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仲卿滿臉慚色,自嘲式地笑了笑:“高長史思慮深遠,是末將無謀。”
高熲微微一笑,對史萬歲說道:“史元帥,領兵千里追逃,是你所長,今天你已經很辛苦了,休息一晚,明天一早率軍出發,跟在都藍可汗後面追就行,也不要追太急,讓他一個個部落地投奔,再讓一個個部落把他趕出來,這樣等於讓他自己把敗戰的消息傳遍整個草原。”
史萬歲哈哈一笑:“高長史放心,這事我最在行啦。”
高熲的目光落到了一直笑而不語的王世充身上:“王儀同,這回你隨着史元帥再立新功,回去後本長史一定會如實上報你的功績,給予你應有的封賞。”
王世充拱手行了個禮:“爲朝廷效力,萬死不辭。”他的心裡卻犯起了嘀咕,不知道爲什麼,現在每次看到高熲的這種看似親密的笑容,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上次安遂玉的事情已經把他對這個當朝首相的所有信任都擊得蕩然無存,不知道高熲這次又主動找上了自己,是爲了拉攏還是繼續忽悠自己做事。
高熲點了點頭,眼神中透出一絲耐人尋味的光芒:“王儀同,還得辛苦你一趟,和長孫將軍一起走一趟靈州,越國公那裡,只怕知道了我軍戰勝的消息,也會加快出擊的節奏,達頭可汗所部的戰鬥力要強過都藍可汗這種混合部隊許多,少不得還要你們二位出點力啊。”
王世充心中冷笑,果然又是讓我出生入死去了,順便打探一下楊素那裡的情況,不過這樣也好,反正戰後就要想辦法接近楊素了,趁這機會拉拉關係也不是壞事,於是王世充面不改色,行了個禮:“謹遵高長史軍令。”
大興城外的滿記跑馬場上,一匹神駿異常的黑馬正在來回奔馳,帶起陣陣煙塵。連林邊的知了似乎也驚異於這黑馬的飛一般的速度,而停止了鳴叫。
馬上一名騎士,頂盔貫甲,純金面當,雙眼炯炯有神,右臂夾着一隻長達兩丈的精鋼馬槊,整個人站在馬蹬上。藉着黑馬如飛般衝刺的慣性,向着十餘米外的一個巨大的木製旋轉靶扎去。
“嘭”地一聲巨響。漫天的塵土中,木靶的碎片飛得滿天都是,最後緩緩地跟着塵埃落定。
騎士又向前奔出十幾米,一勒繮繩,黑馬長嘶一聲,前蹄立起,前軀上仰,竟生生在原地立住不動。周圍數十騎圍觀者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騎士搖了搖頭,衝着邊上一名管事模樣的人說道:“劉管事。你這裡的木靶越來越不經打了,下次換批厚點的來。”
那管事四十多歲,臉色微黑,在馬上哭喪着臉道:“世子殿下啊,您可是天生神力,就您剛纔打碎的那個靶,還是我們前天剛剛特製完成的呢。足有一尺厚,尋常人能把它打得轉起都很困難了,您居然一下就打碎了。要是來這馬場的個個都有您一半的氣力,我這裡也得關門大吉了。”
騎士臉上純金的面具後面傳來哈哈一笑,露在外面的雙眼中眼神犀利如電:“不就打碎幾個靶子,還怕我楊玄感賠不起嗎?借福。回府後給劉管事送兩千錢來,就當是我賠他的靶子錢。”
劉管事的臉上一下子笑開了花,兩條眉毛都在跳動:“多謝世子,多謝世子,小的一定下次給您換個更結實的,包您滿意。”
“換個純剛的,厚度跟今天這木靶子一樣。”楊玄感冷冷地說道
劉管事的笑容一下子臉上凝固住了。繼之而來的是一絲驚恐:“世子,使不得啊,若是換如此厚的鋼靶,重量起碼上千斤。小的倒不是心疼錢,而是怕世子您萬一被這鋼靶子給撞下馬來,那小的十條命也不夠賠的啊。”
