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的熟銅鞭短鞭當頭落下之時,蘇定方只來得及將腦仰,這時,他以爲自己死定了,連眼睛也閉上了。
然而,當他閉上眼睛之後,只覺得腦袋一涼,想象中的痛苦卻沒有來臨,他忍不住睜開眼睛。
尉遲恭騎在他那匹大黑馬上,大黑馬在蘇定方身前慢慢趟着步子,尉遲恭居高臨下注視着他,臉上的表情依然木衲,猶如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奇怪的是,蘇定方在他的眼中,卻瞧見了一絲笑意,那是某種惺惺相惜吧?
尉遲恭剛纔那一鞭只是將蘇定方的頭盔掃落而已!
風貼着地面吹來,漾起了一縷灰塵,將蘇定方的散發吹得胡亂飄拂,他愣愣地望着尉遲恭,心中五味雜陳,既有一分羞辱,又有一分死裡逃生的放鬆,一句話在他嘴裡打着轉兒,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爲什麼不殺我?
尉遲恭就像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似的,一個短句從他嘴裡迸射而出。
“汝,久戰力疲,吾,勝之不武!”
說罷,他轉過頭,望向竇建德的本陣,那裡,一騎飛奔而出,一人在馬上高叫。
“賊子,休傷吾弟!”
當蘇定方被尉遲恭從馬上打下來之際,位於高雅賢身後的蒙勇心頓時爲之一涼,他即刻驅馬從陣中衝出,想要將蘇定方從尉遲恭手中就出來,如果不能,至少也要爲蘇定方報仇,至於自己是不是尉遲恭的對手,當時,他並沒有想到那些。
尉遲恭瞧了一眼朝這邊打馬狂奔的蒙勇,回過頭,對蘇定方說道。
“有機會,再戰!”
隨後,他腳尖輕踢馬腹,驅馬離開了。
從小尉遲恭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成年後,無論是做鐵匠,當兵,還是如今委身從賊,他一天都說不了多少話,今日,是難得的多言了!
對蘇定方這個對手,尉遲恭還是非常看重的,這次交鋒他也過足了癮,若不是有馬上奪槊的絕技在身,此刻掉落馬下的或許會是他。
他之所以不殺蘇定方,有愛惜人才的原因,畢竟,這個對手年紀還小,若是多歷練幾年,絕對有可能戰勝自己,然而,這不是主因,敵人就是敵人,不管他有多愛才,對於敵人還是不容留情的,不殺蘇定方更主要的原因還是來自於他的驕傲。
就像他對蘇定方所說的那樣,蘇定方久戰力疲,他是生力軍,勝之不武,日後若有機會,希望能與蘇定方公平決鬥。
尉遲恭這樣做,自然不是魏刀兒,宋金剛希望的,不過,對於那兩人的看法,他並不在乎,誰也不能讓他拋棄自己武者的尊嚴。
瞧見一個敵將將那個擊敗本方多員猛將的蘇定方帶上馬背,驅馬離開之後,魏刀兒的臉色變得一片鐵青,他回過頭,瞧了身後的宋金剛一眼,意思是你這員部將是怎麼回事,將對手打下馬背之後,爲什麼不殺他?
宋金剛摸了摸沒有鬍鬚的下巴,雙眼閃爍,微笑不語。
尉遲恭沒有回到陣中,而是驅馬在竇建德陣前邀戰,作爲武將,他非常渴望那種個人之間的較量,剛纔那一戰只是熱身,他希望能有更多的,更強的將領來挑戰自己,讓他能聞到死亡的氣息。
魏刀兒陣中,歡呼聲雷動,將士們變得興奮起來,似乎贏得生死決鬥騎着大黑馬位於場中的那個人是自己一樣。
相比之下,竇建德這邊的將士們個個都像死了親孃老子一樣,臉色難看,有的啞口無言,有的則大聲向對面的敵陣咒罵,不過,相隔兩三裡,對面的敵軍多半聽不到他們的罵聲。
“怎麼樣?”
高雅賢命令親兵將蘇定方從蒙勇的馬背上扶了下來,他上下打量蘇定方,神情焦急地問道,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多謝義父關心,我沒有事!”
