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微微一笑,一揮手,讓所有姬妾和僕役婢女退下,廳中只留下楊玄感,楊素與李靖三人,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
李靖微微一笑,搖曳的燭光照着他堅毅的臉:“這下策麼,就是越國公能廣交天下豪傑,這樣可進可退,若是天下大亂之時,也可以有所作爲。”
楊素突然放聲大笑,聲音在整個大廳裡迴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李靖,你這是在教老夫造反嗎?”
李靖沒有一絲驚慌的神情,拱了拱手,道:“在下可沒這樣說過,在下只是說要越國公早作準備,結交一些有本事的草莽英雄。這樣可進可退,不失自保之道也。”
楊玄感突然笑了起來,笑罷後直視着李靖的雙眼:“怎麼結交?比如李兄這樣的英雄,是不是應該安排個大將軍之類的官職纔可以安你的心呢?”
李靖搖了搖頭:“世子此言差矣,在下現在雖也是草民,但畢竟是官家子弟,我說的那些草莽英雄,是指那些完全沒有家世背影的寒門草根。”
楊素則臉上如同罩了一層嚴霜,一言不發,坐在胡牀上認真地思考着。
李靖繼續說道:“越國公和世子都是出自世家,累世爲將,但並不是累世爲兵!在越國公看來,軍令如山,外加爲所部將士們請功,便可以收到這些人心了,可在李靖看來,這些無論是威還是恩,都是靠了國家的賞賜,並不能建立起這些下層兵士們對越國公的忠誠。”
楊素的聲音在冷酷中透出一絲威嚴:“說下去。”
楊玄感聽到這話才意識到這纔是真正的楊素,前面開始時的那種傲慢是有意爲之的。
李靖不慌不忙地說道:“所以越國公可能以爲打完仗後厚賞所部將士們,就能得到人心,只怕是未必。若是將,得了賞賜後升了官,有了家室,未必再肯重上沙場搏命。若是兵,領了賞賜後就回家爲民。也未必會放下平穩的生活跟隨越國公。”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越國公和世子都是身份高貴的公卿貴族,就算做到和士兵們同吃同住,人家也知道你和他們並不是一路人,給他們討得賞錢,讓他們對您感激是可以的。但要是讓人拋妻棄子和你們做大事,那十個有九個估計是不肯幹的。”
楊玄感突然笑了起來:“何止九個。怕是十個裡面十個都不肯幹。”
李靖搖了搖頭:“未必,天下太平的時候自然是誰都想着老婆孩子熱炕頭,但萬一是上面的法律苛暴,民不聊生,那就一切皆有可能了。太平時除了幾個豪傑嘯聚山林外,絕大多數的百姓是想安定的,也不會跟着那些人落草爲寇。
但如果是天下大亂,征戰不休,那失去了生活來源的百姓就只能依附於這些英雄豪傑。供其驅使,只爲了吃一口飽飯而已。這種時候,人們追隨的就不是高官,爵位,家世這些,而是要看誰能給他們最現實的好處。
所以在這種時候,平時就有俠名的人。反而更有號召力!世子,你覺得如果是在普通的士兵中,不靠軍令,不靠身份,你和這種平民俠士誰能拉出更多的士兵跟着自己呢?”
楊玄感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士兵們看着我的眼神也相當的敬畏,我畢竟也是真刀真槍在戰場上打出來的,不是隻靠了父親廕庇的繡花枕頭。”
李靖笑了笑:“他們崇拜你,敬畏你,甚至把你當英雄,但不會追隨你,就象劉邦的兵士們看項羽。莫不以爲天神下凡,只能仰視,但你跟他們不是一路人,所以最後天神一樣的項羽,身邊也沒了追隨者,只有一堆想拿他的頭當萬戶候的人。”
楊玄感想到了項羽死前,殺他的漢兵中有不少還是他以前的部下,不由得長嘆一口氣,不再說話。
李靖轉向了楊素:“越國公,你們高高在上的身份就是你們接近這些草根的最大障礙,在他們看來,一個從皇上那裡爲他們要賞錢的越國公和楊柱國,遠沒有平時整天和他們同吃同住,在夜裡給他們蓋被子,在家鄉里爲他強出頭的軍中大哥可靠。這就叫不接地氣。”
楊素聽到這裡,站起了身,正色道:“先生所言,老夫誠受教了,只是老夫世受國恩,現在又是位極人臣,只想安守現狀,並沒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今天先生所言論,出你口,入我父子耳,再無第四人聽見。”
楊素又摸了摸自己坐的胡牀,長嘆一聲:“先生大才,當濟世安民,你終有一日會坐在這個位置的,老夫看人很準,這次應該不會有錯。”
李靖神色平靜地拱了拱手:“越國公謬讚了,在下實在不敢當。”
楊素轉向了楊玄感:“玄感,去通知一下賬房,給李先生兩萬錢,權作路上的盤纏。”
楊玄感一直很納悶爲何楊素不願意接納李靖這樣的人材,但這會兒來不及思考,應了一聲便要出門。
只聽李靖的聲音平緩地響了起來:“不用了,今天得見越國公一面,三生有幸,在下也實在獲益良多。在下這就告辭了,改日再來領教越國公高論。”
楊素打了個哈哈,客套了兩句後,吩咐楊玄感送李靖出門,天色已晚,楊玄感和李靖一路之上也沒太多的話,送其出府後便相互辭行而去。
李靖回頭看了一眼越國公府那高高的門頭,一聲嘆息,他的藍布身形在大興城的阡陌巷道里拐七拐八,一柱香左右的功夫,就鑽上了一輛看起來平實無奇的馬車,而王世充的笑臉,很快映入了他的眼簾。
馬車緩緩地開動了,但這車內卻沒有一點搖晃的感覺,顯然在這輛普通馬車平凡的外表下,是極好的減震結構和上好的木料,這從車廂內那豪華的佈置也能看得出來,王世充笑着斟了一杯柳林酒,遞給李靖:“藥師,在越國公那裡談得如何?”
