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州治所(首府)薊城,總管府內的會客廳裡,一片燈火通明,幽州總管竇抗,已經在刺史府內的會客廳裡擺下了宴席,來專門款待遠到而來的前任幽州副長史,現任兵部駕部司員外郎王世充,而現任幽州長史元弘嗣與現任幽州驃騎將軍薛世雄,也一同列席。
賓主落座,觥籌交錯,穿着輕紗薄裙的侍女們流水價似地來來去去,給主人和客人們把盞換菜,而堂下的幾個絕色美姬在輕歌曼舞,以助酒興。
王世充今天換了一身上好的綢緞便服,戴着紗帽,雖然沒有着正式的朝服,但也別有一派朝廷命官的氣度,上首主席位置,坐於小桌之後的竇抗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中等個子,穿着一身紫色的綢緞便服,濃眉深目,高鼻闊口,長髯及胸,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上面插着一隻翡翠的玉簪,雖然臉上一直掛着笑容,眉宇間卻透出一股飛揚的狂傲。
竇抗放下了手中的酒觥,笑道:“王員外,上次多虧你從中幫忙,不僅救了元長史,而且爲朝廷扳倒了在這裡稱王稱霸多年的燕榮,可謂上爲國家,下爲幽州百姓立了大功,所以今天你來此訪友,竇某特地設此薄宴,款待王員外,今天咱們不敘政事,只談朋友之誼。”
王世充心中清楚,今天從一開始,這竇抗只怕就將自己當成了朝廷派來微服察訪的御史,上次自己幫忙搞死了燕榮,而這位竇總管好不容易從中州刺史直接給調來當了大州總管,想必私利也不會少撈,在這個時候自己前來,肯定讓他神經緊張,所以纔會以總管之尊,對自己折節下交,破格招待呢。
而對面的元弘嗣也是滿臉諂笑,他今天換了一身黃色的綢衣。今天就數他最積極,從開始就不停地向王世充敬酒,經過上次的事情之後,他對王世充的能量有了充分的瞭解,一方面確實感激王世充上次救了自己一命,另一方面,在竇抗來之前。元弘嗣這三四年時間一直是以長史身份接管幽州大權,其搜刮百姓的殘酷暴虐。比起燕榮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幽州上下苦不堪言,這回看到王世充重來幽州,心裡也有些發虛,生怕王世充會在這裡明察暗訪,把自己的不軌行爲上報朝廷,楊堅殺起燕榮來都是毫不手軟,更不可能對自己網開一面了。
可王世充今天真正留意的,卻是坐在元弘嗣身邊的幽州驃騎將軍兼幽州司馬薛世雄。此人五十上下,看着沉穩幹練,眉如墨染,臉上線條如刀削斧劈一般,眼窩深陷,雙目中神華內斂,時不時地偶露崢嶸。寬闊的額頭和堅硬的下巴體現出他堅強的個性,即使現在酒宴之上,也是坐得身板挺直,不動如山,完全是一副軍中大將的威儀和氣度。
而站在薛世雄身後的兩個年輕人,看起來更是勇武雄壯。威猛過人,除了模樣與乃父有六七分相似外,眉宇間盡是年輕人的神采飛揚,左邊一個看起來稍稍年長一些,穿着一身藍色的綢布勁裝,而右邊的一個則顯得更爲高大雄壯,腰圍寬大。但從他一身紫色的綢衣下那一塊塊線條分明的肌肉塊子來看,他的虎腰絕不是脂肪肥肉,而是長期練習馬槊槍法所必須具備的強大腰力所致,能把腹肌練得跟胸肌差不多的水平,王世充也只見過楊玄感,秦瓊,張須陀等少數幾個超級猛將才有這樣的本事。
王世充當年在隋史萬歲大斤山乞伏澤大破都藍可汗的時候,曾和薛世雄在戰場上有過一面之緣,當時薛世雄跟着高熲的援兵殺到,緊接着又馬不停蹄地去追擊都藍可汗了,因此沒有說上話,後來薛世雄長年帶兵在外出鎮,人也不在大興,是以王世充一直沒有機會和這位名聲在外的大將結交,今天來幽州,主要就是想跟這位大將建立起類似與張須陀,來護兒等人這樣良好的私人關係,也算爲今後可能碰到的亂局打個伏筆。
