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活着?”李旭輕輕動了動自己的小手指,不敢確定這個答案。身體下鬆軟的墊子像是草地,臉上的溫暖亦可能來自陽光。他偷偷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水洗過般的藍天卻從眼瞼縫隙中一下子擠了進來。
草原上特有的明澈陽光告訴他,此地還是人間。“我還活着!”李旭心中發出一聲沉默的歡呼。快速繃緊全身肌膚去試探四肢,發現身上並無束縛的感覺傳來,只有一股股勞累後的痠軟,令人沒力量做更多動作。這是一陣令人興奮的痠軟,在此時它至少證明了一個事實,自己沒有落在阿史那卻禺的手上。
微閉着眼睛保持假寐狀態,李旭拼命去回想昨夜曾經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記憶如潮水一般彭湃而回,刺得他的心臟陣陣發痛。他記起了徐大眼爲了不拖累自己逃命,扎傷了黑風后跳進了草叢。他還記得自己點燃了那件湖藍色的長衫,試圖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還記起了昨夜自己即興改的那支歌,處處挑釁了突厥人的禁忌。他記得突厥人追着自己走進了一個漆黑的山谷,發誓要將自己抓住點天燈,他笑了,一行淚順着眼角滾落在草地上……
“男子漢大丈夫,醒就醒了,哭什麼哭!”一個粗豪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嚇得李旭一哆嗦。以最快速度睜開眼睛,他看見一個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青人咬着根草棍,黑黃色的面孔上充滿了輕蔑。
“早晨幹,自己淌出來的!”李旭臉色微紅,低聲狡辯道。
“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有什麼不敢承認的。看你昨天夜裡跟突厥人作對的樣子還像個好漢,怎麼一覺醒來後就變得如此沒種!”年青人用力向地上啐了一口,卻沒能將草渣吐淨,嘴角上,綠色的**拉成了亮晶晶一條…….
李旭看得有些噁心,握着刀柄試圖坐起來。脖頸後痠痛的感覺卻瞬間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讓他不得不再次軟倒了下去。
“慢點起,昨天牛哥下手重了些。不過不妨事,讓老張幫你推拿兩下,包你比沒暈前還精神!”年青人見李旭出醜,口氣反而軟了起來。上前扶了他一把,低聲安慰道。
“牛哥,老張?”李旭把着年青人的胳膊,緩緩地坐直了上身。這回,他終於坐起來了,失去的部分記憶也隨着血脈的暢通慢慢回到了體內。
昨夜最後記憶是自己被突厥人追着衝進了一個峽谷,然後就聽見有人命令自己趕快把馬停下。就在自己以爲中了埋伏欲拔刀拼命的時,背後突然傳來了一股風聲。然後,李旭知道自己落馬了,暈倒之前,他依稀聽到了羽箭破空聲……
李旭轉動着暈乎乎的腦袋四下觀望,昨夜的山谷就在不遠方,那是兩道小山夾成的一道東西走向的溪谷。在燕山和草原的交界處,這種溪谷隨處可見。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這條山谷內所有山岩都呈暗黑色,一塊塊醜陋的石頭縫隙中還冒着淡淡的輕煙。顯然,昨夜曾經有人在山谷裡放了一場大火。
“別看了,追咱們的人都死了。劉寨主和他的手下做買賣,從來不給對方留活口。”黑臉年青人聳聳肩膀,說道。
“咱們?”李旭心中更覺納悶。身邊這個喜歡嚼草棍的傢伙倒是自來熟,這麼快就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同夥。他口中又是寨主,又是買賣什麼的,恐怕出身不是什麼善類。
“當然是咱們了,你放火燒了阿史那卻禺的寨子,偷了人家的馬,又殺人奪門。難道這些事情你都不想認帳麼?”黑臉又吐出了一團草渣,‘陰’笑着說道。
