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洛微笑說道:“說心裡話,我真的很擔心你在這時回去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亞當?奧利佛在星盟還是有一些死忠的,惹急眼,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不如這樣,我手頭有一個榮譽男爵的頭銜,乃是經聖皇陛下恩准,用以賜給爲帝國做出過傑出貢獻的人物的獎勵,以唐老弟如今的身份與功勞,足以當得此譽,而且這樣一來,星盟那些人在做小動作之前,必然要好好掂量掂量,菲尼克斯帝國顏面從來不容輕侮。”
唐方聞言一愣,然後滿含深意地望望馬洛,笑着說道:“你這樣做就不怕給聖皇陛下惹麻煩?我可是蒙亞帝國的通緝犯哦……一個通緝犯卻成了別個國家的貴族,這可是一件扇人耳光的事。”
“哼!”馬洛不以爲然,譏笑道:“不過是一羣窮鄉僻壤的土財主暴發戶,扇他們耳光又如何?若非帝國牽制,星盟早就對他們出手了,柯爾克拉夫一世那條老狗不思感恩,卻還背地裡偷偷摸摸搞這種小動作,真當帝國是泥捏的不成?”
唐方聳聳肩,說道:“既然你都不在乎,那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他心裡還有幾句話憋着沒說,因爲那屬於吐槽,很犀利的吐槽。
馬洛的確很精明,很狡猾,卻依舊改不掉菲尼克斯帝國貴族們固有的傲慢,時至今日,他們仍然沉浸在過去的美夢中,緬懷着祖先的榮光,編織着朱庇特皇族的驕傲。
朱庇特帝國早已成爲歷史的塵埃,消泯於時光長河,就連遠征軍亦分化爲菲尼克斯帝國與銀鷹團這雙夙敵,相比菲尼克斯。蒙亞的國力的確遜色一籌,卻也不至像馬洛形容的那樣不堪。
便似馬洛這般人物,終究還是無法正視自身的衰落,不肯向滾滾歷史潮流低頭,固執的沉溺在昔日榮耀中,這真的很可悲。
就像聖皇陛下的宏願。百年內光復失地,完成民族偉大復興,重新站到世界之巔。
唐方覺得這是一個笑話,很冷,更讓人牙酸,就像……
馬洛的話突然打斷他過分飄逸的思緒:“哈哈,那就這麼說定了……唐老弟。”
伯爵大人往近處湊湊,伸出恢復平穩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親切的就像交情可以盛滿酒杯的朋友。
唐方注意到稱呼的變更。從唐先生到唐老弟,但他並不在意,起身告辭道:“芙蕾雅想必等的不耐煩了,我先走一步。”
馬洛知道他很寵那個智力跟年齡有些不符的可愛姑娘,起身送到門外:“替我跟她問好。”
“我會的。”唐方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出套房。
馬洛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方纔轉身走回辦公室。
窗外的陽光有些晃眼,照在他臉上彷彿黑白相間的太極圖。
他朝着辦公桌走去。臉色冷的像快冰,哪怕窗外的光芒再烈。也難以融化分毫。
坐回高背椅,按下辦公桌一角按鍵,道聲:“進來”。
或許是不習慣陽光下無處遁形的感覺,他背過身去,將唐方拉開的簾布閉合,在最後時刻忽然留下一線。擡頭掃過遠方那片蔚藍,覺得有些興致闌珊。
他不明白唐方爲什麼看了那麼久,明明只是一片海。
阿班諾早已進屋,站在辦公桌前面沉默不語,在馬洛的背影裡。他的身形有些傴僂,好像古裝劇裡吸血鬼家族的老僕。
“來了……”馬洛嘆口氣,坐回那張象徵權力與尊貴的椅子上,說道:“剛纔的談話……”
“聽到了。”
“那不用我再重複一遍該怎麼做吧。”
“不用。”
阿班諾微微低下頭,蒼老的臉上浮出些許疑惑,終究還是沒忍住,問道:“大人,你真要放他走?我怕……”
“放虎歸山?”
