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十一月二日,辰時。
金城宮,正乾殿。
雖然昨天大婚,昨晚一連趕了兩個洞房,今天,高暢依然和平時一樣早起,稍微鍛鍊一下身體之後,就來到了正乾殿處理政事,正乾殿乃是高暢處理日常事務,接見手下官員的地方,說是殿堂,其實殿內的裝飾和陳設並不華麗,只是一間簡單的書房而已!
正乾殿內除了高暢之外,再無旁人。
在正乾殿的四角,各自擺放着一個新式火爐,木柴在火爐中畢撥地燃燒,明亮的火焰將室內照得一片亮堂,溫暖無比。
高暢身着一件絹制的單衣,坐在一張書案之後,他手中握着一杆毛筆,不時將毛筆蘸上墨,在擺放在面前的奏章寫着什麼,他批閱奏章的速度非常之快,不一會,面前那疊厚厚的奏章就變成了薄薄一層。
能放到高暢面前的這些奏章要不是一些政事堂和軍機處無法處理的大事情,要不就是他們已經處理卻需要高暢在上面簽名蓋章的卷宗。
一般說來,高暢每天花在批閱奏章上的時間不到一個時辰,從每天早上辰時開始,然後到巳時結束,別的時間,他會去做其他的事情。
正乾殿的殿門半開着,殿門旁薛仁貴躬着身子站在殿門前,在他身旁擺放着一個火爐,又加上他站立的地方本就是背風處,所以,殿外雖然大雪紛飛,他卻沒有感到多少寒意。
薛仁貴探着頭望了一眼殿內,瞧見高暢仍然在埋頭疾書,他退下身來,在火爐旁的一張錦凳坐下,把手放在火爐旁烤火。
在高暢的金城宮中,並沒有寺人(也就是後世的太監)的出現,除了輪值的親衛之外,宮內就只有少量的女官,以及像薛仁貴這樣的僮僕。
侍衛和僮僕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而女官則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一個新職稱。
所謂女官,其實就是服侍蘇雪宜和阿嵐的女子,相當於皇宮中的宮女。
金城宮建成,高暢築壇稱王之後,他並沒有大肆鋪張,大講排場,所以,也就沒有在民間徵召民女入宮,將那些宮女關在宮中一輩子,他現在只有兩個王妃,用不到太多的宮女,所以,不需要這樣做。
這些女官都是對高暢無比忠誠的那些下屬的親眷,她們自願入宮侍候兩位王妃,過了一定的時限,另一批與她們背景相似的女子就會來替換她們,讓她們走出宮門,回到自己的家中。
至於那些僮僕,他們都是神廟收養的孤兒,在經過多次考驗和挑選之後從衆多孤兒中被挑選出來,送進宮中,領受高暢教誨,可以說,他們都是未來的夏國棟樑,是高暢爲日後準備的人才。
在這些僮僕中間,最早跟隨高暢的人自然地位不同,就像高暢身邊的貼身僮僕,就一直是薛仁貴和楊黑子兩人,沒有換過別的人。
今日由薛仁貴當值,所以,他一直候在殿外。
一個僮僕從殿外的走廊轉了過來,他來到薛仁貴身邊,在他耳旁小聲地說着什麼,薛仁貴點點頭,那個僮僕轉身離開了。
薛仁貴小步來到殿門前,將半掩的殿門推開一些,殿門發出吱呀的聲音,書案後的高暢聞聲擡起了頭。
“秉夏王,禮部尚書孔德紹帶着魏刀兒使者黃少崇前來覲見!”
高暢點了點頭,揮揮手。
“宣!”
薛仁貴躬身行了個禮,退了下去。
高暢放下了手中的筆,活動了一下肩頸,他望着殿門外小院中飄飛的雪花,嘆了口氣,擡起雙手,輕輕揉着眼眶。
魏刀兒的使者前來樂壽,並非是爲了恭喜高暢大婚,而是帶着特殊的使命前來,最先與他接觸的禮部官員,已經將那個使者的來意探得分明,彙報給了高暢。
那個使者是來興師問罪的!
