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麼時候,天空,下起了雪。
蒼穹的深處,雪花猶如片片白羽飄飄灑灑,隨風而降,如同一張潔白的大網籠罩着整個饒陽城。
從空中往下看,大地白茫茫地一片,唯有城中某一地,是一片耀眼的紅。饒陽縣衙的大堂就像一堆巨大的柴塊在熊熊燃燒,火舌在滾滾上升的濃煙中若隱若現,火勢向一旁蔓延,吞噬着周圍的房檐。
火焰爆發一陣陣的聲音,就像在歡呼一樣,相比之下,火中人類發出的絕望的喊叫聲是那樣的微弱,那樣的無足輕重!
真像在舉行一場篝火的盛宴啊!
目睹這一幕,崔安瀾的心中滋生一種與此情此景絕不相宜的感嘆,這熊熊地吞噬人命的火焰在他眼中,出奇地美!
他的視線投在身前不遠處的高暢身上,從這裡望去,他只能看見高暢的小半邊側臉,那緊抿的嘴脣,高挺的鼻樑,堅毅的下巴,從這上面流『露』出來的意志,充滿了一往無前的堅定,以及千年寒冰一般的無情和冷漠。
崔安瀾忍不住懷疑,在這個人的意志之下,在他的面前,還有什麼東西不會被他摧毀?還有什麼人能夠阻擋他前進的步伐?
他相信,只要自己緊跟這個人的步伐,一定能走到最後,一定能實現自己的願望,終有一天,那延綿幾百年的大家族也會像自己面前的這棟建築一樣,在熊熊大火中化爲灰燼。
在鄧平回饒陽城之前,刺殺了鄧有的高暢已經先一步進入了饒陽,在他的統領下,無間們糾集起了一批士兵,準備乘鄧有死了這支隊伍軍心不穩之際,發起兵變,先控制住城門,然後,迎接早就埋伏在城外十多裡遠的長河營一千精銳,裡應外合之下,一舉拿下饒陽。
鄧平一回城,躲在軍營中的高暢很快就知道了,與此同時,守在縣衙的內線傳來了鄧平以鄧有名義召集全營將領議事的消息,高暢決定改變計劃,直接率軍突襲縣衙,將敵方的高級將領一網打盡,這個時代的軍隊,如果沒有了將領指揮,士卒再多,也不過是一盤散沙而已。
在鄧平關上大堂的門,埋下刀斧手,準備暗算藍虎和他的黨羽時,高暢率領一部份已經牢牢掌握住的士卒,包圍了縣衙。
爲了保險起見,在向藍虎動手之前,鄧平叫心腹把那些將領的親兵集中在一個偏院裡,將他們的武器收繳了,防止意外的情況發生。
他自以爲算無遺策,沒有想到自己卻是在爲他人做嫁衣,他所做的一切,省了高暢不少功夫,不過,高暢不會因此而對他有所感激。
在縣衙內的安排的人的幫助下,高暢的人很快控制了整個縣衙,當大堂內殺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他們從縣衙倉庫裡搬出大量的柴塊,堆集在了大堂的四周。
隨着高暢一聲令下,四面八方,火頭一起點了起來,瞬間,就形成了燎原之勢,當從廚房內搬出的油澆在火堆上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煙霧中,火星子迸散到空中,然後,在漫天雪花中擴散開來,猶如璀璨的煙火。
大堂內,一些人陸續衝出了火場,他們怪叫着,從火場中衝了出來,當面前不再有肆虐的火焰時,從他們的口中,發出了大同小異的歡呼,然而,這歡呼聲很快就變成了絕望的慘叫。
守候在火場外的弩箭手鬆開了緊扣弓弦的手,隨着一聲聲刺耳的尖鳴,箭矢劃過空氣,將那些人『射』成了刺蝟。
“報!東大營已經完全掌控了!“
一個傳令兵從大門外衝了進來,在親兵的警戒範圍外,停下了腳步,單膝跪地,大聲彙報着戰況。
在率兵攻打縣衙的同時,高暢命令所有潛伏在鄧有軍中的無間發動起來,和事先聯絡好的那些低級將領們發動兵變,由於,鄧平把那些高級將官都叫到了縣衙議事,所以,他們的行動非常順利。
