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六一七年,隋大興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清晨,隋國都大興。
巍峨的大興宮城,大隋皇權的象徵,天下最重要的城池之一,然而在此時此刻,這座宮城卻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軍營,數以萬計的大隋將士住進宮城內的各大衙門,日夜不脫盔甲,宮城牆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敲擊木梆,傳遞信息,巡邏將士來往不絕,戒備嚴密異常。
宮城外的軍隊更多,但很可惜,都不是打着紅色旗幟的大隋官軍,而是高舉着紅白軍旗的叛軍,衣甲不一的叛軍士兵密密麻麻,如海似潮,刀槍如林,把大興宮城包圍得是水泄不通,聲勢異常嚇人。
李淵把指揮台設在了最爲寬闊的朱雀大街上,李淵高座帥椅,文官武將侍侯兩旁,威風凜凜,意氣風發,在正式下令進攻前,按照攻打外城時的規矩,李淵再次派出使者來到宮城之下,解釋自己進攻大興只是爲了擁戴代王楊侑稱帝,並非反叛大隋朝廷,大興宮城只要開城投降,叛軍保管不會傷害任何一人,也絕不追究大興朝廷挖了老李家祖墳和殺害李淵幾個幼子這些事。
叛軍使者說得確實娓娓動聽,算得上天花亂墜,但是很可惜,現在守大興的兩個副留守陰世師和骨儀,全都是隋煬帝的忠實走狗,冥頑不靈的老頑固,不僅不以理會,聽得煩了,陰世師還親自拉弓,一箭射得叛軍說客抱頭而逃。見此情景,李淵也不生氣,還微微一笑,道:“果然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父親,我們仁至義盡,陰世師和骨儀頑固不化,不打是不行了。”一旁的李二建議道:“請父親下令進攻吧。”
李淵點點頭,吩咐道:“開始吧,讓將士們務必記住,只要是投降的,一律不殺。破城之後,絕不傷害代王殿下,不許毀壞大隋宗廟,違令者,定斬不饒!”
叛軍衆將齊聲唱諾,大聲傳令,按照既定的攻城計劃發起進攻,數以萬計的叛軍士兵兵分七路,同時攻打大興宮城七門,數百架飛梯先後搭上宮城城牆,叛軍士兵踏梯而上,守衛宮城的隋軍將士也奮力迎擊,與叛軍上下廝殺得難分難解。此外叛軍還出動了雲梯車與撞城車等攻城武器,只是這些武器過於笨重,移動緩慢,一時之間還無法對宮城形成致命威脅。
前方打得熱火朝天,身爲主帥的李淵在後方卻多少有些無聊,爲了解悶也爲了標榜自己的勤政愛民,李淵乾脆向得力助手裴寂問起開倉放賑的情況,裴寂如實答道:“稟大將軍,大興、長安舊城與阿城都已奉命開倉放賑,三天來受賑百姓已經超過十萬人,百姓對大將軍感激不盡,全都懇請大將軍登基稱帝,改元建國。”
“稱帝?”李淵啞然失笑,佯怒道:“胡說八道!本大將軍起兵起勤王,是爲了擁戴新帝登基,造福百姓,幾時有過自己爲帝的打算?告訴下面,今後再有提及擁戴我稱帝者,重懲不饒。”
裴寂恭敬答應,周圍文武也都是交口稱讚,無不欽佩李淵對大隋朝廷的忠心耿耿,忠貞不二。李淵依然厭倦這種早就聽膩了的馬屁話,乾脆又換了一個話題,向旁邊的李二問道:“二郎,何潘仁押運的二十萬石軍糧,到那裡了?今天都已經二十七了,怎麼還沒有送來?”
“稟父親,昨天晚上收到的報告,軍糧已經抵達新鄉。”李二恭敬答道:“何潘仁何將軍請父親放心,雖然缺少舟船陸路運糧不便,但是在三十之前,他一定能按時把軍糧送到大興聽用。算路程,軍糧最遲在明天傍晚之前就能送到。”
“好,大興雖然不缺糧,但那些糧食都是賑濟百姓的,咱們不能順便亂動。”李淵滿意點頭,又招手把李二叫到面前,在李二耳邊低聲問道:“何潘仁可有異動?”
