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這樣也挺好的,他們兩家有地沒勞力,收個人能解決很多事,就看那兩個願不願意過安生日子了。”

回家路上,周青低聲聊着剛剛的事。

佟貴哼道:“他們敢不老實,咱們就再抓他們一次,直接打死。”

周青搖搖頭,對女兒女婿道:“趁現在過來的流民可能還少,你們趕緊回去吧,路上走快點,早到家早放心。”

蕭縝:“岳母說的是,那我們就不耽擱了,春耕了再回來幫忙。”

佟有餘:“不用你們,我們地少……”

翁婿倆客氣着,佟穗默默走進自家,去西屋拿包袱。

周青跟着幫忙,見女兒一臉的心事,她笑道:“不放心家裡啊?沒事,你爹你二哥都能頂事呢,小山也能當半個大人用了。”

不說還好,一說這個佟穗就忍不住了,放下包袱抱住母親。

以前再苦再難,一家人都待在一處,現在隔了這麼遠,家裡真出事了她連消息都收不到。

“娘,你們千萬保護好自己。”

“知道,你也一樣,記住,無論出什麼事,活着最重要,能跑就跑,不能跑就忍,其他的啥也別想。”

娘倆在屋裡待了好一會兒才分別提着兩手東西出門。

蕭縝已經套好了騾車,大步走過來接走娘倆手裡的重包袱。

周青越發滿意了,這女婿一看就是會照顧人的,不是懶爺們傻爺們。

昨日進村,桃花溝的鄉親們看蕭縝還眼生,這會兒出村,幾乎遇到的所有人都熱情地跟蕭縝打招呼,彷彿蕭縝纔是熟悉的本村人,佟穗成了外來的小媳婦。

蕭縝從容應對,佟穗保持着微笑,直到桃花溝徹底被騾車甩在後面。

佟穗面朝後坐着,目光留戀地望着這片故土。

出嫁時她坐在花轎中,視線被擋,那種離開的感覺遠不如此時強烈。

蕭縝回頭看看,道:“坐近點。”

上次他說這三個字用的是提議的語氣,此時卻是命令一般。

佟穗滿心都是離愁,怕被他看出來,便繼續坐在騾車中間的位置,沒動。

蕭縝解釋道:“路上未必太平。”

佟穗心頭一跳,朝他看去。

情緒會影響氣色,蕭縝眼中的新婚妻子便是臉頰冷白,不如前幾日紅潤。

他道:“我也只是猜測,沒事最好,真出事了,你護好自己爲先。”

說完,他繼續看向前路。

桃花溝附近這一片還有些田地,再遠處土路兩側便全是荒山野林了。草木新綠,回家探親時滿眼都是生機勃勃的春景,如今佟穗再看過去,最先想到的就是處處都適合流民埋伏。

有那麼一瞬間,佟穗很想跳車回家,不跟蕭縝走了。

可理智告訴她,萬一根本沒有危險,她這樣算什麼?不說蕭家怎麼想,自家爹孃就要數落她一頓。

冷靜下來,佟穗翻出藏在包袱裡的匕首放進袖袋,再背好裝了十五支箭的箭袋,抓着長弓挪坐到蕭縝身邊,近到幾乎要捱上他。

一個趕車一個靠着護欄,仍是面朝相反的方向。

蕭縝伸出左手,拍了拍她曲迭的腿。

似是安撫的動作讓佟穗稍稍放鬆下來,再怎麼說,她還有一位英武強壯的夫君同行。

騾車安安穩穩地走了十來里路,再經過一個山頭,前面便是平原地帶了。

蕭縝專就盯着那座山頭,因爲草木還沒有到真正茂盛起來的夏季,當一道灰撲撲的身影從一處灌木後衝到下方的樹林中時,自然沒有逃過蕭縝的眼睛。

他維持着穩坐的坐姿,只借着前方騾子的掩飾,右手摸向旁邊的木板。

佟穗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剛開始還不知道蕭縝在做什麼,下一刻,就見他竟然翻開了中間一長條木板,從底下的暗格裡取出一把劍身約長三尺的鐵劍。

佟穗驚駭地望向那座山頭:“你,你看到流民了?”

蕭縝:“嗯,暫且還不知道有多少,三五個我能護你周全,若超過五個,你只管往前跑。”

佟穗:“我跑了,你怎麼辦?”

蕭縝:“我能擋住,就怕他們抓你來威脅我。”

佟穗見過兵匪圍人的路數,她若仗着蕭縝功夫好死死躲在他身後,便只會害他瞻前顧後。

“好,到時候我在前面等你。”

商量好對策,佟穗準備好弓箭,蕭縝若無其事般回頭與她說話,在即將抵達流民藏身之處時,忽然重重甩了騾子幾下,大黑騾立即撒蹄狂奔起來。

流民頭子見了,咬牙道:“這漢子眼睛夠毒的,動手!”