東大營,西大營,北大營,輜重營,武庫被完全掌控的消息一一傳來,只是,南大營出了點意外,那裡,是鄧有的嫡系驃騎營的所在,高暢派出的無間在裡面開戰的拉攏工作成效不大,那裡的高級將領雖然喪生在了火場之中,不過,由於那裡的低級將領們都是對鄧有的死忠之輩,他們選擇了反抗,正在和起事的部隊展開混戰。
火光中,縣衙大堂的屋樑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隨後,轟然崩塌,發出了一聲巨響,大量的煙霧沖天而起,火光爲之一黯,然而,不多久,火苗子又猛烈地朝空中竄了起來,將雪花『逼』得往一旁散了開去。
木柴在火光中不斷呻『吟』,除此之外,沒有了其他的聲音。
眼見大局已定,高暢留下了一些人打掃戰場,自己率領大隊人馬朝喊殺聲震天的南城趕去。
他的人雖然控制了大部分軍營,然而,這種控制並不是絕對的穩定,兵變發生時,大多數的士卒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選擇了觀望而已,要是有什麼突發事件把他們捲了進來,形成炸營,不付出一定的代價,是不可能把他們重新穩定下來的。
所以,必須在非常短的時間內,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反抗的力量消滅,不然,這事就存在着變數。
“殺!”
狗子嘶吼着,面『色』猙獰,將長刀從對面的敵人身上抽了出來,那人呻『吟』着,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在他身後,一杆長槍毒蛇一般疾刺而來。
力氣彷彿已經消耗殆盡,狗子絕望地大吼一聲,他的雙腿發軟,無法閃躲。
“當”
旁邊伸出一杆長槍,架在敵人那杆長槍下,將它撩了開去,金球得滿是血污的臉出現在狗子眼前,狗子向他勉力笑了一笑,揮動着長刀,邁着沉重的步伐向面前的敵人『逼』去。
狗子所在的這支隊伍負責封鎖南大營,不讓營中的士兵出外,等長河營的人馬進城,或者高暢收拾完縣衙的敵人後,再來對付他們。
不料,當狗子他們的隊伍剛剛趕到,還沒來得及佈置防務時,南大營的敵軍就在一些低級軍官的帶領下,向營外衝了出來,他們選擇的是縣衙方向,或許,是縣衙那沖天的火光使得他們這麼快就採取了行動吧?
沒有經過任何試探,雙方糾纏在了一起。
在相同的人數下,驃騎營的士卒的個人戰力遠比反陣的這些士卒要強,再加上,在這些士卒裡面,有很多人是被裹挾而來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自然沒有作戰的意志和慾望。
所以,在驃騎營的衝鋒下,狗子他們這一營的士兵很快就潰散了,除了像狗子和金球得這樣的少數士卒還在奮力抵抗外,其餘的人已經撒開腳丫子向後逃跑了,剩下狗子等人陷入了敵人的包圍之中。
狗子一邊戰鬥,一邊高聲吼叫,最初,他還在想,要是自己這些人失敗了,不曉得會不會影響到統領大人的整個計劃,後來,他的腦子就只剩下一片空白了,只曉得習慣『性』地揮舞着長刀。
金球得的作戰方法與衆不同,他不像其餘的人那樣一邊戰鬥,一邊發出各種各樣的怪叫,他在戰鬥時,基本不發出任何聲音,嘴脣緊閉。
他也感到累了,但是,在他心中,根本就沒有要戰死了這樣的念頭,自己!和一般的人並不一樣,自己是不會死在這樣的地方的!