馬洛緩聲道出阿班諾的心裡話:“他是一條虎,但……一山不容二虎。”
“我沒有信心留下他,更加不敢去賭,所以,倒不如放他歸去。”
“眼下星盟時局爆烈如火,我不介意再爲他們澆點熱油……共和黨那邊已經在嘗試聯繫晨星號了吧?”
阿班諾點頭道:“是。”
當今星盟政府乃是自由黨組閣成立的以亞當?奧利佛爲首的領導集團,而共和黨做爲他們的老對頭,自然不會放過抹黑當屆政府的機會。
這場風暴的核心正是唐艦長,如果他一直貓着不露面,風再強,雨再大,也無法變成足以推翻亞當?奧利佛政府的絕世海嘯,可若是放他回去,跟共和黨方面結成統一戰線,那就等於一把火點燃沉寂多年的海底火山,海嘯現象自然順理成章。
“阿班諾,試想一下,如果把唐方留在‘阿爾凱西’,星盟時局將如何演變?你覺得共和黨那些人能把亞當?奧利佛趕下臺嗎?”
阿班諾搖搖頭,苦澀說道:“不能。”
自從亞當?奧利佛當選星盟總統以來,因爲推行更加積極的開放政策,星盟經濟獲得快速復甦,漸漸從共和黨執政時造成的低迷態勢中走出來,民意方面獲得極大的擁戴,這也是爲什麼星盟政府敢於向蒙亞、蘇魯宣戰的重要原因之一。
就拿這次綁架醜聞來說,若僅僅由菲尼克斯帝國施加外部壓力,很難動搖亞當政府的根基。
外部壓力不過是輔助條件,只有星盟內部爆發一場大的政治海嘯,方能一鼓作氣沖垮亞當政府。
現如今因爲綁架醜聞,以及中小規模的反戰遊行的影響,亞當?奧利佛的戰爭動員計劃胎死腹中,不過縱觀星盟時局,亞當政府稱得上傷筋,卻還沒有到動骨的程度,民衆們對現屆政府還有一定程度的信心。
政治鬥爭跟軍事戰爭其實有很多共通之處,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如果拖的時間太長,這樁醜聞便會大而化小小而化無,漸漸被民衆所遺忘。
“所以,我纔會答應唐方的請求,放他回去。”
馬洛目光落在他身上,阿班諾卻沒有在伯爵大人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身影。而是另一個人。
“以當下星盟時局,就應該下一劑猛藥,旺火急攻,而唐艦長,便是那把旺火。”
“不對。”說到這兒,馬洛忽然笑了,這是自唐方走出房間後首次露出笑容:“他可不僅僅是旺火,同樣可以是極爲優質的文火。”
阿班諾皺皺眉,表示不解。
馬洛解釋道:“一旦唐方迴歸星盟。亞當政府與敵對勢力的鬥爭必將升級,這將使得整個星盟陷入政治內鬥,因爲‘綁架計劃’的關係,晨星鑄造與亞當政府已經徹底撕破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唐艦長想在星盟境內立足,必然要跟現屆政府死磕到底。”
“他不僅聰明,還很任性。所以,即便亞當?奧利佛僥倖躲過此劫。接下來的日子也一定不會好過。”
阿班諾不像他的上司那樣樂觀,皺着眉道:“怕就怕亞當?奧利佛身後某些人坐不住,會對唐方來硬的。”
“硬的?”馬洛又笑了。
如果說他剛纔的笑臉是一朵韭菜花,那現在就是一朵大富大貴的白牡丹。
“阿班諾,你還看不出嗎?那小子可不是一隻雞,而是條真龍。‘漫遊者科技聯合體’費了那麼多心思伏擊他,結果如何?反而成了他的利用對象。”
“還有‘空中花園’威尼斯酒店門口發生的那場慘案,想必你也聽說了吧。”
阿班諾點點頭,24名海隼突擊隊員全滅,科南?魯伯特被人一槍轟爆頭顱。“空中花園”警方卻連一點頭緒都沒有,這絕對是一個恥辱……只不過因爲被“綁架醜聞”掩蓋,聲勢不顯罷了。
“如果說這件事與唐艦長沒有關係,你信麼?反正我不信。”
馬洛臉部肌肉由上揚而平緩,苦笑道:“我很懷疑,這小子是不是算準了一切……也包括我們。”
阿班諾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讓一縷陽光照在臉上,方纔感覺好受一點,長長吐出一口氣,說道:“你……你是說……他……他在利用我們?”