李旭萬萬沒想到黑臉居然知道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心中更驚。瞪大了眼睛四下尋找黑風,卻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個巨大的馬羣。
一羣駿馬,看樣子不下三百匹,正低頭在草原上悠閒地尋找食物。馬羣邊,還有百餘名衣衫骯髒的漢子席地而臥,一個個睡得正香。黑風就拴在馬羣外,有一個身材非常普通,看上去像個江湖郎中的漢子正向馬屁股上敷藥。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壯漢,一個貨郎,一個身上裹了塊獸皮的獵人正向着自己走來。
“是你們放的火!”李旭驚詫地大叫了一聲,一個筋斗從地上跳起。自己一直奇怪爲什麼十幾匹戰馬尾巴上的火把會引起如此大的火勢,原來是有人在暗中向火上澆了一桶油。不用問,眼前這數百匹戰馬都是這夥人從阿史那卻禺的營地裡偷出來的,自己和徐大眼殺人奪門,等於頭前給這夥盜馬賊開了路。
“不是我們,是咱們。我們正找不到下手機會,你這貴客卻在主人家裡放了第一把火。於是呢,我們就幫你把火頭弄大了些。至於這些馬,反正偷一匹也是偷,偷一羣也是偷…….”黑臉年青人聳聳肩膀,笑着說道。
幾句話,卻把李旭氣了個臉色煞白,自己放火是真,偷馬奪門也是不假,但都是爲了擺脫阿史那卻禺的強留。而經過馬賊們這麼一鬧騰,自己就徹底成了縱火偷馬的“惡棍”,阿史那卻禺發動半個草原的勢力追殺自己,非但不是仗勢欺人,而且佔足了道義的上風。
“嗤!”黑臉年青人非常敏感地從李旭的表情上看透了他的真實想法,臉上的笑容立刻變冷,冷笑了一聲,嘲弄地罵道:“怎麼,瞧不起大爺是馬賊不是?老子就是賊,但至少乾的是份內的事情。有些人不是賊,幹得勾當卻連賊都不如!”
“你!”李旭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手顫抖着想從腰間拔刀,對方的同夥卻越走越近。
“怎麼,想跟我打一架。對,就這樣,講不過人家就把人家說話的傢伙砍下來,從此以後耳邊再無噪扯。他奶奶的,我就說讀書人沒一個好東西,劉大哥卻偏要救你!”黑臉年青人吐掉最後一口綠色吐沫,身子向後一躍,順手抄起了一根揀牛糞的鐵叉,將帶着騷臭味道的叉尖對準了李旭的喉嚨。
“黑子,別故意捉弄人!”遠處,有人低聲喝了一句。語氣不重,卻隱隱地透出一股不容拒絕的威嚴。
“是他想殺我滅口!”黑臉年青人後退兩步,悻悻地把鐵叉放到了地上。
李旭手按刀柄側頭,看見幾個馬賊的同夥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近前。命令黑子住手的正是其中的那名壯漢,四方臉,濃眉,走路的樣子從容不迫,像極了平常時期的徐大眼。只是此人的笑容中帶着一種經歷過很多風霜後的淡定與坦然,與徐大眼那種友善熱情的笑容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位小兄弟就是名震草原的狼衛附離吧,在下雍州張亮,有幸結識少年英雄!”走在壯漢左側那個生意人打扮的漢子笑着問候。此人身材不高,天生一份和氣相貌。看打扮,應該是一個常年行走塞上的小販子,只是腰間多了一條牛皮帶,皮帶左右,各自彆着一把套了鞘的短刀。
“我叫李旭,多謝諸位救命之恩!”李旭本能地向旁邊側了側身子,然後抱拳還禮。出塞後受了太多的騙,令他對陌生人的笑容很敏感。對方笑得越熱情,往往令他心中得警惕越深。
“哈哈,老張,人家根本不願意搭理你!”被稱作黑子的年青人笑着挑釁。看來他不僅僅是跟李旭過不去,而是天生長了一張見誰就想招惹誰臭嘴巴。小販子模樣的張亮聽了也不着惱,笑了笑,接茬對李旭問道,“怎麼樣,脖子後還疼麼?要不要我給你推拿兩下。老尤那個傢伙下手不知道輕重。不過你也別怪他,當時情況緊急,不把你打暈了,整個山谷裡的佈置全得讓突厥人看出來!”