李靖搖了搖頭:“越國公看起來沒有爲未來謀身求退的意思。保自己的一時富貴,全家平安是他現在最真實的想法,行滿,你說得不錯,越國公並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當初和太子結盟,扳倒高僕射應該也只是自保之舉。”
王世充點了點頭:“李兄。你現在因爲受了兄長和舅舅的牽連而免官,如果走越國公的門路。讓他舉薦一下你,還是可以至少官復原職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李靖哈哈一笑:“行滿,男子漢大丈夫,應該用自己的雙手去爭取功名利祿,總是靠別人的推薦也不是個事兒。你知道嗎,象你這樣靠了自己的能力,四處征戰獲取功名,這纔是我最喜歡的方式。”
王世充眉頭微微一皺:“藥師。現在突厥暫時已經被平定,天下方安,國家也不會有大的戰事,你就是想搏功名,也只怕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李靖搖了搖頭:“行滿有所不知,最近太子向皇上進言,說是交州那裡有大量的珍奇異寶。卻一直被作亂的李佛子所盤踞,我聽說前幾天越國公也找過太子,跟他詳細提過交州的情況,還舉薦了瓜州(今敦煌)刺史劉方作大將,準備進軍交州呢。”
王世充的腦子裡迅速地搜索起有關交州的情況:
交州本不在中原九州之列,秦始皇一統天下後。派大軍南征,征服了百越的廣大地區,即今天的兩廣及越南北部,並設南海,桂林,象這三個郡進行治理。
秦漢相交,天下大亂。割據嶺南的南海尉趙陀趁機自立,封閉五嶺,自立爲王,一直到漢武帝時,才通過軍政手段滅了南越國,並在南越國都舊址上設了交趾郡,後稱交州,成爲東漢十三州之一,治所在番禺。
東漢滅亡後,三國鼎立,交趾郡也落入東吳手中,吳主孫權以南諸郡(今廣西合浦)爲界,將交州一分爲二,北面的稱爲廣州,即隋時的嶺南地區,差不多相當於後世的廣東與廣西,治所番禺,而南面的稱爲交州,基本上包括了今天的廣西欽州,雷州半島,越南北部,治所在龍編(今越南河內東部)。
三國歸晉後不久,五胡亂華,中原大亂,晉政權南渡長江,退保半壁江山,而交州也跟着跟順了東晉,後來劉裕代晉,開創南朝,交州也一直歸南朝所管轄,一直到了南朝最後一個朝代陳朝時,北強南弱的格局已經非常明顯,南朝的實力已經無力控制交州,寧州這樣的邊遠地區。
六十年前的南樑末期,候景作亂,南樑被迫抽調各地的駐軍平叛,交州土著李賁趁機起事,驅逐了州刺史,自立爲王,建國號爲“萬春”,這也是越南歷史上第一個正式朝代,稱爲前李朝。
李賁沒過幾天的皇帝癮就被時任廣州都督蕭勃手下的大將陳霸先所攻滅,只是陳霸先剛滅了李賁沒幾天,就給調去與候景作戰了,李賁的哥哥李天寶趁機捲土重來,旋即被手下李佛子奪取了權力,從此李佛子割據交州,向着北周和隋朝名義上稱臣,在交州當了土皇帝已經長達三十年之久。
可是李佛子也不是笨蛋,知道只靠自己一州之力對抗整個中原王朝,無異於以卵擊石,所以幾十年來一直不停地挑唆和資助嶺南地區與寧州地區的叛亂,希望能把整個南方聯成一片,這樣方可保自己的長治久安,上次的寧州叛亂,背後就是李佛子直接出動的象兵支持。
王世充想到這裡,擡起了頭:“交州的李佛子,確實應該剿滅,只是交州山高水遠,勞師動衆有損國力,而打下來以後這種偏遠的蠻荒之地也無法長期駐守,皇上會同意嗎?”
李靖平靜地說道:“在大興城的關中將領圈子裡,這件事已經傳開了,行滿,前一陣子你人在蜀地,可能不是太清楚情況,越國公可是直接給皇上和太子呈了不少南海那裡的寶物,有大顆的珍珠,大塊的珊瑚,琥珀,還有各種香料,當時就把不少人的眼睛都看得直了,越國公說如此富庶的寶地,居然在一個叛賊手裡。他還不斷地挑動叛亂,怎能不除呢?”
