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所講的話可屬實?”
中軍大帳的帥座上,宇文化及一聲戎裝,面色鐵青,嘴角微微抽搐着,死死地盯着堂下跪伏在地的那人身上。
那人的衣甲上隱隱可見刀劍之痕,有幾處傷口,粗粗包紮過,透了幾絲血跡出來,聽罷宇文化及的疑問,他的身子不由一抖,隨即像篩糠一樣顫抖起來,忙不迭地向宇文化及磕頭,一邊磕頭,一邊哭訴道。
“大人啊!小的句句屬實,如有虛言,上刀山,下油鍋,任憑大人處置!”
宇文化及的視線依然如鷹隼一般緊緊地盯着那人,如此半晌功夫,方坐直身子,擺了擺手,用一種嘆息的腔調說道。
“閣下能棄暗投明,投靠王師,當是明智之舉,下去領賞吧,日後好好殺敵,功名富貴,斷不可少!”
“謝大人!大人之恩,小的沒齒難忘!”
那人一連磕了好幾個頭,方纔在侍衛的帶領下,退出帳去,然後,中軍大帳內一片靜默,除了人們稍顯急促的呼吸外,再無任何聲響。
宇文智及望了望肅立在帥座旁的宇文成都一眼,再瞧了瞧在座的幾個宇文家的心腹將領,然後,用一種小心翼翼的語調朝宇文化及問道。
“大哥,你看,接下來該怎樣?”
像從沉思中驚醒,宇文化及擡頭瞄了自己的兄弟一眼,心中不免有些不滿,這傢伙雖然名爲智及,實際上和智一點也沾不到邊,平時主意雖然多,卻多是餿主意,一遇見關鍵時刻,就靠不住了,當初在江都的時候要是他行動時小心一點,仍然留下楊廣這條狗命,自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狼狽了,連那些反賊都可以正義凜然地向自己發炮。
現在,又遇見這樣一個壞消息,前途堪憂啊!
“你們先下去吧?”
宇文化及朝自己的兄弟和一干心腹擺擺手,示意他們先出去,有些事情,他需要自己一個冷靜下來好生想一想。
宇文智及還想說點什麼,不過,見宇文化及有些不耐煩了,他強忍下要說的話,帶頭退出帳去。
“成都,你也出去吧!”
“是,父親大人!”
宇文成都朝他抱了抱拳,龍行虎步一般往帳外行去,出去之際,順手將門口的布簾拉了下來,讓大帳成爲了一個封閉的世界。
宇文化及呆坐在帥座上,眼中神色變化不定,不停地齜牙咧嘴的他,神情看上去分外地猙獰,在他身上,有某種狂暴的情緒正在慢慢醞釀着。
“哐當!”
他拂袖一揮,將面前几案上的物事統統掃落在地,然後,猛地站起身,抽出腰間的佩劍,隨着白光一閃,他面前的几案一分爲二。
自江都政變後一直累積到現在的壓力,在這一刻,使得他那緊繃的心絃終於一下子斷開了,現在的宇文化及,就好比是一個被困在籠中的野獸。
原以爲從江都北返,率領這十多萬精兵強將,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宇文家問鼎天下的時機終於來到了。
然而,讓他始料不及的是,自從離開江都後,壞事就沒有斷過,好事則一件沒有。
首先是司馬德戡的叛亂,雖然鎮壓及時,然而還是產生了一些不好的效果,畢竟,司馬德戡在禁軍經營多年,還是很有一批人擁戴的,而爲了穩定軍心,他也不敢打開殺戒,這些人日後未嘗不是心腹之患啊!