畢竟,竇建德是魏刀兒名義上的結義大哥,上次的竇魏大戰過後,兩人化干戈爲玉帛,結爲兄弟,訂立了守望互助的盟約,雖然,在薛世雄率領郡大軍前來征伐竇建德的時候,魏刀兒並沒有依照盟約出兵相救,但這並不妨礙他這個時候跳出來爲自己的義兄打抱不平。
一句話,魏刀兒認爲竇建德死因不明,高暢接過竇建德的基業,統率竇建德的舊部,號稱夏王,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事情。
不過,魏刀兒真是爲了這個纔派個使者來問罪的嗎?高暢並不相信,他認爲,這只是一個藉口而已!
魏刀兒想要的一定是別的一些什麼!
黃少崇在魏刀兒還是邊塞馬賊的時候就跟隨他了,一直是魏的軍師,不過,自從葛舟行來到魏刀兒軍中之後,他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很快,葛舟行就贏得了魏刀兒的信任,取代了黃少崇謀主的地位,所以,上次魏刀兒率軍來和竇建德作戰,魏刀兒並沒有帶上黃少崇,而是帶上了葛舟行。
爲了奪回自己的位置,重新獲得魏刀兒的器重,黃少崇這才毛遂自薦,甘願前來樂壽擔當使者,他自己也知道,要想完成身負的任務,非常困難,極有可能會有殺身之禍,不過,爲了奪回自己失去的一切,他豁出去了,寧願搏上一搏。
他趕到
,正好遇上高暢大婚,雖然獻上了賀禮,也得以出席大婚典禮,不過,卻沒有和高暢單獨相處以及交談的機會。
黃少崇原以爲還要在樂壽待上幾天,畢竟高暢成婚未久,不料大婚的第二天,他就得到了高暢的接見。
他跟在孔德紹的身後,在幾個侍衛的陪同下,沿着兜兜轉轉的迴廊向前走去,在迴廊外面,雪花紛紛揚揚,四周一片銀白。
瞧見正乾殿飛翹的檐角之後,黃少崇深吸了一口氣,從高暢在大婚的第二天就處理公事這一點,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物,黃少崇不認爲在同樣的條件下,魏刀兒可以做到這一點,馬上就要見到這個人,黃少崇的心情自然忐忑不安。
薛仁貴站在正乾殿的殿門前,將孔德紹和黃少崇迎了進來,那些侍衛則在殿門口站立,薛仁貴徑自來到高暢身後,站在他後面。
孔德紹朝坐在書案後的高暢長揖爲禮,高呼一聲。
“臣孔德紹拜見夏王殿下!”
“免禮!”
高暢擡起手,孔德紹依言起身,站在了一旁。
在孔德紹行禮之際,黃少崇卻傲立當場,微微翹起嘴角,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瞄着堂上的高暢。
“大膽!面見夏王,爲何不拜!”
站在高暢身後的薛仁貴神情激憤,站出來,尖聲斥責黃少崇。
“哈!哈!哈!”
黃少崇昂起頭,大笑三聲,一副狂士做派,他保持着鼻孔朝天的表情,厲聲喝道。
“夏王?什麼夏王?吾這次領主公之命,是前來拜見主公的義兄長樂王竇建德,請問竇公現在何方?”
黃少崇話音剛落,孔德紹立刻反駁起他的言辭來。
“長樂王在和官兵作戰之時,於七裡井身逝,留下遺詔,讓夏王完成反隋大業,此事,天下羣雄皆知,貴使莫非不知?如此看來,貴主公的消息未免也太過避塞了,貴主公若想爭雄天下,消息如此不靈通,可是不妙啊!”
主辱即是臣辱,孔德紹自然不能放任黃少崇大放厥詞,他能身居禮部一職,並不僅僅是仗着先祖的名頭,和他能言善辯也不無關係,高暢所建立的這個禮部,主要行使的就是後世外交部的功能,自然需要能言善辯之士。
“是嗎?吾主派吾來此,想要問夏王一句,長樂王究竟是死與何人之手?夏王可敢向着天地發誓,說自己與長樂王之死毫無關係!”