“不疼,不疼,謝謝張兄!”李旭躲閃着說道,有點兒不適應對方的熱情。在聽黑臉年青人的介紹時,本來他以爲給戰馬敷藥的那個人纔是郎中,沒想到擅長推拿的是眼前這個生意人。無論如何,人家救了自己的命,自己不能伸巴掌去打笑臉,想到這,他笑着轉身做了個揖,向其餘兩個漢子問道:“在下李旭,請問兩位壯士尊姓大名?”
“俺麼,劉季真!這是俺朋友劉洪,字什麼弘基什麼的。你們漢人真麻煩,名字都起兩個!”胸前圍了張獸皮的獵戶扯着嗓子喊道,彷彿唯恐別人記不得自己的名字。
“在下雍州劉洪,字弘基。小兄可是咬死了數十奚人,手刃俟力弗可汗的附離麼?可有表字?”一直微笑着聽大夥說話的壯漢拱了拱手,客氣地問道。
“上谷李旭見過兩位英雄。在家鄉上谷讀書時,恩師曾經賜了一個表字,作仲堅!”李旭微笑着拱手還禮。劉弘基的說話方式是李旭習慣的交流方式,令人感覺很舒坦。憑藉跟徐大眼交往近一年來養成的直覺,李旭認爲此人應該出身於大戶人家。而那個說話聲音極其大,穿着獸皮傢伙分明是個突厥人,遠處看還不清楚,走近時,那碧綠色的眼睛和滿臉鬍子一下子就暴露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馬賊、豪門子弟,突厥人勾結在一起?他們到底是幹什麼的?李旭笑着和衆人寒暄,心中卻有一團疑雲慢慢遮住了雙眼。
“從春天開始,草原上就有人傳說兩個中原來的少年幫着霫族吃下了一個人口近萬的大部落,沒想到居然今天被俺救了一個。你們不是在霫部呼風喚雨麼?怎麼又成了阿死那家的座上客?”沒等李旭把心中謎團理出個頭緒,披着獸皮的突厥人劉季真搶先問道。
“說來話長…….”李旭的眼神黯了黯,低聲回答。身邊幾個馬賊給他的印象並不差,除了名聲不好外,這些人的行爲舉止一點兒都不像傳說中的賊人般兇惡。即便是張口就刨根問底的劉季真,看上去也沒有阿史那卻禺那麼討厭。
他簡短地將阿史那卻禺如何來到蘇啜部;如何借酒意促成阿思藍家的婚約並借勢將西爾族長逼入死角;如何促成西爾家族和阿史那家族的婚事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自己和陶闊脫絲之間的情事,末了,黯然補充道:“既然蘇啜部已經有了突厥這個大靠山,我和茂功兄自然不再重要。與其等着被人趕,還不如自己主動回家!”
“怕是阿史那家族搶了你的心頭肉,你才負氣離開的吧!”被大夥叫做黑子的年青人毫不客氣地“揭露”道。李旭皺了皺眉頭,不願意搭理這個四處挑釁的傢伙,黑子卻不易不饒地又跟了一句,“呸,蘇啜部的長老們都是瞎子,這麼簡單的連環計都沒看出來。沒了你和那姓徐的,萬把人的小部落在阿史那家族眼裡還有什麼價值?到時候人家把婚約一毀,他們不是落個雞飛蛋打麼?”