蘇定方的臉色暗紅,敵將饒了他一命,他還能說什麼呢?可是面對高雅賢關切的目光,以及四周將士們奇特的眼神,他反到寧願死在那人的手下。
蒙勇從戰馬上跳了下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拍了拍蘇定方的肩膀,蘇定方點了點頭,也沒有說什麼。
“勝敗是兵家常事,以後戰勝這人,也饒他一命就行了,你受了傷,先回營休息吧?”
高雅賢溫言安慰蘇定方,示意親兵將蘇定方扶回大營,說實話,對高雅賢這個義父,蘇定方最初只是抱着利用的目的,在他心中,當高雅賢的義子是深以爲恥的,只是,面對這樣一個真心關心自己的人,此刻,不由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他緊抿嘴脣,低着頭沒有回話,在親兵的簇擁下回營而去。
蘇定方回營去了,尉遲恭的挑戰仍在繼續,魏豹可以擊敗本方大將,蘇定方可以輕易擊敗魏豹,然後,尉遲恭又擊敗了蘇定方,那麼,還有誰能擊敗尉遲恭呢?在竇建德陣中,沒有人覺得自己會是那個人。
尉遲恭驅馬再次從竇建德帥旗前奔過,這是第三次了,若是再無人出戰,按照慣例,那就表示竇建德軍在這次鬥將中決定認輸了,接下來,大兵團的會戰就會開始了,鬥將失敗,士氣自然低下,要在這種情況下與敵軍展開會戰
自然會很不妙。
“高卿!”
竇建德回身笑眯眯地望着高暢,高暢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不過,他仍然故意裝作不知,抱拳說道。
“末將在!”
“高卿的武藝勇冠三軍,這個賊子就交給高卿了!”
果然是借刀殺人!
竇建德之所以派高暢而不是叫雄闊海出戰尉遲恭,抱着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目的,高暢若是在鬥將中死在敵人手中,自然不關他的事,要怪只能怪他學藝不精,在現場,有五百多高暢的屬下親眼目睹了這回事,全都是他的證人,當他再以大義的名分吞併高暢的地盤時,就容易多了。
高暢沒有推遲,雙手一抱拳,二話不說伸手接過親兵遞上的亮銀槍,驅馬衝出陣中,他早就猜到竇建德要這樣做,故而早就做好了準備。
雄闊海一直在蠢蠢欲動,想要出戰,對手本領越是高超,越是能吸引他的興趣,可惜,這次出戰的是他的主公,他只能搓着雙手乾着急,他狠狠地瞧了帥旗下的竇建德一眼,恨不得將他從馬上拉下來,撕成兩截。
亮銀盔,亮銀甲,銀槍白馬;黑盔,黑甲,黑臉黑馬;高暢與尉遲恭的較量是非常典型的黑白交鋒。
在這個時候,這個人仍然敢於出戰,肯定是藝高人膽大之輩,尉遲恭不敢怠慢,將從地上拾回的長矛平端在身前,然後,將肩膀上的熟銅短鞭稍微挪動一下,放到了最容易拔出來的地方。
高暢白皙的臉上和尉遲恭一般同樣面無表情,當他手持亮銀槍驅馬而出之時,所有的雜念全部被拋在了腦後,心神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大肆搜尋黑暗的原力,這個時候,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高暢,而是成爲了一個只知道戰鬥的人形機器。
這一點,雄闊海的感受最深,高暢騎着戰馬,背對着他,距離他非常遠,他的心仍然感到了絲絲涼意,恐懼不請自來,緊貼着他的肌膚。
作爲一個高手,尉遲恭很快就有了雄闊海一樣相同的感受,高暢身上散發的殺氣像細針一樣隨着風襲來,扎得他裸露在外的肌膚生疼,尉遲恭的呼吸不由變得急促,他的瞳孔微微收縮,握着長矛矛杆的手時緊時鬆。
“來將通名!”
廝殺就廝殺,尉遲恭一向很少講廢話,然而,爲了舒緩身上凝聚的某種奇特的壓力,他不由出聲發問。
“高暢!”
