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裡的一天,已是初夏,知了開始在歡快地鳴叫,滿園的池塘裡處處是蛙叫聲,太陽不情願地向着西邊的地平線下落,池水中漸漸升起一輪明月,府中下了值的僕人與丫環們三人一羣,五人一夥,在亭臺水榭中乘着涼,荷葉散發的清香洋溢在氤氳的空氣裡,沁人心脾。
王世充坐在思玉樓的四樓,飲着冰鎮過的葡萄酒,看着窗外的一輪明月,嘆了口氣,一仰頭,這杯酒一飲而盡,胸腹間頓時騰起一陣火熱。
裴世矩微微一笑:“行滿,你這麼喜歡喝葡萄酒,多年不改,是因爲安姑娘的原因嗎?”
王世充沒有說話,又是一杯酒下肚。
裴世矩嘆了口氣:“人死不能復生,看開點吧,生命畢竟要繼續的。”
王世充搖了搖頭,扭頭看着裴世矩:“弘大,高僕射倒了,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裴世矩微微一笑:“恩師這回總算保了條命,這是他的幸事,作爲學生的我,也很高興,現在是非常時期,不方便去看他,等這次征討突厥建了功,我們再想辦法勸勸皇上,讓他收回成命,至少恢復恩師的爵位。”
王世充笑着舉起了酒杯:“那我就祝弘大跟隨東路的史柱國,馬到功成!”
裴世矩哈哈一笑,舉杯一碰:“行滿,你在西路跟着楊元帥,再立新功!”
一年前的開皇十九年反擊突厥之戰,兩路大軍同時大破東西突厥後,達頭可汗逃回了西突厥,而都藍可汗則一直在逃亡的路上,如喪家之犬,那些以前依附他的部落紛紛痛打落水狗,反過頭來把都藍可汗打成了草原游擊隊,出手最狠的還是北方的鐵勒九姓,直接抄了都藍可汗的漠北王庭。啓民可汗一下子鹹魚翻身,在隋朝的護送下風光地當了一把還鄉團。
上次放回去的那些俘虜。既見識了隋朝的軍威,又得到了贈送牛羊的承諾,無不歡天喜地,紛紛前來投奔啓民可汗。
考慮到啓民可汗剛入關時身邊只剩幾百個人了,在弱肉強食的大草原上,這點實力如同一隻柔弱的小綿羊,幾千個人的小部落都能把它一口吞了。甚至連一些打劫爲生的草原馬賊都能輕鬆吃掉他。
爲防萬一,長孫晟再次出馬。和趙仲卿一起率領三萬人出朔州(北方重鎮,在今天的山西朔縣,治所就是著名的邊城馬邑,漢武帝馬邑之謀企圖伏殺匈奴單于的地方),建了一個叫大利的城塞,作爲啓民可汗的都城,用以安置來投降的突厥人。
由於上次和親的安義公主已經死了,長孫晟這次還順便帶上了一個宗室女義成公主,嫁給了啓民可汗。
同時。除了長孫晟帶着幾萬人幫着啓民看家護院,讓他一步步招降部衆,壯大實力外,楊堅還不斷地派大將帶着數萬大軍在大草原上不停地掃蕩,天天搞武裝大遊行,以防都藍可汗反攻倒算。
都藍可汗的部下跟着他流浪了半年多後,回想起自己以前是狼行千里吃肉。現在完全變成了狗行千里吃屎,看着認識的熟人一個個投靠啓民領了牛羊大禮包,自己卻天天東躲西藏,在這茫茫大草原上喝風吃沙子,更重要的是看不到任何希望,都藍顯然不是值得託付的雄主。
於是這幫人一不做二不休。在那個狡猾的軍師哈米赤的挑唆下,年底的時候殺了都藍可汗,投降了啓民可汗,啓民可汗趁機派這些人四處去招降那些叛離了都藍可汗,現在正處於半獨立狀態的東--突厥部落,很快就幾乎接管了都藍可汗留下的所有部衆,成爲東--突厥的大可汗。
至於那達頭可汗奔回了西突厥後。好不容易纔花了半年多的時間穩定了局勢,等他站穩腳跟後,卻驚訝地發現東邊站起了一頭巨大的蒼狼,更可怕的是,連自己的西突厥汗國的許多部落也都紛紛投奔待遇更好的東邊親戚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達頭可汗拼湊了手頭還剩下的部隊,勉強湊起近十萬人,自號步迦可汗,聲稱自己纔是整個突厥的大可汗,而啓民可汗只不過是一條投靠漢人的走狗、內奸!