王世充點了點頭:“我去過嶺南,那裡雖然是不毛地帶,瘴癘橫行,但確實奇珍異寶極多,跟海上的貿易也很發達,象在番禺城裡。有許多來自天竺(印度)和大食(阿拉伯)的商人,從海上乘船過來。他們倒是真的有不少我們中土根本沒見過的東西,對我們中原的茶葉,絲綢,瓷器也很感興趣。”
李靖正色道:“所以皇上基本上下了攻略交州的決心了,寧州,交州這些地方雖然是化外之地,我中原王朝勢力衰弱時往往不得不放棄,但現在我大隋國力方強,如一輪朝日。正是開疆闢壤,牧馬天山的時候,這些地方是一定要收回來的,而且越國公也說了,這次也可以趁機把林邑給收回來。”
王世充雙眼一亮:“連林邑也要收回?”
提到這個林邑古國,又是一段堪比嶺南歷史的傳奇。
漢武大帝滅了南越國以後,在南越國故地設了九個郡。南海、蒼梧、鬱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其中最南邊的叫日南郡,一年中有近兩個月的時間太陽從北面照射,因而日影在南面,故稱“日南”,在西漢末年,日南郡有一萬五千多戶。七萬餘人,多數是黑皮膚的占人。
這個日南郡下有五個縣,其中最南邊的一個縣叫象林縣,這裡相傳樹着東漢初年大將軍馬援南征時所立的銅柱,是漢土的最南端。
這象林縣縱橫南北有六百多裡,東西二三百里,面積非常大。縣內有金山,海邊有玳瑁,沉香木,珍珠等名貴的特產,也能出產一種五色的斑布。
象林縣的土著居民性情兇悍,還處在母系社會的末期,婦女地位極高,而輕賤男子,結婚之時,是由女子來挑選丈夫。象林縣一年四季都被陽光照射,無霜無雪,無論男女都是赤身裸體,光着腳丫到處亂跑,皮膚以黑色爲美。
象林縣的占人死後,屍體放在野外,由當地的一種大鳥靈鷲飛過來啄食死者的血肉,等死者只剩下骨骼後,則由其家人將之燒成灰,扔到海里水葬。
在東漢時期,象林縣功曹,佔族人區連率領數千占人造反,殺死縣令,宣稱獨立,建立了林邑國。
由於其地離蠻荒之地的番禺都有三千里,屬於蠻荒中的蠻荒,在這個時期沒有城邑,只有茫茫的原始森林和土著,加上區連表面上還向東漢朝廷稱臣納貢,因此東漢放棄了征討,事實上承認了其獨立。
區連死後傳了幾代,最後一代區姓王沒有子嗣,於是外孫範逸即位,這時已經是三國時期,日南郡歸東吳的交州管轄,範逸一看中原也處在戰亂中,管不到自己,便不再向東吳朝貢,真正地自立爲王了。
範逸有個奴僕叫範文,是個日南郡西卷縣的占人部落首領,此人是個傳奇人物,曾經在放牛的時候在溪裡摸到兩條鯉魚,魚入手時,一下子變成了兩塊精鐵。
範文一下子覺得有靈異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便用這兩塊精鐵打成了兩把刀,刀煉成後,對着一塊大石頭髮誓說:“鯉魚化鐵,成了這把刀,要是神明能保佑我,就讓我一刀砍破這石頭吧。”於是奮力一砍,果然石頭被砍得粉碎。
於是範文相信自己有神靈護佑,是天命所歸之人,他曾跟着商隊去過中原,見識了中原的各種制度,也學習到了各種政治鬥爭的手段,回到林邑後,就用上了這些政治鬥爭的陰謀,離間範逸與他的兒子們間的關係,最後導致範文所有的兒子不是逃亡了就是被流放。
範逸身邊沒了兒子,而範文又學會了許多中原的建造宮殿樓臺的技術,爲範逸建造了不少山寨版的宮室、城邑和器械,讓範逸很滿意。
等範逸死後,範文大權獨攬,把範逸所有的妻妾全都關到樓閣裡,願意跟隨自己的就成爲自己的妻妾,不願意的就不給飯吃,活活餓死。
靠了這招,範文成功地篡奪了林邑國的政權,成爲林邑的一代雄主,先是小試牛刀,吞併了周圍的一大堆小國家,發展出一支四五萬人的軍隊,緊接着開始向着北邊的日南郡下手。
起初,範文還有點畏懼當時的東晉政府,後來眼看着五胡亂華,東晉自顧不暇,便轉而攻擊東晉的交州,兵鋒直指日南郡。
林邑國本是一片原始森林,還沒有被開發出來的田地,而北邊的日南郡卻是土地肥沃,但太守夏候覽是個昏官,只知道仗着天高皇帝遠而沉迷於酒色,對南方野心勃勃的林邑國全無防備,結果一戰被殺五六千人,夏候覽本人也被打死,連屍體也被範文拿去祭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