黃少崇向前一步,朗聲說道。
“荒謬!”
孔德紹大喝一聲。
“貴使要遵守使者的禮節,若是不然,我等也不會以使者之禮相待!”
“吾一心爲主效命,心有大義,雖萬人,吾獨往矣!吾到要看看,爾等將如何對待吾!不過一命而已,何足惜哉!”
黃少崇瞄了孔德紹一眼,神情不屑。
高暢擺擺手,示意孔德紹無須再說什麼,他的嘴角微微上翹,一絲嘲諷的笑意掛在上面,他擡起雙手,輕輕鼓起掌來。
“說得好!”
高暢的聲音微微停頓片刻,然後再次響起,於空蕩的殿內迴盪起來。
“不過,貴使來此,就是遵從汝主公之命,來痛罵本王的嗎?難道,貴使的主公就沒有交待別的什麼嗎?”
黃少崇微微色變,還待慷慨陳詞,高暢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那些虛的東西,我們就不要說了,大家還是言歸正傳吧!說吧!你家主子要你來傳遞什麼消息?他到底想要做什麼?想達成什麼目的?”
黃少崇沒有想到高暢會如此直接,在他看來,至少高暢也要命令手下就公理正義什麼的和自己辯駁一番,讓自己舌戰羣儒之後才說到正題。
此時,黃少崇的心情就像一個準備了許久,背了無數臺詞正準備上臺表演的戲子,在上臺前的那一刻得到通知,他的臺詞全部被刪除了一般。
他乾咳了兩聲,然後說道。
“我家主公希望能知道他的義兄長樂王的真實死因,若夏王殿下不能給我家主公一個好的交待,我家大王不日將揮師十萬南下,親自來樂壽尋求答案!”
“是嗎?”
高暢微微笑了笑,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的改變,這讓緊緊盯着他面部變化的黃少崇難免心中茫然。
攻佔河間城之後,擺在高暢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南下武陽郡,魏郡,攻佔黎陽倉,隨而進抵河內,河陽,窺探東都洛陽。
這樣做的目的主要是爲了黎陽倉,高暢和李密一樣,同樣知道在亂世之中爭霸天下糧食的重要性,要是能打下一個大糧倉來,他可以招收更多的精兵。
不過,這樣做有一個難題,那就是在北方,依然有隱患,雖然,在郡往南,多是泥沼,水網,可以派一支精兵,抵住北方精騎的侵擾,不過,若是被北方的敵人突破防線,那時就大事不妙了。
除此之外,如果在本方羽翼未豐的這個時候和東都的朝廷精兵,以及氣勢恢宏的瓦崗軍接觸,也不是什麼好事情。
黎陽倉雖然吸引高暢,不過,高暢也知道貪婪並不是什麼好的情緒,最後,他抵制了
手下的意見,斷然放棄了南進的策略,也就是在這個來了黎陽倉被徐世績率領的瓦崗軍攻下的消息。
不能南下,那麼就只有北上,當初楊廣徵伐高句麗,在北地的郡,以及幽燕一帶修建了不少糧倉,大量的糧食通過運河被運進那些糧倉蘊藏起來,不僅如此,在那些倉庫裡,還有大量的武器和甲冑,若是能夠攻下郡,同樣能獲得大豐收。
攻佔幽燕之地,不僅能解除高暢的後顧之憂,還可以獲得一支訓練精良的鐵騎,在河北之地,雖然也有不少良馬,不過,比起幽燕之地來,戰馬的素質和數量都要差了許多,能夠獲得幽燕的良馬,在此基礎上組建一支精騎,再南下攻伐中原,必定事半功倍。
就像下圍棋一樣,先佔據四角和邊,再圖謀中腹,方是正道!