“那也未必,仲堅把銀狼留在了蘇啜部,等於給蘇啜部手上留了個大籌碼。”大個子劉弘基搖搖頭,低聲點評。他不知道甘羅是蘇啜部用強扣下的,還以爲是李旭爲了破壞阿史那卻禺的詭計特意在部落裡留下的一招活棋。一語說罷,笑着再次打量面前的年青人,心裡對他的評價未免又高了幾分。
“他若是帶了狼走,估計沒等走到武列水,早就被那些胡人砍死在草原上了!”黑子擡了擡眼皮,毫不留情地點破一個事實。
“沒錯,那些什麼胡兒對銀狼崇拜得很。他們兩個半大小子帶着頭銀狼,等於捧着萬兩黃金四處招搖,甭說別奚部、契丹和突厥那些雜種看了會眼紅,俺老劉第一個就得衝上去搶!”劉季真甕聲甕氣地補充。他倒不在乎自己也是突厥人的身份,張口胡兒,閉口雜種罵了個痛快。
“人家可汗弄頭銀狼來充門面,你一個馬賊頭要頭狼幹什麼?”黑子好像不打架不痛快,剛嘲諷完了李旭又開始找劉季真的麻煩。
“你一個放牛的懂個屁!”突厥人劉季真卻不像其他人對黑子那樣客氣,張口就是一句髒話:“俺姓劉的纔是這草原真正的主人,當年先祖烏古斯可汗(冒頓劉淵)稱雄大漠的時候,阿史那家族還不知道在那個草棵裡趴着呢?俺今天是馬賊頭兒,哪天就弄個大可漢帽子來給你看看!”
“那好,我睜大眼睛看着!”黑子笑着迴應。劉季真是個混人,跟他鬥嘴勝之不武。
“這羣人表面上打打鬧鬧,彼此之間倒和睦得很!”李旭暗自點頭,對馬賊們的好感又多了幾分。正在這時,又聽見那名商販問道,“於是,你就到了阿史那卻禺的營地,趁他不備給他一個大教訓?”
“我們怎麼願意招惹這種人?”李旭搖頭苦笑,“他強留我們在突厥當差,所以我和茂功兄纔不得不偷了馬逃走!”
見對方一臉疑惑,李旭不得不將與阿史那卻禺的恩怨簡要說了說。至於放火奪門的事情就略過了,從今天這陣勢上來看,即便自己和徐大眼不動手放火,阿史那卻禺的營地也保不住。
提起徐大眼,他的心又開始向下沉。昨夜自己雖然點燃了衣服,卻不知道是否將所有追兵吸引了過來。突厥人馬前有獵狗效力,徐大眼又累又疲之下,到底有沒有機會躲過獵狗的追殺?
想到這,他衝劉弘基抱了抱拳,低聲問道:“劉寨主,不知道昨夜你們阻擊突厥人,可曾看見一個和我身材差不多的漢人?”
“你是問徐賢者麼?山谷裡肯定沒有他。”劉弘基搖搖頭,回答。“追着你進入谷內的那幾十號人,都被我們幹掉了。山谷外邊的二十幾個,是季真老弟料理的。他纔是這裡的寨主,我只是順路做了筆買賣!”
李旭一愣,將充滿驚詫疑問的目光轉向了那個突厥人。對方看到他的目光掃來,頭立刻搖成了一個撥浪鼓,“沒有,肯定沒有。弟兄們做事情利落,連人帶狗一個沒放掉。其中肯定沒你說的徐賢者,他現在在草原上名氣那麼大,俺見到一定請回寨中當軍師!”
“只怕人家嫌你是劉阿斗!”黑子忍不住再次插言。
“俺要是劉阿斗,就把你抓去當姜維。讓你在陣前累死,俺自個兒降了當逍遙公!”劉季真雖然是個馬賊頭,對同姓英雄的事蹟卻能倒背如流。兩句話一撂,又把黑子噎得沒了詞。
“黑闥兄弟父母都被官府逼死了,所以看誰都不順眼。你別介意,他這個就是這樣子,人還是滿好的!”張亮見李旭驚詫的模樣,笑着向他解釋。
李旭笑了笑,沒有作聲。他內心驚詫的不是黑闥尖牙利齒,而是驚詫劉季真居然是這夥人的頭。無論外在形象還是內在氣質,劉弘基都更像一個手握重兵的綠林大豪。而劉季真雖然模樣兇,身上卻沒有讓人望而生敬的英雄氣概。
“我們人少,卻禺人多,所以要麼不動手,要動手就把一整支追兵殺光。只有這樣,才能讓對方摸不清我們的虛實,輕易不敢再追上來。等他調集足夠了人手,我們早就過了長城!”張亮繼續向李旭解釋馬賊們心黑手狠的原因,彷彿唯恐給對方留下不良印象一般。
“理應如此!張寨主真是心思慎密之人!”李旭信口敷衍。對於張亮的熱情,他總是懷着一種本能的戒心。阿史那卻禺待人也熱情有加,可笑呵呵地就把自己的一切全給毀了去。張寨主一見面就稱兄道弟,莫非他想拉自己入夥不成?