步迦可汗再一次直撲大隋的邊境,他也聽說了隋朝最近在忙着內部政治鬥爭,連左僕射高熲也免官下獄了,料想邊關必定守備鬆弛,自己這支部隊雖然正面打不過隋軍主力,但偷襲個邊城,搶上一票,還是有把握的。
最重要的還是釋放一個信號,告訴草原上所有的突厥部落: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還有能力對隋朝發動攻擊,還是這草原上的強者!在這隻崇尚武力的大草原上,拳頭的硬度決定一切,包括人心的向背。
可惜步迦可汗碰到的是多年來熟悉草原事務,耳目遍及整個大漠的一代間諜之王----長孫晟,就在他還在汗國內忽悠各個部落出兵出糧時,這些情報已經被長孫晟獲得。
甚至連步迦大軍作戰的計劃,包括集結時間與地點、攻擊的目標、行軍的路線都清清楚楚地通過長孫晟傳到了大興,擺在了楊堅面前的書案之上。
兩儀殿內,楊堅站在一張巨大的地圖前,拿着油燈,仔細地端詳着,而在他身後,楊素面帶微笑,垂首而立。
燭光下只見上面的行軍路線標得密密麻麻,而步迦可汗的出發地---西突厥可汗牙帳所在的三彌山那裡,則畫了十餘匹馬,每匹馬上騎了個人。
突厥的行軍地圖是以這樣畫的一個騎士代表一萬人,看起來一目瞭然,步迦可汗這次集中了十餘萬部衆,可謂是全家老小一波流了,只是他做夢也沒想到:還沒出發,這些絕密軍情就已經到了敵軍統帥手中。
上次步迦可汗和都藍可汗聯手,部下十幾萬起家的精銳都被打得幾乎全軍覆沒,這回他孤軍奮戰,部隊的數量和戰鬥力都不可以與一年多前相提並論,結果更是不言自明。
楊堅轉過頭來,對着楊素說道:“越國公,對於此戰,你有何看法?”
楊素笑道:“陛下。以這行軍路線來看,無非是老套的沿着靈州一帶的邊塞一路橫行掠奪,了無新意,完全是偷一把就跑的流寇打法,不足爲慮。”
楊堅點了點頭:“既然不足爲慮,這次有請越國公再辛苦一趟,作爲行軍長史行元帥事。如何?”
楊素的臉色微微一變:“陛下這次準備讓太子掛帥出征嗎?”
楊堅的臉一沉,搖了搖頭:“不。這回讓晉王掛帥,越國公,晉王已經很多年沒有徵戰了,你這回幫朕好好指導他一下。”
楊素低下頭行禮稱是,嘴角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楊堅點了點頭:“東邊的幷州那裡,也不可以掉以輕心,現在還不好判斷步迦可汗這次若是再敗,是會逃回西突厥,還是乾脆越過大漠。來東突厥劫掠一把,所以東邊我會派漢王楊諒掛帥,上柱國史萬歲爲實際行軍大總管出征。越國公,這回讓你優先挑選你所需要的將領,如何?”
楊素微微一笑:“臣只求三個人,一是我兒楊玄感,二是開府將軍長孫晟。第三個嘛,上儀同將軍王世充。此外,去年剛剛大戰過,不宜再發大兵,臣請聖上詔諭啓民可汗,讓他派四萬東突厥騎兵前來助戰。由長孫晟率領,我只需要帶五萬人出塞即可。”
楊堅的眉毛微微一動:“準!”