沒有多餘的話,高暢簡單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沒有采取任何動作驅動戰馬,身下的白馬很自然地踏着步子,向尉遲恭緩緩行去。
對手給尉遲恭的壓力越大,尉遲恭越是興奮,他本就是那種遇強則強的人,只有在面臨生死關頭之際,他才能發揮出自己最大的戰力,這也是他苦練馬上奪槊的原因啊!
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滋味,對尉遲恭來說,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滋味!
這個人,很強,很強!
很好!很好!
尉遲恭單手舉起長矛,一手拉着馬繮,細長的眼睛中閃爍着火花,死死地盯着對面的高暢,全身顫抖不已,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心神才平定下來。
一黑,一白兩匹戰馬疾奔起來,宛若一道白線,一道黑線直直地迎面撞來!
一陣疾風猛烈地從戰場上刮過,大量的灰塵,草根,樹葉隨風而起,卷在空中,從戰場上翻卷衝過,兩匹戰馬衝進了灰色的煙塵之中。
雙方的將士們大睜着雙眼,卻無法看清煙塵中的兩人,眼力好的人,也只隱隱瞧見兩個影子在煙塵中閃動。
“鐺!鐺!鐺!”
一連串兵器相格的聲音在煙塵中響起,瞬間就平息了下來,結束了?半途休息?還是?士兵也好,將領也好,齊齊翹首以盼,望着戰場。
那陣風來得快去去得快,很快,高暢和尉遲恭的身影又重新呈現在十幾萬人的眼底,兩人騎在戰馬上,以後背相對,正各自散開。
好!很好!
尉遲恭的黑臉微微泛紅,剛纔在視線不清的情況下交鋒,一切動作只能靠直覺和本能,有好幾次他險些跌入死亡的陷阱,又奮力掙扎出來,他也好幾次險些將敵將刺於馬下,然而,總是以毫釐不差被對方躲了過去。
真是痛快!有生以來,這是最令他痛快淋漓的一次較量!希望這人能帶給自己更躲的精彩!
高暢調轉馬頭,重新面向尉遲恭,他的臉色更加白了,白得一點也不正常,他沒有尉遲恭那麼多的想法,他的魂靈之火正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燃燒,所謂的感情在戰鬥中只是沒用的東西,根本就不該存在,這個時候,已經被他自動屏蔽了!
只差一點將對手殺傷,這並不能讓他覺得失望;只差一點被對手殺傷,這也不能讓他覺得害怕!
無喜無憂,無驚無怖,僅此而已!
尉遲恭雙腿在馬腹上輕輕一夾,身下的大黑馬吐着白氣,再次衝鋒起來,他的身子微微後仰,單手持着長矛,矛尖直直對準對手,大黑馬越跑越快,尉遲恭手中的長矛卻穩如磐石,不曾有絲毫的顫動。
高暢也縱馬向他奔了過來,高暢的臉在籠罩在亮銀盔下
出了一小塊,那張年輕的面容上有着與之不相稱的冷眼漆黑如墨,瞳孔中就像有兩朵小火苗在燃燒一樣,散發着幽光,除此之外,在那雙眼睛中,尉遲恭看不到絲毫作爲人該有的感情色彩。
什麼也沒有,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只有一團空白!
“喝!”
在兩人的戰馬即將撞上之際,尉遲恭大喝一聲,他的吼聲如同悶雷一般在戰場上空迴盪,清晰地傳到了十來萬人的耳裡,就連幾裡外留守在營中雙方將士也聽見了,有人甚至擡頭望天,看是不是暴雨將至。
尉遲恭的吼聲也是他的必殺絕技之一,他的嗓門本來就大,又經過異人師傅特殊訓練,才練成了這一聲雷吼,這一吼雖然不至於像張翼德當陽橋頭令河水倒流的那一吼那般誇張,然而,在對陣之際,突然來這麼一吼,也有過敵將被他這一吼就吼落馬下的記錄。
在和蘇定方較量的時候,尉遲恭並沒有使出所有的絕技,在面對高暢的時候,他知道,這些絕技若是不使出來,日後恐怕就沒有什麼機會再使了。
尉遲恭當然沒有奢望只憑這一聲雷吼就將高暢吼落馬下,不過,至少希望這一聲雷吼能讓高暢稍微失一會神,然而,這一聲雷吼就連戰場外的其他人都被震住了,卻對高暢一點用處都沒有,不要說讓他的身體,或者手抖一下,就連讓他的眼睛稍微眨一下也沒有辦到。
這還是人嗎?