騎士一下子來了氣,右臂一揮,長槊直飛了出來,一下插在劉管事馬前一尺處,突生其變,劉管事嚇得差點跌下馬來。
騎士怒道:“看看這根長槊,光它就有一百二十斤了,尋常人能象我一樣在馬上把它舞得虎虎生風嗎?你這靶子非千斤不可,下次我再來時要是沒個純鋼旋靶,哼哼。”
劉管事一下子滾下了馬,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小的遵命,小的遵命。世子還請息怒,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指望這……”
騎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了行了,不用跟我裝了,給你那兩千錢足夠讓你全家老小吃上十年了,你真當我不知道錢怎麼用嗎?現在你東家外出打仗去了,這地方還不是你說了算。”
劉管事一下子又賠上了一副笑臉:“世子英明,上知天,下知地,中間知民間,小的惹是存了半分輕慢世子之心,管教小的…”他一邊說一邊舉起了右手,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竟是準備賭咒發誓。
騎士搖了搖頭,也不看他繼續表演,徑直走到長槊前,單手拔了起來,向着自己的隨從們道:“走吧。”
這些人也都是鎧甲在身,皆跟着騎士撥馬而走,騎士路過一人面前,突然轉過了頭,對他說道:“剛纔只有你一個沒有喝彩,還是不服我嗎?”
那人臉膛發紫,濃眉如墨染,四方臉,棱角分明,虯髯如同鋼針一樣根根倒立,滿臉盡是滄桑之色,在馬上一行禮:“闊海護衛世子,職責所在,喝彩鼓掌並非闊海必須要做的事。”
騎士哈哈一笑,也不說話,雙腿一夾黑馬的腹部,絕塵遠去,後面的隨從們紛紛打馬跟上。
紫臉漢子嘆了口氣,對着還在地上的那劉管事說道:“世子天生神力,你就是打了個純鋼的千斤旋轉靶,也未必能擋得住他的突刺,就照他的話去做好了。”言罷也策馬而走。
那騎士正是楊玄感,四年過去了,他熟讀史書兵法,苦練武藝,已然成爲一名文武雙全的大將,能舉起的石鎖也從四年前的五百斤變成了一千斤。
那年的射箭場之事後,楊素也趁機向二聖求得了一隊驍果壯士作爲護衛,楊玄感後來才知道踢了他肋骨一腿的也是當日那個打他面門一拳的紫面壯漢。名喚雄闊海,便特意求得皇上開恩把本已調撥給高府的雄闊海轉調給了楊府。
雄闊海初來楊府時以爲楊玄感記他的仇,料想必無善果,但皇命難違,只得在家先交待了後事,然後纔來到楊府。
那一天楊玄感在練功場正舉着石鎖,看到雄闊海來後。心中暗喜,卻擺出了一副冷冷的嘴臉。道:“你是叫雄闊海吧。”
“正是。見過世子殿下。”雄闊海冷冷地回道。
“嘿嘿,那天你膽子不小啊,敢打我一拳踢我一腿。”楊玄感摸了摸自己的肋部:“現在我這兒都疼呢。”
雄闊海直視着楊玄感,面不改色,朗聲道:“職責所在,闊海只是聽命行事,還請世子勿要見怪。現在闊海調歸了世子,要是世子有危險,闊海打起傷世子之人。一樣不會手下留情。”
楊玄感哈哈笑了起來:“從小到大,除了我阿大,你是第一個能把我打疼的人。以後希望你跟我練功的時候也能多讓我疼上幾回,千萬不許手下留情。”
雄闊海奇道:“世子當真不怪那日闊海出手太重了?”
楊玄感笑了笑,上前兩步,踮起腳來,拍了拍雄闊海的左肩頭:“你這裡恐怕也還在疼吧。大家扯平了。知道爲什麼那天在場的二十多個驍果壯士只傳了你一人來嗎?就是因爲你出手是最狠的一個,這也說明你是那幫人裡最忠心的一個。我楊玄感怎麼會有眼不識英雄呢?”