至於站在薛世雄身後的那兩個壯士,看模樣應該是他的兒子,大隋的武將們在這個年代不再象在北魏和北周時期可以合法地擁有大批部曲私兵,從而轉而訓練自己的子侄,象那來護兒的幾個兒子就都是威武雄壯之士,尤其是那六兒子來整,勇武之餘更是難得一副沉毅穩重,頗具大將風度,假以時日,當可成爲一代名將。而這薛世雄身後兩個兒子,則完全是那種萬人敵的猛將模樣,衝鋒陷陣,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當不是難事。
王世充先是對着竇抗笑道:“竇總管實在是太客氣了,王某來這幽州探訪一下元兄,竇總管竟然擺下如此高規模的宴席,實在是讓王某受寵若驚,王某敬竇總管一杯。”說着便把面前酒爵裡的酒一飲而盡。
今天的酒,用的都是薊縣這裡的名酒漁陽酒,幽州這裡古名漁陽,因爲此地的河水裡盛產一種金線鯉魚,故得此名,後來秦始皇因爲漁陽鯉魚有跳龍門之意,便把此地又命名爲薊,意即被斬了尾巴的草魚,再也成不了龍。而秦朝一統天下後天下三十六郡中就有漁陽郡,治所一直就是在薊城。
此地的酒水自古即有,稱爲古漁陽酒,與燕趙之地大多數的酒一樣,入口勁道十足,剛烈威猛,入腹似火燒,極其適合燕趙之地慷慨悲歌的壯士風格,好在王世充從軍多年,喝多了燒刀子這樣的烈酒,在這裡飲起漁陽酒,也是面不改色,五六爵下去,也不過是臉色微紅而已。
王世充喝了這爵酒,轉向了薛世雄,今天他話不多,除了做做樣子敬敬酒外,基本上是悶頭喝酒的節奏,看得出他對參加今天的這個宴會,興致不是很高。
王世充微微一笑:“薛將軍,當年乞伏泊一別之後,一直無緣和將軍再見,這次來幽州,也算是你我有緣,在此地重逢,可喜可賀啊。來,王某先乾爲敬。”言罷,王世充把面前的侍姬剛剛滿上的一爵酒一口悶了下去。
薛世雄的臉上仍然不動聲色:“王儀同乃是南征北戰的名將。薛某非常佩服,能在此地相遇,是薛某的榮幸。”說完後也是一爵酒下肚,臉上一點顏色也沒有變,顯然他平時也是喝慣烈酒,如飲白水。
元弘嗣跟着笑道:“二位將軍都是海量,海量哪。行滿。這回你來我們幽州,除了拜訪我這個老友外。還有別的事情嗎?離開大興也有四年多了,我對皇上也甚是想念啊,也不知他老人家龍體如何?”
王世充心中雪亮,這元弘嗣還是擔心自己要來查他,他笑着搖了搖頭:“元兄不必介懷,皇上龍體康健,當下四海安定,物庶民豐,他老人家也該享幾年清福了。太子監國,諸事安排得一一當當,我等朝廷命官,只需各司其職,盡忠職守即可。不瞞各位,這回王某來幽州,沒有朝廷的使命。但一來是爲了探訪一下元兄,二來嘛,則是想看看幽州現在的軍備情況。”
竇抗的臉色微微一變,一揮手:“你們都退下吧!”堂中的侍者歌姬們全都紛紛離開,整個大堂中也只剩下了三個人,而薛世雄的兩個兒子和王世充身後的張金稱也都離開了大殿。剛纔還人滿爲患的客廳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
竇抗正色道:“王員外,你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呢?幽州的守備,一向因爲這裡是邊境地帶,而從沒有鬆懈過,只是你也說過現在四海安定,突厥降伏,契丹不足爲慮。而東北邊的高句麗上次經過我朝的征伐之後,現在也本份了許多,不敢越遼河一步,這種情況下,還有何需要加強軍備的必要呢?”