聲音未落,幾個人擡起一根腿粗的茂盛樹枝猛地朝土路中間丟去。

突然而至的“龐然大物”驚得騾子高高揚起前蹄,臨時調轉方向朝西邊的荒林跑去,很快就因爲沒路了而停下。

二十來個流民分成三股從前後東三面包抄過來,而佟穗在車板中間顛來晃去纔剛剛穩住身形。

蕭縝持劍跳下車,視線一掃,定在體型最爲壯碩的流民頭子臉上。

他一言不發,握劍的姿勢卻熟練無比,氣勢凜然。

流民們也算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蕭縝絕非裝樣子唬人的莊稼漢,而是真正殺過人的狠角色。

膽小的幾個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

與此同時,佟穗搭好弓箭躍下,貼着蕭縝的背站好,將箭頭對準包抄到林子一側的一個流民。

“大哥,怎麼辦?”

一個小弟咽咽口水,靠近流民頭子問。

流民頭子一臉橫肉,眼帶凶相,上下打量蕭縝一遍,嗤笑道:“雙拳難敵四手,你不會以爲光憑你們夫妻倆的一劍一弓就能嚇退我們吧?”

蕭縝:“或許嚇不退,但真打起來,我死之前肯定能拉幾個墊背的。”

立即就有幾個小弟把自己歸爲了“墊背”之列,握着棍子的手都開始抖了,他們只想搶口飯,不想丟命。

流民頭子“刷”的一聲拔出腰間的大砍刀,瞪着那些有退縮之意的小弟道:“既然鐵了心要幹這一行,就別畏首畏尾的,真把他們放了,回頭他們去通知官府,官府明天就會派兵過來剿匪!瞧瞧車上那倆大包袱,瞧瞧這頭夠咱們吃兩三天的大黑騾,還有個水靈靈的漂亮妞,你們就不饞嗎!”

有官府震懾,再有近在咫尺的騾肉、女人誘惑,一圈小弟們登時又饞紅了眼睛。

早在他們決定佔山爲匪的時候就已經沒有退路了,要麼打打殺殺吃酒喝肉,要麼就繼續像野狗一樣乞討爲生,受人冷眼!

流民頭子抓住機會,大喝一聲:“殺!”

隨着他衝向蕭縝,其他小弟也都握緊棍棒攻了上來。

生死攸關,佟穗心一狠,將搭好的箭射向衝得最快的流民。

只是太近了,對方又防着她的箭,及時往旁邊一閃便避開了。

佟穗還想再取箭,才把流民頭子踹開的蕭縝一劍刺入旁邊一人腹中,拉住她手臂往前一推:“跑!”

佟穗回頭,對上一雙凌厲的眼,下一刻,他揮劍格擋其他流民的棍棒了,根本沒有機會再說什麼。與此同時,又有流民朝佟穗撲來。

弓箭在近處幾乎無用,一把匕首也抵擋不住兩三人的圍攻,想到早就商量好的對策,佟穗憑藉敏捷的身姿避開流民抓過來的大手,頭也不回地朝南奔去。

“臭娘們還想跑,追!”

五六個流民一起追了上來,還有將手裡的棍子往前扔的,希望能砸中佟穗。

佟穗能聽見棍棒挾帶的風聲,她邊跑邊躲。

“他孃的,這娘們怎麼這麼能跑!”

“不行了,再跑我的肺都要炸了!”

“追,追上了我第一個辦了她!”

有人真的跑不動了,有人被色心刺激得窮追不捨。

大概跑出那山頭三裡地後,佟穗身後就只跟着一個人了,且距離開始漸漸拉遠。

春光明媚,追趕的流民前胸後背的布衣都被汗水打溼了,他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再看前面的姑娘仍然跑得帶勁兒,流民氣急敗壞地嚎叫一聲,終於放棄再追,雙手撐着膝蓋,垂着腦袋大口大口地喘氣。

喘着喘着,一道細細的影子突然飛蛇般貼地而來。

流民剛冒出困惑的念頭,“嘭”的一聲悶響,一支箭穿過襤褸布衣刺破血肉,射入了他右腹。

利箭裹挾的強勁力道讓流民毫無防備地仰面跌倒在地。

撕心裂肺的痛苦讓流民捂着肚子左右打滾,想起什麼,他艱難地擡起頭,果然看見前面那俏生生的小媳婦不知何時停了,正舉着重新搭好箭的長弓對着他。她同樣狼狽,額頭沾着被汗水打溼的碎髮,盯着他的眼卻帶着一股決絕的狠勁兒。

流民很熟悉這樣的眼神,他們這些人約好同幹這行當時,眼睛裡都閃爍着同樣狠決的光——不想自己死,就去要別人的命!