“稟父親,暫時還沒有發現何潘仁有什麼異常。”李二低聲答道:“只是有一個眼線突然失蹤,我們的人正在四處調查他的下落,目前還沒有消息。”
“有個眼線突然失蹤?”
李淵微微皺了皺眉頭,正尋思這是否只是普通意外間,府掾殷開山卻突然來到旗陣,稟報說李淵點名要的名門之後杜如晦已經請到,李淵笑笑,立即吩咐接見,又過片刻,房玄齡的好基友杜如晦就被半押半送帶到了李淵的面前。李淵見了杜如晦大笑,道:“克明先生,你好難請啊,本大將軍兵進大興,城中名門子弟無不主動前來效力,怎麼惟獨你要本大將軍幾次三番邀請,方纔前來與我見面?”
“稟大將軍,晚輩無心仕途,一心只想閉門讀書,所以幾次謝絕大將軍邀請。冒犯之處,萬望大將軍恕罪。”杜如晦很是無奈的拱手答道。
“你是根本就不想爲本公效力吧?”李淵毫不客氣的指出杜如晦的真正心思,又微笑說道:“你想爲陳應良陳留守效力,對不對?”
聽到李淵這話,周圍的叛軍文武除李二外都是一楞,杜如晦卻是大吃一驚,驚訝擡頭來看李淵,欲言又止,李淵看出杜如晦的不解,便微笑說道:“很奇怪老夫爲什麼會知道你和陳應良的事對吧?你該管管你的家裡下人,他們中間有一人知道老夫與陳應良小賊有深仇大恨,爲了討賞,就把陳應良小賊寫給你的書信偷了出來,獻到了老夫次子面前,老夫這才知道,陳應良小賊已經幾次三番請你出山爲他效力,老夫兵進大興前,他給你的最後一道書信,還是勸你暫時出城躲避戰火,等他入關後與你會合。”
杜如晦恍然大悟了,搖頭懊惱自己的御下不嚴之餘,杜如晦忙又拱手說道:“稟大將軍,晚輩確實與陳應良陳留守多有書信往來,陳留守也確實幾次三番請晚輩出山,爲他效力,許以高官重職,但晚輩的老父在堂,妻兒子女也都在大興,不想離開家鄉,就都謝絕了。”
“知道知道,你如果真想爲那個小賊效力,早就去東都了,又何必會等到今天?”李淵笑笑,又說道:“陳應良小賊善識人才,這點老夫也早就有所耳聞,你能入他法眼,值得他如此爲你擔憂,自然是有經天緯地之才,怎麼樣,願意爲老夫效力不?”
“大將軍過獎,晚輩學疏才淺,萬萬不敢當經天緯地的評語。”杜如晦謙虛說道:“陳留守之所以留心晚輩,也是因爲晚輩的好友房玄齡錯愛,極力向陳留守推薦的緣故,陳留守也一時看差,這纔有了之前的事。”
“休得謙虛。”李淵笑着說道:“你的事,老夫也多有耳聞,老夫知道,其實早在陳應良剛入仕途時,就與你結爲了好友,與你多有往來,時常徹夜長談。那小賊挑主子的眼光不行,跟了樊子蓋那個酷吏,死心塌地的給朝廷裡的貪官污吏充當爪牙鷹犬,看人才的眼光倒是挺準,提拔任用了不少傑出俊才,你能得他出如此推許,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李淵這段話觸動了杜如晦的一樁心事,讓杜如晦忍不住說道:“大將軍,你說陳留守不擅長擇主而侍,這點就大錯特錯了。大將軍你可能有所不知吧,陳留守當年還是微末之時,被人逼迫得走投無路間,原本是想到你的麾下任職,還求人爲他向你舉薦,只是因爲種種陰錯陽差無法如願,這才被迫去了東都爲當時的樊留守效力。”
“你說什麼?”李淵終於大吃一驚,還驚得直接站了起來,脫口問道:“陳應良最先是想爲老夫效力?真的假的?”
杜如晦正要解釋介紹,不曾想前方卻突然傳來了巨大的歡呼之聲,杜如晦只能住口,再回頭隨着李淵等人去看北面戰場時,卻見一面紅白軍旗已經插上了大興宮城的城頭,顯然已經有叛軍將士成功衝上了城牆。見此情景,李淵大喜之下鼓掌大聲叫好,誰知那面軍旗卻又應聲倒地,取而代之出現了更多的隋軍軍旗,原本以爲已經可以破城的李淵大失所望,罵道:“陰世師匹夫,待破城後,必然殺你全家!”