王世充哈哈一笑:“竇總管,把您這樣的重臣,還有薛將軍這樣的戰將在這個時候派來幽州,不就是最好的信號了嗎,其用意不需要王某多說了吧。”
竇抗的臉色一沉:“王員外,我不知道你的意思,請你說得明白一點吧。”
王世充正色道:“竇總管,我身爲兵部的駕部司員外郎,心中以國事爲重,關東的情勢現在表面下暗流涌動,你我都心知肚明,皇上在時,這裡當可無事,可是一旦皇上萬歲之後,誰也不能保證尉遲迥的故事會不會重演,這也是太子殿下和楊尚書派您在這時候來此的原因,您又何必跟王某轉圈子呢。”
竇抗的臉上肌肉抽了抽:“竇某世受國恩,身居這幽州總管,自當忠於朝廷,保境安民,以報君恩。王員外的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王世充微微一笑:“王某就索性把話說開了吧,萬一皇上萬歲之後,竇總管是忠於大興的太子呢,還是忠於您名義上的上司,漢王殿下?”
竇抗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王員外,你的話有些過頭了。太子殿下和漢王殿下又怎麼會對立呢?還是你想說漢王殿下要做尉遲迥?”
王世充面不改色,平靜地說道:“竇總管,在下隻身前來,就是爲了和您商討國事的,漢王是什麼樣的人,以後會做什麼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如果他真的只安心做個王爺,現在會在幷州整軍備戰,擁衆三十萬嗎?一個小小的幷州之地,居然軍力強過了大興的右屯衛大營,他的那太原城,城防之堅固也可以直逼大興,這些事情您難道不知道?”
竇抗眉毛一揚:“可這是皇上賜予漢王的權力,他給了漢王節制關東四大州,便宜行事之權,即使是我這幽州總管,也須聽他命令行事,也就是說,他不需要朝廷的虎符,就可以調動我幽州部隊,而我也只能遵命。”
王世充哈哈一笑:“這麼說來,若是漢王真的想當尉遲迥,竇總管也只能照辦了,是不是?”
竇抗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竇某也非不明是非之人,若是漢王真有此念,犯上作亂,那竇某是萬萬不能相隨的。”
王世充“哦”了一聲:“可是剛纔竇總管說過,這幽州之地,乃是歸於漢王所節制,他有便宜行事之權,調動幽州兵馬不需要經過虎符,那麼竇總管又如何能不跟着漢王走呢?”
竇抗盯着王世充看了半天,沉聲道:“王員外,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竇某最後一次問你,這回是以私人身份前來。還是奉了朝廷的使命?又或者,你是從漢王那裡過來的?”
王世充正色道:“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王某也不用再隱瞞了,這回王某確實是奉了越國公之命,前來幽州,就是想摸清楚竇總管的態度。”
竇抗緊接着問道:“越國公的使者?那你此來是代表朝廷的了?可有敕書使命?”
王世充搖了搖頭:“竇總管,上次我和元長史來幽州的時候。我也身負了當時高僕射的密令,要我暗查那燕榮在幽州專權之事。這種秘密任務,又怎麼可能有正式的使命呢,現在越國公身爲宰輔,憂心國事,又不可能向皇上進言削減漢王的權限,離間他們父子間的關係,所以只有一邊舉薦竇總管和薛將軍來幽州掌軍,一邊派我隨後而來,問問二位的打算了。”
竇抗的神色一變:“越國公真的是這意思?”