雄闊海心下感動,嘴上卻沒留情面:“那世子你可要當心了,那天我還是怕傷了你,只用了七成勁,以後要是陪您練功我可要出全力了。到時候你疼得怕是會比上次還厲害。”
楊玄感也跟着大笑:“就怕你打不疼我!”
四年過去了,楊玄感的力量和他的個子一樣又漲了許多,原來雄闊海的力量跟他的個子一樣,比楊玄感還高了一截,這幾年下來,楊玄感已經反過來高他半頭有餘。
拳腳功夫上,雄闊海雖也有七八百斤的力氣。但比起楊玄感的千斤之力卻是不如,拼盡全力也只能和楊玄感的單手打個平手。但他爲人一向傲氣,當面卻從不誇讚楊玄感。
這四年裡,天下安定,楊素不再外出征戰,開始好好地管教楊玄感,逼他天天在家看書習字,未經同意不許他隨便出門。
幾年下來,只有每月一次的出城練武跑馬,纔是楊玄感最快樂的時光。
楊玄感舉着長槊,一路奔回了家裡的馬圈,把長槊向地上一插,翻身跳下了黑雲,摘去面具,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微黑的膚色,濃眉大眼,筆挺的鼻樑,朱脣白齒,頜下開始蓄起一撮小鬍子,身長八尺,壯如熊羆。
他把臉貼在了黑雲的面門,輕輕地撫了撫黑雲的鬃毛,柔聲道:“好朋友,辛苦了。”
黑雲噴出一口熱氣,也在他臉上蹭了蹭。
楊玄感摸了摸黑雲的脖子,轉身大步流星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兩個上來牽馬的僕人聽到了他中氣十足的聲音:“照顧好我朋友,它渴了。”
楊玄感走過了兩道門,迎面差點撞上一個少女,那少女年約十七八歲,手持一把紅色拂塵,婢女的打扮掩飾不住她絕世的容顏,瓜子臉,面如桃花,眼如星辰,瑤鼻瑤口,肌膚勝雪,發如烏雲,頭上扎着兩個丫環,體態婀娜,穿一身粉色連衣長裙,腰間束着條綠色的裙帶,腳上着一雙紅色繡花鞋。
楊玄感一見此女,舌頭就象打了結一樣:“紅,紅拂,是你呀。”
此女姓張,閨名初塵,多年前隨母親一起進入楊府,其母作了幼弟積善的乳母,後來留府作了雜役。
初塵漸漸長大,出落得越發標緻,與一般在楊府長大的婢女不同,她從小就志向遠大,情趣高潔,連所用的拂塵也染成紅色,被人笑稱爲紅拂女。
楊素識人無數,見此女天生聰慧,異於常人,便讓她陪自己的幾個兒子一起讀書。
幾年下來。紅拂熟讀史書,甚至對兵書一類也有強烈的興趣,楊素考察自己的兒子們的課業時,曾幾次當堂問她一些兵法,紅拂皆對答如流,有些見解連楊玄感都不能及。
楊素曾對楊玄感表達過以後可以娶此女爲妾的意思,只是楊玄感一見此女。平日裡的威風與豪氣都會消失不見。就象現在這樣,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紅拂略一欠身。對着楊玄感行了個萬福,螓首微垂,朱脣輕啓,聲音優美動聽:“世子回來了,老爺吩咐過,要你一回家就去書房見他。”
楊玄感道:“我去換個衣服馬上去。”
“老爺吩咐的是馬上去,還請世子這就過去吧。”紅拂美妙的聲音裡透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決。
楊玄感想了想,道:“書房應是清修之所,我全身盔甲。不太好吧。”
紅拂擡起了頭,目光直視楊玄感,正色道:“老爺乃是大將,在府裡世子就是他的屬下,他的話相當於軍令,沒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兵法有云:呼名不應。點時不到……”
“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爲慢軍,犯者當斬。好啦,紅拂,十七律五十四斬我前年就能倒背了。我這就去書房行了吧。”楊玄感轉頭向書房方向走去。
“世子請稍等。”
“又有何事?”