“父親,用不着急。”李二自信的笑着說道:“我們的時間還很充足,第一次攻城就能衝上城牆,已經很不錯了,等於是陰世師和骨儀老匹夫的喪鐘,已經敲響了。”
李淵點點頭,又觀察了一通朱雀門主戰場,見自軍士兵體力充沛輪換有序,沒有調整的必要,這才重新坐回帥椅,又向杜如晦問道:“克明,你剛纔說什麼?你說陳應良最先是想投奔老夫,還求人向老夫舉薦於他?真有這事?他既然有這心思,那爲什麼又去了東都?”
“這話就說來話長了。”杜如晦笑容有些苦澀,道:“陳留守當初一心想爲大將軍你效力,後來又改變主意,都是因爲……。”
杜如晦的話纔剛開了一個頭,馬上就說不下去了,因爲背北面南的杜如晦突然目瞪口呆的看到,這件事的最主要當事人,正滿身塵土血跡的被幾名叛軍士兵攙着,跌跌撞撞的向李淵的旗陣跑來。察覺到杜如晦的神情有異,李淵先是一楞,然後趕緊回頭看去,然後李淵馬上就傻了眼睛,脫口叫道:“柴紹,你怎麼來了?”
柴紹沒有回答,只是跌跌撞撞的衝到李淵面前,撲通一聲雙膝跪下,擡起滿是血污的臉龐看向李淵間,嘴脣剛動,兩行淚水早已涌出了眼眶,繼而泣不成聲。
見此情景,儘管柴紹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叛軍衆文武的臉色都已經爲之大變,深知潼關戰場必然已經發生了重大變故,城府極深的李二也臉色開始蒼白,李淵更是心急如焚,乾脆起身一把揪起柴紹衣領,怒斥道:“哭什麼哭?發生什麼事了?快說,到底出什麼事了?”
“前天早上,陳應良出兵攻打我軍營寨……。”柴紹終於開口,聲音沙啞而又哽咽,抽泣說道:“小婿與秀寧率軍死守營地,誰知那陳應良小賊,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就從正面先後……,先後攻破了我軍內外營地,我軍慘……,慘敗,損失十分慘重。”
“那永豐倉呢?”李淵急得臉得白了,搖晃着柴紹咆哮道:“永豐倉怎麼樣了?還在不在我們手裡?”
柴紹點頭,哽咽道:“還在,大郎派騎兵救援我們,被白袍兵殺敗後,就再沒敢開倉城出擊,秀寧她也帶着一部分敗軍逃了進去。”
叛軍衆文武全都鬆了口氣,李二的臉色稍微恢復了一些正常,李淵也是如釋重負,連連點頭說永豐倉還在手裡就好,然後李淵又馬上大怒,喝問道:“那你回來幹什麼?派個人回來報信不就行了,你爲什麼不留在永豐倉守城?還有,陳應良小賊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就正面攻破了你的營地,你是吃乾飯的,這麼沒用?!”