王世充微微一笑:“竇總管若是不信。可以問問元長史,當年我們來這幽州的時候,是不是身上負了監視燕榮的使命。而那燕榮之所以毒打虐待元長兄,必置之於死地而後快,也是看清楚了這一點。”
元弘嗣連忙點頭道:“不錯,正是如此,當年我來幽州前。皇上還親自接見我,要我調查清楚幽州的情況,向他彙報呢。”
薛世雄突然開口道:“王員外,朝廷探訪各地的州郡,都有專門的巡察御史,而在軍中也留有監軍。這些正當合法的手段不用,爲何要派你秘密前來呢,而且你身上沒有任何對你此行使命的證明,請恕薛某實難相信。”
王世充嘆了口氣:“既然是秘密使命,自然不能大張旗鼓,漢王現在僅在幷州一地就有常備精銳二十多萬,加上幷州的府兵系統一直都在。一遇戰事,可以迅速擴軍至四十萬左右。皇上出於愛護漢王的考慮,許他關東便宜行事之權,其實你我心裡都清楚,現在突厥已經降服,幷州之地還需要保留這麼大規模的部隊嗎?其用意何需我說破?”
薛世雄點了點頭:“那王員外,越國公身爲尚書令,面對這種情況不應該向皇上進言嗎,這纔是正道。”
王世充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鬍子,搖頭道:“前太子楊勇是越國公親自主持調查,列了罪證廢掉的,蜀王楊秀也是越國公提議派了趙仲卿,獨孤楷去查案的,當時在下也秘密跟隨行動,也就是說越國公已經主導廢掉了皇上的兩個兒子了,現在除了太子外,只剩下漢王楊諒,疏不間親,現在他還敢向皇上直言漢王之事嗎?”
薛世雄默不作聲,看來是接受了王世充的說法。
竇抗也跟着嘆了口氣:“我來幽州之前,越國公確實也和我說過,要我好好鎮守幽州之地,忠於朝廷,切不可生出二心的話,看來是有所指的了。”
王世充正色道:“竇總管,元長史,薛將軍,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話,三位的家眷幼子,現在都還在大興吧。”
竇抗臉上的肌肉跳了跳:“正是如此。王員外是想提醒我一定要忠於朝廷,不然家人不保嗎?”
王世充笑了笑:“這種事情就不需要我多說透了吧。”
竇抗咬了咬牙:“竇某自當效忠太子,效忠朝廷,漢王即使是我的頂頭上司,別的事情都可以從命,就是起兵謀反之事,恕難跟隨。”
王世充微微一笑:“元長兄和薛將軍也是同樣的想法嗎?”
元弘嗣忙不迭地開口道:“這個是自然,忠於朝廷就是忠於太子,沒啥好說的啊。”
薛世雄的眉頭一皺:“王員外,我是軍人,只談軍事,不管是朝廷也好,漢王也罷,若無朝廷的詔書和虎符,都不能在這幽州境內徵調府兵,幽州現在常備的軍隊是兩萬人,主要是分散在邊境的要塞防守,但若是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漢王起兵叛亂,那幽州也只能徵發新兵,纔有可能抵擋漢王,這需要時間。”
王世充點了點頭:“漢王到時候無非就是先派使節持他的命令過來調兵,可能會打着征討高句麗的名義,你們是無法違抗,只能從命的,至於調了兵以後,他不讓你們去高句麗,而是要你們去幷州集結,那薛將軍何去何從呢?”
薛世雄一下子站起了聲,慨然道:“若是對外征伐敵國,自當從命,若是徵調了軍隊,卻要去幷州,那明顯是想內戰奪位,薛某萬難從命!”
竇抗也跟着說道:“碰到這種情況,竇某隻能約束軍隊,保境安民,等着朝廷的命令下達後,再進兵討賊了,若是沒有朝廷的敕命,竇某也不好自行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