太累了,太疼了,流民將腦袋躺回地上,對着那藍汪汪的天又是笑又是哭。

百餘步外,佟穗能看到殷紅的血沿着那人腹部的箭傷蜿蜒淌到地上,也能看見對方急劇起伏的胸膛。

當時他彎着腰低着頭擋住了心口,佟穗只能瞄準他的腹部,而腹部絕非短時間就能致命的傷。

因此,佟穗謹慎地站在原地,一邊警惕這人暴起發難,一邊順着才跑過的這條路朝遠處望去。

四個沒追過來的流民有的在路邊坐着,有的往回走了,有的因爲撞見她射箭的一幕而愣在原地。

佟穗不怕這幾個,他們再追過來,她也能繼續跑。

她在意的是山丘之下,蕭縝現在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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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着一聲慘叫,一條斷臂灑着血飛落在地。

失去半條手臂的流民慘叫着倒在地上,叫着叫着突然發現那活閻王竟然已經走到了面前,流民頓時哀求起來:“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知錯了,以後再也不……”

蕭縝一劍刺進對方胸口,斷了剩下的求饒。

沒再多看對方一眼,蕭縝拔出劍,轉身看向唯一還站着的流民頭子。

流民頭子半邊臉都是血,攥着砍刀的手臂也傷痕累累。

一刻鐘之前,他還是帶了二十幾個小弟的頭目,如今除了去追那女人的五個小弟,剩下的居然都死了。

流民頭子知道他選錯了獵物,可事到如今,爲了這口氣他也要打下去!對方受傷同樣不輕,他未必沒有勝算!

刀劍相碰,震得附近山林的雀鳥都撲棱棱飛走了。

蕭縝方纔以少敵衆,雖然贏了卻也費了不少力氣,只一個回合,流民頭子便察覺到對方的抵擋削弱不少。

流民頭子大喜,越戰越勇,最後抓住對方露出來的一個破綻,一刀朝他的腰間橫掃而去。

蕭縝右腳退後一步折腰避開鋒芒,流民頭子拼盡全力的一刀掃空,整個人被刀勢帶了一個大轉身,在他看不見的背後,蕭縝如風過之後彈回來的韌竹,一劍刺入流民頭子後心。

時間彷彿靜止在這一刻,流民頭子僵硬地佔了良久,才難以置信地看向胸口。

那裡,鋒利的劍尖帶着血露出了一掌來長。

沒等流民頭子回首,那劍忽地被主人抽了回去,流民頭子踉蹌一步,直挺挺倒在地上,轉眼就斷了生氣。

遠處傳來腳步聲,蕭縝擡頭,看見一個去而復返的流民,那人跑着跑着發現連頭目都死了,臨時又往先前藏身的山頭跑去,速度快到彷彿有猛獸在後面追趕。

蕭縝沒有去追,隨手將染血的長劍在流民頭子的身上抹了兩下,再將騾車牽回路上,快馬加鞭地往前駛去。

走出這段山路,前面視野一片遼闊,蕭縝最先看到了遠處持弓而立的女子身影,然後纔是三個東逃西竄的流民。

見她無事,蕭縝放鬆下來,跟着不知想到什麼,笑了下。

佟穗可一點都笑不出來,剛開始還爲看見蕭縝活着出來而高興,等距離近了,發現他一身是血,手臂、肩頭都有刀傷,她也不管躺在地上的流民真死假死了,急着朝騾車奔去。

蕭縝:“別急,我沒事。”

他剎好騾車,從轅座上跳了下來。

佟穗緊張地看着他斷裂的衣袖,看着裡面血淋淋的傷口:“這還叫沒事?”

蕭縝語氣隨意:“皮外傷而已,那人死了?”

佟穗搖頭:“好像還活着。”

蕭縝聞言,持劍走過去,直接對着那人胸口補了一劍。

佟穗還以爲他會檢查一下,毫無準備地見到這一幕,渾身便是一哆嗦。

蕭縝回頭,見她臉色蒼白眼裡滿是驚恐,漠然解釋道:“你將他傷成這樣,留他活着,他養好傷後極有可能會報復。”

佟穗:“……我,我知道,你做得對。”

她沒有怪他心狠手辣的意思,就是他出手太快,她驚到了。

擦好劍,蕭縝將流民的屍首搬回騾車後面,再對佟穗道:“還要回去一趟,將那些屍首埋了,你隨我同去,還是在這裡等我?”

從來沒有殺過人的佟穗開始後怕:“你怕官府發現那些屍體,會查到我們頭上?”

蕭縝:“官府沒那麼閒,我只是不想這些屍體傳播疫病,而且我們以後還要回來,眼不見爲淨。”

他言語篤定,佟穗下意識地就信了。

蕭縝坐上車轅,一手握着鞭子,狹長雙眸看過來,等她做選擇。

佟穗攥了攥袖口,猶豫片刻,垂眸繞到另一側車轅。

一個人挖坑太慢了,她去幫忙,多少都能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