要想北上,雄踞幽燕的幽州總管羅藝當然是頭號大敵,但是,高暢首先必須面對乃是盤踞上谷的歷山飛魏刀兒和他的義弟宋金剛。
就算魏刀兒不派人來找高暢的麻煩,高暢也要去尋他的麻煩,魏刀兒的人能自動送上門來,反倒省了他不少事情。
不過,在現在,高暢並沒有馬上和魏刀兒翻臉的打算。
“我們就不要再糾纏長樂王的死因了!本王只想問你一句,貴主公想要本王做什麼,才放棄率兵南下的計劃?”
笑過之後,高暢向黃少崇直言相問。
面對高暢咄咄逼人的目光,黃少崇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半晌,方纔提出了要求。
冬季是盤踞在上谷的魏刀兒部一年中最難受的季節,他手下有數萬軍隊,再加上十來萬隨軍家眷,要想安然渡過嚴冬,需要大量的物資和糧食,而在這個時候,羅藝的幽州軍在薛家兄弟的帶領下已經進駐郡,魏刀兒無法到郡掠奪過冬物資,就把主意打到高暢這裡來了,追究長樂王的死因什麼的都是虛言恫嚇,想從高暢這裡弄到過冬物資纔是他的目的。
當然,黃少崇也不是就真的在恫嚇高暢,若是高暢不答應魏刀兒的要求,將他索要的物資和糧草奉上,爲了生存,魏刀兒也只能選擇在冬季開戰,率兵南下攻打樂壽,就算搶不到多少糧食,戰死一部分人,他也會少點負擔。
聽完黃少崇提出的要求,以及索要糧食和布匹的數量,高暢沉默了片刻,然後,告訴黃少崇,說是長樂王既然和魏刀兒制定了盟約,他接替了竇建德的位置,自然會遵從已故長樂王的意思,既然雙方是互助互望的關係,他當然也不會見死不救,所以,一定會盡自己的能力,伸出援助之手,不過,具體事宜他還要和部下們商議一番,才能做出回答,在此之前,還希望黃少崇在樂壽等候一兩日,等他決定之後將再次徵召黃少崇進宮。
對於高暢的答覆,黃少崇是既意外又驚喜,他根本沒有想到高暢居然會答應如此離譜的條件,難道他真是想遵從已故長樂王的決定?還是被魏刀兒的十萬大軍嚇倒了?黃少崇想了半天,想不明白。
本來,他對他自己這次的出使並不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一開始就做出狂士的風範,希望在談判破裂之後,高暢會認爲自己是一個能人,手下留情,不殺了自己祭旗。
這次出使雖然是他毛遂自薦,但是出使這件事卻不是他的主意,那是魏刀兒的新任謀主葛舟行的意思,在葛舟行看來,要想解除目前的困境,唯有出兵打仗,去掠奪別的勢力的物資和糧食,不過,既然魏刀兒胸懷大志,不甘只做一個草寇頭子,要是攻打同樣作爲義軍反抗朝廷的勢力,那麼,出征就必須師出有名。
所以,纔有了黃少崇的這次出使。
若是能通過黃少崇的三寸不爛之舌,不需要打仗,就能弄到本方需要的物資,那自然最好了!
黃少崇認爲葛舟行的想法純粹是異想天開,在他看來,最好是乘着寒冬還沒有完全降臨之際,偷偷出兵去偷襲樂壽,方是良策,可惜,魏刀兒被豬油蒙了心,不聽他的意見,爲此,他只好選擇了出使,希望能如葛舟行之言,只仗着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就能說服高暢答應本方的條件,在他看來,高暢部在經過河間戰役之後,正在休生養息,自己說不定也會有那麼一點機會說服對方!
誰知道,他還沒有擺弄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高暢就欣然答應了魏刀兒的條件,這讓他瞠目結舌,不由心生疑慮。
不過,不管怎樣,這次出使任務他是完成了,立下一個大大的功勞,說不定能以此爲契機,奪回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黃少崇雖然如此這般想着,在出宮的路上,他的心情卻始終高興不起來,微帶不安,總覺得高暢答應得如此爽快,一定蘊藏着什麼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