還有就是,這一路上逃兵也實在是太多了,就算採用了殺頭的強硬政策,仍然無法阻止。
這些其實都算不了什麼,宇文化及真正擔憂的事情只有一樣,那就是糧食,要是沒有糧食,這十來萬大軍一夜之間就可散盡,讓他成爲真正的孤家寡人。
就是爲了解決十萬大軍的糧食,他才舍東都不入,而是率領大軍前來攻打黎陽倉,根據線報,他認爲作爲翟讓心腹的徐世績與殺了翟讓的李密之間的關係已經搞僵了,而李密現在正忙於攻打東都,就算知道自己率領大軍攻打黎陽的徐世績,恐怕也不會率軍來救。
然而,李密並非是他宇文化及啊,自然不會按照宇文化及的思路來行事,得知宇文化及率軍前去攻打黎陽倉後,李密大驚,立刻解了東都之圍,率步騎兩萬精銳東進,駐紮在清淇(河南省淇縣東南)。
李密的大軍和黎陽倉城中的徐世績部用篝火爲號聯絡,互相輝映,深挖壕溝,高築營寨,將宇文化及的大軍壓在兩者之間,都以堅守爲主,不與之交戰。
宇文化及每次進攻黎陽倉,李密就派兵在背後攻擊他,使他無法全力攻城。
宇文化及留一隻軍隊由宇文成都率領,沿淇水(古黃河支流)佈防,牽制李密大軍的進攻,他則率領陳智略的嶺南軍,樊文超的江淮軍,張童兒的江東軍大事修築攻城武器,逼近黎陽倉城。
然而,久經戰陣的徐世績並非庸碌之輩,對於守城自然有自己的心得,他率軍在倉城外挖掘深溝,層層佈防,使得宇文化及的大軍無法靠近倉城,他更是派人在深溝中挖掘地道,暗藏伏兵,不斷尋機從地道內出兵攻打宇文化及,焚燒他所有的攻城器械。
戰事形成了僵持。
這種僵持對宇文化及不利,十萬大軍每日消耗衆多,眼看糧食一天天減少,他卻無法可想,一籌莫展。
這個時候,李密卻派人來向他求和了!
事情雖然有些讓人意外,不過,卻也是能夠猜想得到的,和他宇文化及一樣,李密的瓦崗軍現在也處在腹背受敵的境況中。
在宇文化及看來,東都之圍一解,王世充率領的東都大軍肯定不會放過李密,一定會乘機攻打李密,李密若是率領大軍和自己在此僵持過久,他以前打下的那些地盤也都會失去,這對他來說就是得不償失了。
自己和李密之間本沒有什麼深仇大恨,要想在河南站住腳,要想養活這十來萬人,自己需要糧食,而李密呢?佔據天下三大糧倉的他最不缺的就是糧食,要是他肯供應自己的糧食,自己也不會非要和他打個你死我活。
李密的意思也是這樣,他願意向宇文化及提供糧草,任其佔據汲郡,東郡兩地,甚至會爲他放開北上和西進之路,兩者就此罷兵。
不經過一番打生打死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宇文化及自然會選擇這個結局,再加上,能夠坐山觀虎鬥,看李密和王世充惡鬥,他也求之不得。
達成協議之後,宇文化及非常高興,當李密供應的一小批糧食送到時,他就任由士兵們敞開肚子來大吃大喝,想激勵這些日子由於限制用食而多少有些低落的士氣。
然而,那一小批糧食送到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糧食用來了,李密派人來解釋,說是徐世績對此有不同意見,他正在努力說服對方。
對李密所說的話,宇文化及一直深信不疑,如果,今天不是遇見瓦崗叛逃的將領來投的話,他仍然被矇在鼓裡。
那傢伙犯了軍法,得罪了李密的心腹將領王伯當,怕被對方報復,故而率領親信來投,他告訴宇文化及,李密與他達成的那個停戰協議只是個緩兵之計而已!
東都的楊侗已經與李密達成了協議,楊侗任命李密爲太尉,東南道大行臺行軍元帥,封魏國公,命他先行討伐宇文化及,然後再到東都輔佐中央。
當然,這些命令只是打着楊侗的旗號,一個十多歲的小孩,還不能親自處理政務,做決定的乃是東都的大族高官們,這其中以元文都爲首。
元文都一流當然不是真的相信李密的忠誠,他們只是想借機讓對方和宇文化及作戰,消耗兩者的力量,都是亂臣賊子,最好兩敗俱傷,若是李密得勝,就算讓他到東都來又有何關係,李密就算掌握了權柄,也需要他們這些大族世家的支持,至於頭上那個皇帝是姓楊,還是姓李,有區別嗎?
李密自然知曉這些人的打算,他欣然應許了,在他看來,東都的那幫人只是甕中之鱉,宇文化及手裡的這十來萬精銳士卒纔是他的心腹大患,務必要先剷除。
沒有了後顧之憂後,李密就慢慢將大軍調到了黎陽來,他知道宇文化及軍中缺糧,於是假意向宇文化及求和,拖延時間,讓其耗光糧食,自己最好能不戰而勝。
若不是這個叛逃的將官的泄密,宇文化及還真中了他的計。
就算宇文化及知道了李密的這個計策,時間也有些晚了,就在今天,軍中之糧僅夠兩日可用了,兩日一過,全軍就要斷糧了。
沒有吃的東西,士兵們怎麼打仗?
這是一個問題。
宇文化及像頭被困在籠中的雄獅一樣在帳內來回踱着步子,他的雙眼充滿了血絲,瞧上去就像是赤紅的一般。
終於,他停下疾走的步子,扭頭朝帳外吼道。
“成都,快擊鼓,升帳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