“紅拂斗膽。還請以後世子去跑馬場練武時,這馬槊就不要帶回了。”
“爲何?”
“兩丈長的馬槊,被世子一路舉着,在城中萬一有個閃失放平了下來,會刺傷人的。還是留在那裡的好,不然總會有人背後妄議世子在這皇城耀武揚威橫行無忌的。”
“那我在家要練功怎麼辦?”
紅拂笑了起來,露出兩排編貝般的皓齒:“在家打一支重量長度完全一樣的不就行了?”
楊玄感來到書房。看到楊素正坐在桌前,手裡拿着一本書,人卻在出神思考,楊玄感看到那本書的封面,寫着“北史”二字。
楊素也不看自己的兒子,緩緩地道:“聽說你今天又把滿記跑馬場的大木靶打爛了?”
楊玄感心中暗暗得意,嘴上卻說道:“回父親,那靶子太不結實了,孩兒叫那劉管事下次換個純鋼的千斤旋轉靶。”
“恐怕你等不到那個純鋼靶子了。”
“爲什麼?爹爹是怪孩兒在城裡舉着長槊,太過招搖了嗎?還是您覺得孩兒和王世充走得太近?”楊玄感想到要給禁止去跑馬場奔馳練武,一下子急了起來。
楊素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非也非也。因爲你將要刺的,不再是沒有生命的固定靶子,而是敵人的血肉之軀了。這會兒高熲和王世充只怕已經在東面建功了,我們的速度還得加快才行。”
楊玄感聞言先是吃了一驚,隨即笑容一下子上了臉:“阿大的意思是您要掛帥出征西突厥了嗎?要孩兒隨您出征?”
楊素點了點頭:“今天朝議已定,關中隴右一帶的府兵十五萬,已經在靈州一帶集結完畢,我們父子連夜出發,目標是已經越過大漠,向我隴右撲來的達頭可汗,還有他那號稱戰無不勝的西域雄師!”
楊玄感用力地點了點頭:“這次除了孩兒外,玄縱和玄挺去嗎?”
楊素沉吟了一下,道:“一併去吧,你們三個已經成年,應該見識一下真正的戰陣,只是兵兇戰危,一旦隨爲父出征,就不再是我的兒子,而是我的屬下,若是犯了軍令,照樣軍法從事,這點你可清楚?”
楊玄感吐了吐舌頭:“阿大啊,平日裡你在家裡就把我們兄弟幾個當成部屬,每天早晨都要到您這裡點卯,孩兒十歲時就背十七律令五十四斬,這些早就熟記於心啦,您就放心吧。”
楊素嘆了口氣,道:“慈不將兵,爲父在家時對你們雖然嚴厲,但畢竟是在家,你們就算犯了令,最多責打一陣,不會真斬了,但到軍中,便再無父子,你是長子,到時候一定要督促好兩個弟弟,軍法無情,勿教爲父難做。”
楊玄感聽出老爹話中的殺氣,不由背上一陣寒意,忙正色道:“孩兒必不負阿大所託。”
在楊玄感起身離開書房時,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拱手道:“孩兒還有一事相求。”
楊素正拿出一幅地圖,在桌上準備看,聞言道:“說。”
“孩兒這次可否將那些驍果壯士一起帶上,也好搏個功名?”楊玄感雖然年方十九,但是也通讀史書,熟知朝廷的典籍制度,很清楚在大隋當武官,非軍功不得升遷,雄闊海等人身爲驍果軍官,卻來給自己看家護院,如果打仗時不帶上他們,只怕真的一輩子只能給楊家當打手了。
“你看着辦吧,只是爲父提醒你一句,戰陣之上,吉凶難測,就連爲父也未必能生還,那些驍果壯士乃皇上所賜,爲父無權徵發,你若想帶他們去,須得他們自願方可。”楊素仔細地看着那張地圖,頭也沒擡一下。
楊玄感面帶喜色,拱手行禮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