靈州城外,一如一年多前,荒涼的戈壁灘上,風沙漫天,不過這次行在沙漠中的不再是扛着長矛,舉着盾牌的步軍。而是一條長龍般的全騎兵部隊,甚至連漢人軍隊最常見的戰車,輜重也是完全看不到了。
楊玄感仍然帶着五千驍果,不過這回他們走在中軍護衛主帥,由於沒了戰車和輔兵,驍果騎士們這回都是一人雙馬,專門有一匹副馬用來馱這戰馬的馬甲和乾糧。
上次楊玄感所部的驍果騎士們承擔了最重的背後突擊和包餃子的任務,傷亡也是最慘重,近一半的人永遠倒在了戰場上,但由於楊素的極力爭取,活着的人回去得到的封賞也是極高。
有官職的人都升了官,沒官職的普通兵士也個個發了財,得到爵位的更是有一千多人,所以這次楊素出征前,再一次地從大興的驍果衛士裡徵調人手時,幾乎人人都搶着要跟楊大帥出去搏個功名利祿,五千人一下子就招滿了,沒擠進來的人都鬱悶得想拿頭撞牆。
雄闊海和越國公府裡的十幾個衛士這次還是以私兵的身份跟着楊玄感父子一起上陣,擔任副將和都督們,楊玄感則一直在中軍元帥附近擔任警戒。
楊素這次出來後,和晉王楊廣形影不離,兩人同車出行,同帳議事,楊素明顯的事事謙讓楊廣,刻意地不怎麼發號施令,而是讓長孫晟多發現些自己的看法和意見,最後讓楊廣以主帥的身份下個命令,就算完事。
反正這次完全沒有難度可言,明眼人都知道楊廣是要撈個軍功,既然長孫晟熟悉這種全騎兵作戰的模式,那由他來發話顯然更合適。
上次出戰時徵發了二十多萬大軍,給隴西各州郡造成的生產壓力也很大,這回由於勝券在握,因此沒有大規模徵發以農民和府兵爲主的步軍,而是彙集了關中和隴右各郡騎兵六七萬人,加上五千驍果和長孫晟帶來的四五萬突厥騎兵,對付步迦可汗綽綽有餘。
在出徵前的軍議上,長孫晟判定步迦可汗在西邊戰敗後,還會兜個圈子繞到東邊再去搶一把,於是楊堅還特地安排了漢王楊諒和大將史萬歲率領幽州和遼東一帶的十餘萬精兵,出馬邑道準備對敗退過來的步迦可汗再進行二次打擊。
大軍出來已經有二十多天了,由於步迦可汗需要從遙遠的西域千里而來,一路上拖家帶口,趕着牛羊,與其說是武裝搶劫,更不如說是個部落大遷移。
因此這一路上隋軍也走得不緊不慢,每天都一邊行軍一邊通過哨騎斥候掌握敵軍的動向,據長孫晟的分析,三天後就能遭遇敵軍了。
楊玄感一邊騎在馬上,一邊飛快地轉動着腦子,回想着這一路而來的種種見聞。經過上次的征戰,他發現自己真正喜歡的還是那種充滿了熱血與征伐的沙場。
飛濺的鮮血,如血的殘陽,鋼鐵的碰撞,衝陣時的怒吼,這一切在他的眼裡是一幅多麼美妙的畫卷,又是一首多麼美妙的音樂。普通人眼中的修羅地獄,在他眼裡卻如同醇酒美人。沉醉於其中而不自覺。
楊玄感正出神地想着,一個低沉粗啞的聲音卻把他拉回了現實:“楊將軍,晉王有令,中軍帳議事。”
楊玄感的全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底的深處泛起一陣無比的噁心,他寧可三天不吃不喝,也不願意聽到這聲音再響一遍,是的,王世充這狗東西。就是他!