金球得是個孤兒,從小生活在一個平原郡西嶺山中的一個道觀裡,是一個小道士,小時候,有個算命的人給他看相,說他是天生不凡之人,乃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命格,日後,必定能出將入相,不過,在成功的下面,是累累的白骨,和涌動的血流。
對這個算命先生的話,他深信不疑,年歲稍長,他就從道觀裡跑了出來,加入到高士達的變民軍裡面,在平原一戰中,被官兵所俘虜,搖身一變,當上了官兵,當上官兵之後,他以爲出將入相的機會來了,因此作戰非常勇猛,在討伐阿舅賊的時候,還手刃了好幾個賊軍的小頭目,然而,清算軍功的時候,他卻一無所獲,所有的功勞都算在了上官身上。
所以,當在西嶺認識的狗子拉攏他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就加入了長河營。
要立非常功,必得行非常事,他堅信這樣的一句話。
自己是不會死在這裡的!
一定不會死在這裡!
心中不停地回『蕩』着這個聲音,他握着長槍,守在狗子一側,在重重包圍中奮勇廝殺。
這個時候,那些原本逃跑的士兵又跑了回來,他們神『色』惶急,就像被怪物在身後追趕一樣,他們揮舞着武器,衝進了混戰的人羣之中。
高暢率領大部隊終於趕到了。
那些潰兵剛一跑到街口,高暢就命令手下的弩箭隊發『射』弩箭,隨着嗡嗡的聲響,箭矢如蝗,將跑在最前面的潰兵『射』倒了一大片。
那些潰兵見狀只好紛紛轉向,加入到戰鬥中還有可能逃得一命,逃跑則不可能倖免。
潰兵和高暢的援軍加入到戰團中之後,狗子他們的壓力頓時爲之一鬆,局面顛倒了過來,驃騎營的衝鋒被抑制住了,隨後,他們開始了逃離。
活下來了!
狗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就像走在雲堆之中,無法站穩,金球得扶着他,他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散『亂』,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死在這裡。
沒多久,戰鬥就結束了,除了戰死一部份人外,驃騎營的大部分士兵都被俘虜了,他們被收繳了武器,集中在一起,一些刀斧手和弩箭隊包圍着他們。
這些人臉上的表情形形『色』『色』,各不相同,有的垂頭喪氣,有的面如死灰,有的神『色』恐懼,有的橫眉豎目,有的怒火沖天。
“願意投降嗎?”
高暢坐在馬紮上,瞧了身邊的崔安瀾一眼,崔安瀾會過意來,他向那些俘虜高聲喊道。
沒有人答話。
崔安瀾望了高暢一眼,高暢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他身後的親兵緊跟着走了上來,亦步亦趨,金球得羨慕地瞧着高暢,大丈夫當如是啊!
“這邊!”
高暢指了指那羣俘虜的右邊,淡淡說道。
“我給你們三十聲選擇,三十聲內走到這邊來的人就選擇了活,三十聲還留在原地的就選擇了死!”
說罷,他朝崔安瀾點點頭,崔安瀾『摸』了『摸』下頜故意留起的鬍子,數起數來。
十聲之後,有人終於挪動步子,朝右邊走去,在他的帶動下,更多的人向右邊走去,最初,還有些緩慢,後來,隨着報數聲的鄰近尾聲,他們的動作快了很多。
三十聲結束,留在原地的士卒並不多,看來,還是有很多人並不想死。
“把刀給他們,讓他們把留在原地的人『亂』刀砍死!”
高暢的聲音冷冷的,不帶任何變化,金球得在心中重複着高暢的話,學着高暢的表情,有一天,自己也會像這樣指揮別人吧?
拿着刀的手微微發顫,選擇活的士卒們互相望着,遲疑着沒有動手,金球得冷冷一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該毫不猶豫地走下去,如這般拖泥帶水,真是一羣膿包。
“三聲之內,還不動手,全部『射』殺!”
高暢的聲音成了最後的催化劑,那些傢伙身體一抖,不待崔安瀾數數,不約而同地大吼大叫着,朝留在原地的人衝了過去。
在這『亂』世中,要想活得更長久,要想活得更好,只能不停地背叛,如果主子無能的話,背叛無可厚非;如果利益足夠多的話,背叛也無可厚非。
背叛只是一種選擇,並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
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能不能值得自己跟隨,希望在某一天,自己不會選擇背叛他吧?
耳邊回『蕩』着臨死之人絕望的慘叫,以及背叛的人狂暴的咆哮,金球得的目光掠過高暢的肩膀,停留在了雪花飄飄的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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