馬洛搖頭說道:“不要那麼激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誰敢說沒利用過別人,唐方利用我們,我們不也在利用他?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就像那個榮譽男爵,那220名莫里斯奴,尋常人求一而不得,他卻輕輕鬆鬆納入囊中,星盟那些政客會怎麼看?共和黨的人又會怎麼看?會把一個菲尼克斯帝國榮譽貴族當自己人看待嗎?也不過是虛與委蛇,相互利用罷了。”
“當這場政治戰爭決出勝者,完美謝幕的時候,吸取教訓的他們應該會將矛頭對準唐艦長吧,但……那將是另一個動亂的開始,嘖,嘖,星盟……真是太可憐,太可悲了,哈哈哈哈!”
笑臉梅開二度,這次更加燦爛,更加豪放,聲音在密實的屋子裡往來回蕩,久久不絕。
阿班諾有些疑惑,不明白一向睿智而沉穩的總督大人爲什麼會這樣。
當然,馬洛不會解釋,唐艦長的可怕,還有那個東西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好,哪怕是阿班諾這樣的親信。
簾布無風而擺,盪開一條縫隙,調皮的陽光從外面溜進房間,落在二人中間的辦公桌上,漫出一道清亮的光影。
阿班諾退了下去,步子安靜的像午夜掠過枝頭的風,無聲,也無痕。
馬洛沐浴在時刻變幻的光影裡,擡頭望向房間角落,唐方灑進魚缸裡的魚食尚未散盡,有的在水面飄搖,有幾粒沉到水底,與泥沙混在一處,分不清你我。
一尾月光蝶由藻叢鑽出,尾鰭輕擺,揚起一蓬塵沙,然後咻的一聲沒了蹤影。
…………
傍晚時分,蒙亞帝國外交發言人透過官方渠道向外界發佈了一條通告,因爲唐方在此次事件中的配合幫助帝國識破星盟政府的醜惡伎倆,並牽出波伊爾及其背後的間諜組織,爲菲尼克斯帝國做出了極大貢獻。
在徵詢聖皇陛下與其本人的意見後,帝國決定授予他“榮譽男爵”的稱號。
這無疑又在唐艦長光環雲集的頭頂按上一圈聚能環。他的腦袋瓜更亮了。
誠然,一些花癡與拜金女或許會把他的照片放在牀頭入睡,但是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卻下意識將他的名號綁在了菲尼克斯帝國這列隆隆向前的機車上。
亞當?奧利佛能當上星盟總統,又怎麼可能是一個蠢貨,當然。就算他真的是一個蠢貨,議會那些老東西爲他挑選的智囊團成員也絕不可能都是些吃白食的公子哥。
聖皇陛下授予唐艦長“榮譽男爵”這一消息才放出沒多久,星盟方面立即召集各國記者,舉辦新聞發佈會,由亞當?奧利佛本人向國內民衆以及國際社會傳達一個消息,或者說解釋。
對於這次“綁架事件”,亞當總統其實是持反對態度的,畢竟這樣做很不道德,但他是星盟總統。做事必須要從全民利益出發,唐方手上有可能握着生體戰艦的調製技術,在星盟周邊環境持續惡劣的當下,所謂攘外必先安內,要對付蒙亞、蘇魯兩國,必須先要保證不被人在背後捅一刀。
想想當初銀鷹團境內的最高安理會,他們爲了製造出生體戰艦所進行過的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想想他們對銀鷹團人民的傷害。他------亞當?奧利佛不得不這樣做,因爲他不想星盟人民也遭受那樣的苦難。所以,哪怕明知這樣做不可取,卻必須這麼做。