這次出征,王世充被楊素特地點名,也撈到了一個出場的機會跟上了楊廣,雖然他只是一個五品的上儀同,卻是很受楊廣的青睞,不止是每天跟在楊廣身邊傳令,連對行軍作戰之事也多有計劃。儼然作爲了長孫晟的副手。
無論是楊素還是長孫晟,對王世充的才能非常推崇,王世充雖然沒有指揮全騎兵部隊作戰的經歷,但熟讀兵書,對於戰陣、行軍、天文、地理、甚至是陰陽卜算都是無所不通,步迦可汗的部隊每天能行進多少距離。受天氣和風沙的影響有多大,都被他算得一清二楚。
開始的幾天,在軍議之時,計算敵軍行動的過程中,長孫晟只能大致計算到敵軍一天能行進一百二十里左右。
而王世充卻可以夜觀天象,判斷出千里之外第二天的天氣情況如何,將敵軍受這氣候和地形的影響轉化成實際行軍路程的距離。加以扣除,還能根據地圖上標明的水源的位置,推算出敵軍的宿營地。
結果根據長孫晟派出的哨騎的探報,每天這王世充推算出的結果都分毫不差,幾天下來,即使對他極有成見的楊玄感也心中不得不服,雖然對其爲人一如既往地鄙視,但對他的才華卻是無話可說。
楊玄感不情願地轉過了頭,盯着王世充,只見他一身明光大鎧,頭戴一頂閃閃發光的銀色兜鍪,面當矇住了大半個臉,豺狼一般的眼睛露在外面,嘴角邊掛着一絲邪邪的笑,而紅色的盔纓正順着勁風而飄蕩着。
楊玄感每次見到王世充,都要強行壓住自己想要一把將他掐死的衝動,這次也不例外,但他畢竟還管得住自己的行爲,於是冷冷地道:“知道了,有勞王將軍通報,本將這就過去。”說完一撥黑雲的馬頭,就要向後面的中軍帳處走去。
王世充突然笑了笑:“楊將軍,爲何每次看到末將都象是見了瘟神一樣,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咱們也算是相識一場啊,不用這樣見外吧!”
楊玄感強壓着自己的怒火,對着王世充道:“咱們上次合作時有言在先,各取所需,而且我也沒有食言,不然你現在哪有機會在這裡和我說話?上次的合作已經結束,所以我們也沒必要扯什麼舊交情,王世充,我不喜歡你,也不想和你再有什麼關係,明白了嗎?”
王世充一點不生氣,似乎料到楊玄感會這樣說,反而笑了出來:“末將可不這麼認爲,末將學過一點推算占卜之術,能算出這輩子和楊將軍會很有緣,要打很多年的交道,絕不止是上次。”
楊玄感看了看四周,一直跟在身後的雄闊海識趣地帶着幾名貼身衛士走遠了些,大風之中,相隔咫尺的二人說的話不用擔心被別人聽見。
楊玄感上前兩步,緊緊地靠着王世充,眼睛裡象是要噴出火來,盯着他的眼睛,而聲音冷得好似寒冰:“王世充,你給我聽好了,我最後一遍跟你說!我討厭你,不想和你扯什麼交情,今後離我遠點,要是你有什麼歪心思打到我或者我的家人身上,不管有誰給你撐腰,也不管你有多大的勢力,我都會取你項上人頭!”
王世充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冷的寒芒,隨即又換上了剛纔的那副嬉皮笑臉:“哎呀,我說楊將軍,末將只想和你敘敘舊情,用不着這麼兇嘛,是不是你現在已經進入了戰鬥狀態,準備要象上次那樣再來次殺破狼?”
楊玄感“哼”了一聲,不置可否,也不想繼續搭理王世充,直接就向中軍帳準備走去,卻聽王世充在後面象是自言自語:“可惜啊,只怕這回楊將軍沒有戰場上建功立業的機會了!”
楊玄感虎軀一震,強烈的好奇心還是讓他戰勝了對王世充的厭惡,他也不回頭,用盡量不以爲意的語調說道:“王世充,你這是在羞辱本將軍嗎?本將軍來這裡是做什麼的你會不知道?說這種不着調的話是何居心?”
王世充“嘿嘿”一笑,對着楊玄感一拱手:“軍中無戲言,楊將軍,要不咱們再打個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