敢下來,也是你站在樹下接的朕。”
範釗笑道“臣就一身力氣,只能陪皇上做做這個。”
鹹慶帝“父皇走後,諸多國事都壓在了朕肩上,朕心裡其實很慌,難免病急亂投醫,被你們揭出來又礙於面子不想承認。魏相他們是外人,朕對他們還算客氣,卻把脾氣都發在你身上了,也是仗着咱們之間的兄弟情,知道再怎麼樣你都會像小時候那樣縱着朕讓着朕。”
範釗看向鹹慶帝,對上鹹慶帝年輕的臉龐、含着虧欠的眼睛,他爽朗一笑“沒事,臣皮糙肉厚的,只求皇上別怪臣莽撞,皇上如何待臣都沒關係。”
鹹慶帝被這樣的笑容晃了神,早已忘卻的兒時畫面竟真的浮現於腦海。
樹下鼓勵他別怕的範釗,甘願給他當馬騎的範釗,偶爾他因爲父皇誇範釗故意使喚範釗做事,範釗也一直都是笑呵呵的。
可那時的範釗,不會當衆頂撞他,不會拔刀殺了他身邊的公公,不會用陰魂野鬼嚇唬他,更不會違逆他的話。
今日範釗能爲了御前軍的軍權打廢王軻,明日就敢爲了御前軍的軍權而弒君。
範釗把御前軍當成他自己的,鹹慶帝要做真正的帝王,只能除了範釗。
他握住範釗粗壯的手腕,笑道“回去吧,該開席了。”
宴席之上,鹹慶帝與王皇后並肩坐於主位,兩個妃子坐在王皇后一側,範釗一家坐在鹹慶帝這邊。
女眷孩子喝茶,宮人端來兩壺酒,分別爲鹹慶帝、範釗斟上。
鹹慶帝朝範釗道“來,朕敬你一碗,以前的不快就都過去了,以後朕與你還是兄弟。”
範釗笑着道好,雙手端起酒碗,舉到面前時忽然停下,看向帝后。
鹹慶帝手微抖,忙垂下視線,反倒是王皇后,根本沒往這邊看,若無其事地品嚐着菜餚。
範釗再笑,廣袖擋面,仰頭做出飲酒的動作,再把酒碗重重放於桌面。
鹹慶帝心驚肉跳,這時,王皇后也難掩緊張地看向範釗面前的桌子。
酒碗在那,酒水濺了滿桌。
鹹慶帝“你,你怎麼沒喝”
範釗“這酒聞着不香,敢問皇上,是您爲臣準備的劣酒,還是娘娘準備的”
鹹慶帝看不出範釗究竟有沒有察覺,卻本能地指向了王皇后“是,是皇后準備的。”
範釗虎眸一瞪“就因爲我失手打傷了小國舅,娘娘便用這等劣酒羞辱我”
他根本沒有掩飾殺機,王皇后抖如篩糠。
潘月柔終於看出不對,沒等她懷疑到酒上面,範釗突然搶過旁邊宮人手裡的酒壺,大步朝王皇后走去。
王皇后驚慌地躲去鹹慶帝背後。
鹹慶帝努力維持冷靜,質問範釗“劣酒就劣酒,朕叫人重新換一壺就是,不得對皇后無禮”
範釗腳步不停“皇上,您也說今晚是家宴,她便只是臣的弟媳,弟媳對兄長不敬,難道不該吃些教訓”
王皇后哭求道“皇上救我,救救我啊”
近處全是宮人,遠處倒是有幾個御前侍衛,鹹慶帝特意叫過來準備給範釗收屍順便拿下範釗妻兒的。
此時此刻,鹹慶帝高呼侍衛前來護駕。
御前侍衛們倒是圍了過來,然而範釗已經提起王皇后,將人緊緊夾在左側腋下,再舉高酒壺灌向王皇后的口中“讓你也嚐嚐這劣酒的滋味兒”
王皇后試圖將酒水吐出去,奈何這種被迫仰頭張嘴的姿勢,她越掙扎吞嚥的越多。
終於,一壺酒快倒盡了,範釗纔將王皇后丟回地上。
王皇后一手撐地一手摳着嗓子嘔吐,吐不出來,她哭着爬到鹹慶帝懷裡。
鹹慶帝已經嚇白了臉,掃眼圍了一圈卻按刀不動的侍衛們,鹹慶帝嘴脣哆嗦“你,你們”
潘月柔緊緊抱着小兒子,面色驚恐地圍觀着這一切。
突然,王皇后開始抽搐起來,鹹慶帝越想推開她,王皇后就越抓牢鹹慶帝的肩膀,鹹慶帝低頭,就見王皇后直翻白眼,嘴角也溢出白沫
鹹慶帝“哇”的一聲吐了,人歪倒在地,手腳並用連推帶踹的,都沒能掙開王皇后。
範釗漠然地看着,等王皇后徹底不動了,他纔對好不容易爬到一旁的鹹慶帝道“皇上,王皇后在酒裡下毒,意圖謀害臣與皇上,您親眼目睹,是不是”
鹹慶帝戰戰兢兢喪魂落魄,範釗說什麼他都點頭,唯恐範釗也強行灌他毒酒。
範釗“皇上,臣懷疑王皇后與國丈暗中勾結,還請皇上下旨封鎖城門圍抄王府,以免賊黨趁夜逃脫。”
鹹慶帝還是點頭。
範釗這纔看向那些御前侍衛,高聲傳達鹹慶帝的兩道旨意。
衆御前侍衛“臣等領命”
無需鹹慶帝再下聖旨,憑藉範釗的腰牌便讓京城八座外城門戒嚴,沒有得到範釗的下一步命令之前,誰也不得擅自開啓。
與此同時,幾路御前軍連夜奔赴王府以及王氏一干親友之家,包括王皇后居住的西宮,所有宮女太監也都被抓了起來。
文武百官聞訊,急匆匆往宮裡趕,然而端門緊閉,只有一相、魯恭與五位尚書被請了進去。
見到躺在龍牀上的鹹慶帝,魏琦急道“皇上怎麼了”
範釗“王皇后在酒裡下毒,當場伏誅,皇上悲憤交加難以承受,昏了過去。”
御醫就在旁邊,證明皇上確實只是暫時昏迷。
魏琦鬆了口氣。
準是驚嚇過度,年紀輕輕的昏就昏吧,跟上次一樣,養幾天也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