縱是如此,尉遲恭依然沒有感到慌亂,他的手一抖,在雙馬即將交錯之際,長矛的矛尖旋轉着朝對面的高暢扎去。
這一刺的速度異常之快,加上馬速,一般人用肉眼根本就看不清矛尖的軌跡,然而,尉遲恭也好,高暢也好,都不是一般人。
就算是這麼快速的一刺,尉遲恭仍然留有後手,對手若是閃避,或者用長槍來格擋,他都可以隨時調轉長矛進攻的方向,吃一塹,長一智,他再不會出現招數用老的情況了,這一刺看上去雖然極其迅疾,他卻留有一分力。
高暢仍然無憂無喜地望着他,長矛呼嘯而來,小刀子一般的疾風打在他的臉上,他視若無睹,連眼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就算高暢有蘇定方那樣的控馬絕技,尉遲恭相信他也躲不過自己這一刺了,眼看長矛就要扎進高暢的前胸,尉遲恭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喜色。
不會這樣容易,他這樣告誡自己。
果然,高暢在疾奔的戰馬使了個鐵板橋,雙腿夾着馬鞍,身子往後一仰,就像齊腰折斷了一般,整個人躺在了馬背上。
尉遲恭長矛的矛尖擦着他的鼻尖刺了過去,刺在了空處。
與此同時,高暢橫放在腰間的亮銀槍像毒蛇一樣跳了起來,槍尖閃過一道白光,朝尉遲恭的肋下扎去,他並沒有擡頭看尉遲恭,但是那個槍尖就像長了眼睛一般,準而狠地朝着目標刺去。
長矛走空,尉遲恭並沒有慌亂,他早知道對手不是易與之輩,不是輕易能夠擊敗的,在長矛走空的那一瞬間,他的左手已經從肩上抽出了熟銅短鞭。
長矛加短鞭,這纔是他的真正絕學,一長一短兩種兵器不管是單使,還是混合用在一起,他都非常厲害。
“鐺!”
熟銅鞭閃過一道黑光,將高暢的槍尖架了開去,然後,尉遲恭探出身去,向橫躺在馬上的高暢一鞭打去。
高暢雙手一舉,尉遲恭一鞭打在高暢的槍桿上,又是一聲清脆的撞擊,兩匹馬分了開來。
尉遲恭不待戰馬馳開,猛地一拉繮繩,將馬頭硬生生調轉過來,他這匹大黑馬跟隨他有一些時日了,與他心有靈犀,長嘶一聲,在急速的奔跑中轉過身來
尉遲恭原想先一步調轉馬頭,然後尾追高暢,從後方將高暢刺下馬來,所以才冒着戰馬受傷的危險硬是轉過身來,不料,高暢比他更爲大膽,所用的招數更是匪夷所思。
就在尉遲恭和他的大黑馬轉身的那一瞬間,高暢雙腿用力一蹬,跳離了高速奔跑的戰馬,人在空中,雙手持槍,整個人像一根利箭一般朝尉遲恭飛去。
尉遲恭剛一轉身,只聽見一聲刺耳的尖嘯,然後,一道明晃晃的白光飛速而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識地將熟銅鞭擋在面門前。
高暢的槍尖正好點在尉遲恭的熟銅鞭上,一股大力從鞭上傳來,尉遲恭的熟銅鞭順着槍勢打在了自己的顴骨上。
幸好他本身臂力驚人,不然只是這一下就能讓他的短鞭脫手,重重地打在自己臉上,繞是如此,他的顴骨也立刻腫了起來,人也隨着那股大力朝後跌落,落入馬下。
高暢持槍從大黑馬上飛過,腳尖在大黑馬的馬鞍上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從空中躍了下來,明晃晃的槍尖正對剛剛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的尉遲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