在其位謀其政,即便揹負再多惡名,爲了這個國家,爲了深愛的人民。爲了妻子與女兒,他必須這麼做,哪怕身敗名裂,也無怨無悔。
現場響起一片掌聲,有人在電視機前落淚。更有人扯碎唐方的相片,或是在他臉上打出一個大大的紅x。
這個世界上傻子很少,不過滄海一粟,聰明人很多,尤其是政客階級。
亞當?奧利佛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獵手,懂得抓住機會,更懂得合理利用外在因素,大打感情牌的同時,在唐方入籍菲尼克斯帝國的節骨眼上,通過銀鷹團那件往事潛移默化地煽動民衆仇恨,往他身上大潑髒水,更爲自己撈足民心。
總統大人的筆記本扉頁上寫着一句話,“危機從來與機遇共存。”
不得不說,他是一個出色的政客,“綁架醜聞”剛剛揭露的時候並沒有方寸大亂,病急亂投醫,搞什麼危機公關,而是一直耐心等候,等到菲尼克斯帝國那些政客被一時的勝利衝昏頭腦,宣佈授予唐艦長“榮譽男爵”的時候,這才使出一記重拳,連消帶打,將醜聞的影響壓到最低,並反戈一擊,劍指“晨星鑄造”。
“妙,很妙。”
“啪,啪,啪……”
前面那道聲音來自唐艦長的嘴,後面那道聲音源於他的雙手。
亞當總統聲淚俱下控訴他的“罪行”的時候,唐方正坐在總督府最奢華的客房大廳裡與芙蕾雅翻花繩,小丫頭實在是太笨了,怎麼教都學不好。
白嶽站在旁邊,雙眼緊緊盯着二人手中的紅繩,彷彿在思考一道富含人生哲理的超現實主義難題。
只有唐林說了一句很應景的話:“大哥,那個鞋拔子臉在罵你呢。”
“讓他罵好了。”
唐方呵呵一笑:“有苦有樂方爲人生。”
唐林譏笑道:“你是想說有哭有樂吧?”
白嶽不解:“你們兩個在說什麼?”
芙蕾雅怒道:“白嶽,再打攪我思考問題,信不信我把你塞馬桶裡去,就像昨晚那樣。”
白嶽望望兩條嬌好的眉毛波浪般擰在一處,用力回憶唐方剛纔所示手法的小丫頭,縮縮脖子,沒敢說話。
唐方望着畫面上情緒激動的亞當?史密斯,好像在看一頭穿着黃馬褂的荷蘭豬。
…………
傍晚的時候馬洛邀請幾人一起吃飯,席間說起星盟方面的反應,唐方告訴他不用爲自己擔心,繼續在國際上以受害者的名義施壓便是。
飯罷回房,芙蕾雅賴在他的牀上不走,他這正勸着,唐林急衝衝推開房門,拉着他的手走到客廳,然後轉到星盟方面一個媒體頻道。
鏡頭前坐着一位老人,穿着樸素,頭髮花白,鬢角長着些許斑點,整個人看起來很是慈祥,內斂沉穩,不見絲毫銳意。
唐方覺得那人有些面熟,皺着眉頭想了許久,方纔從記憶中翻出一個名字,康納?拉斐爾------“救贖者”人道主義基金會在“巴比倫”的負責人。
唐林望着熒屏上的老人,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唐方彷彿從他臉上看到這個世界的自己,心情變得有些微妙。
老科裡坐在沙發上,面前几上放着一杯茶,明前的雨花,那是他最近才喜歡上的一種味道,這要歸功於唐艦長。
“怎麼回事?”唐方問。他想不明白此事跟“救贖者”人道主義基金會有什麼關係。
唐林指指熒屏上脊樑挺得筆直的老康納,說道:“我很好奇他會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