“官軍太厲害了,猛將精兵如雲,我們的人根本不是對手,小婿無能,始終抵擋不住。”柴紹流着眼淚回答,又解釋道:“是秀寧叫我回來的,她說如果全部逃往永豐倉城,如果來不及關門的話,官軍就有可能象當初的霍邑大戰一樣,乘機殺進倉城,所以我就留了下來殿後。”
“秀寧又對我說,如果來不及回城的話,就往西面的大興來,給你報信,也給正在押送糧草西進的何潘仁報信,讓何潘仁和我趕緊把糧草送來大興,不然官軍的騎兵還有可能追上我們的糧隊。官軍打下了我們的城外營地,肯定要馬上包圍永豐倉,何潘仁手裡的二十萬石糧食至關重要,無論如何都要送到大興……。”
抽抽噎噎的說到這,柴紹忍不住再一次淚流滿面,李淵卻是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感嘆說道:“還是秀寧思慮周全,不錯,在我們的主力反攻潼關前,永豐倉是沒有可能再給我們送來糧食了,只有這二十萬石軍糧到手,我們纔有充足糧草反攻潼關,重新打通糧道。”
“父親,應該派一支軍隊去接應何潘仁。”李二建議道:“新豐距離潼關只有兩百一十里,官軍如果輕騎奔襲的話,是有可能追上我們的糧隊。”
“沒錯。”李淵點頭,吩咐道:“二郎,你帶兵去,讓何潘仁加快速度,連夜運糧,明天天明之前,一定要把糧食送到大興。官軍如果輕騎來襲,你迎戰,讓何潘仁運糧。”
李淵父子對答的時候,柴紹一直都在落淚,幾次想要張口說話,都始終發不出聲音,直到李二抱拳唱諾,轉身要去統兵出擊時,柴紹才一把拉住了李二,哭泣說道:“二郎,不要去了,已經來不及了。”
“什麼意思?”李二驚訝的回頭問道。
柴紹眼淚更流,臉上肌肉扭曲了許久,才艱難說道:“何……,何潘仁已經叛變,點火焚燬了糧食,然後逃往潼關去投奔陳應良了。”
砰一聲,李淵一腳把女婿踢了一個大跟頭,然後李淵又衝上來一把揪起柴紹,表情猙獰的嘶啞吼叫道:“何潘仁叛變?把糧食燒了?真的還是假的?敢說一句假話,老夫要了你的命!”
柴紹表情痛苦的點頭,又更加痛苦的說道:“何潘仁還想生擒小婿,獻給陳應良狗賊,幸虧小婿麾下的士兵及時察覺,但小婿與何潘仁會合時,身邊只有不到百名騎兵,無法阻止他燒糧,只能奪路而逃……。”
李淵如遭雷擊,揪住柴紹的手慢慢鬆開,任由柴紹摔爬在地上無力飲泣,李二面如死灰,叛軍諸文武個個臉色蒼白如紙,心裡都有一句話沒敢說出來,“完了,我們就算攻下了大興宮城,也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
遠處的城牆戰場依然喊殺震天,戰鼓如雷,叛軍的旗陣中卻是鴉雀無聲,叛軍文武表情各異,心裡排山倒海,在想什麼的都有。許久後,李淵才第一個回過神來,先喘了幾口粗氣,強迫自己冷靜,然後語氣鎮定的吩咐道:“暫時封鎖消息,不許更多的人知道。加緊攻城,做好夜戰準備,今天不拿下大興宮城,絕不收兵!”
叛軍衆將唱諾,李淵又轉向了裴寂,吩咐道:“玄真,傳令各地官倉,即刻停止放賑,所以糧食一律收倉嚴密保管,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動一粒糧食!”
裴寂應諾,又戰戰兢兢的問道:“大將軍,那怎麼向百姓解釋?還有很多的關中百姓,在等着我們放糧賑濟啊。”
“你隨便找個藉口,糊弄他們。”李淵面無表情的說道:“秋收過去才幾天,民間糧食還多,這些貪得無厭的刁民,全都給我糊弄打發走。再有,派一支軍隊去新豐,看那裡還有沒有沒燒完的糧食,有的話全帶回來。”
糧道已斷,已經近在咫尺的後續軍糧也被無恥叛叛賊何潘仁一把火燒了,不惜代價的全力攻打宮城爭取時間,節約糧草消耗,這點李淵當然做得很對,只是這麼一來,又引起了一個小小的連鎖反應…………
隨着叛軍的攻勢不斷加強,士氣本就低落的大興隋軍更加支撐不住,不斷有叛軍士兵攻上城牆,城牆防線搖搖欲墜,看到這一情景,陰世師臉色鐵青之餘,心中也生出了這樣的念頭,“是否聽取陳留守的建議,如果城破,就請代王殿下化裝出逃?”
盤算了許久後,陰世師決定徵求代王楊侑自己的選擇,向身邊的親信吩咐道:“你即刻去拜見代王殿下,就說情況危急,如果他不想落入叛賊之手,就請準備好一套內侍衣服,到了實在支撐不住的時候,我就去帶他出城逃命。”
親信答應,陰世師遲疑了一下,又吩咐道:“順便給我的幾個兒子帶個信,讓他們年紀大的準備士兵衣服,年紀小的準備內侍服裝,給我女兒月娥準備宮女衣服,然後等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