“我只是一個馬販子,哪裡是什麼寨主!”張亮笑着搖頭,“眼下中原馬貴,阿史那卻禺卻不準附近的牧民們賣馬給我們。大夥被逼得沒辦法,就合力幹了他一票。這還還多虧了你先點着了他的馬廄,否則,我們根本沒機會動手!”
馬販子?李旭再次瞪大了雙眼。他無法相信張亮真的是個小販,雖然此人的打扮和自己父親、孫九等人無異,笑容裡也包含與王麻子等人同樣的市儈氣。但那份機敏的心思和眼神閃動間的狠辣,絕不會是個尋常小販所有。借徐大眼的話來說,帶有這種眼神的人至少是殺過人或掌過兵的,沒見過血的人身上不會帶着殺氣。
幾個人談談說說,把彼此之間可以被人知道的來歷、姓名都交代了個大概。那個四處找人鬥氣的年青人叫吳黑闥,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眼下正跟着張亮當夥計兼刀客。那個叫劉弘基的果然是個世家子弟,但是家境早已破落。這次皇帝大點兵,給了他一個爲國立功的機會,他卻因爲沒有錢買馬而未能及時趕去州里報到。結果官府老爺大筆一揮,把他當逃兵下了獄。多虧幾個江湖朋友出錢打點,纔有機會“越獄”逃到了草原上。
那個叫劉季真的突厥人是馬賊的少當家,“一陣風”這個名字就是牧民給他家弟兄起的綽號。這支人馬行走在邊塞之上,大隋官兵來了則避入塞外。突厥官兵來剿則逃入大隋,日子過得逍遙快活。而正在遠方給黑風治傷的那個身材普通的郎中姓牛名秀字進達,也是馬販子,先前因爲張亮的口音重,李旭才把他的姓聽成了“尤”。
“敢問各位英雄,山谷裡的路是否還通暢着?”李旭跟大夥都熟絡了後,試探着問道。他不想和馬賊們混在一起太久,李家雖然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門風卻很嚴格。如果被遠在中原的父母知道自己與賊人廝混在一處,哪怕對方是綠林豪傑,父母們也會爲此在人前擡不起頭來。如果山谷沒被石塊和木條塞住的話,他打算與衆人告別,獨自繞過去找一找徐大眼。無論對方是否已經離開,只有得到準確的消息,李旭自己才能放心。
“怎麼,你打算回頭去找你的茂功兄麼?”吳黑闥撇了撇嘴,冷笑着問。
“我想回頭看看,昨夜爲了讓我逃走,他一個人跳下了馬背!”李旭坦然地回答。徐大眼可以捨身救自己,自己也應該爲他做同樣的回報。無論突厥人是否會趕來,自己都必須這麼做。
劉弘基和張亮等人都嘉許地點了點頭,聽了李旭的介紹,他們也很佩服徐大眼的膽量和俠義心腸。這樣的少年豪傑如果被阿史那卻禺抓回去了,大夥無論如何也應該想辦法將他救出來。
“你真的相信他是爲了救你才跳下的馬?”吳黑闥的想法永遠與衆不同,似乎不給人找點麻煩,他就會渾身難受。
“你這話什麼意思?”李旭心中不覺動了幾分真怒,瞪大眼睛質問。無論這個黑臉的傢伙怎麼挖苦自己,看在昨夜救命之恩的份上自己都可以忍受。如果他出言侮辱茂功兄,自己只有和他在弓馬上較個高下。
“黑子!”劉弘基低聲喝斥。剛一見面,吳黑闥就不知深淺的亂說話,即使換了他,一樣會感到心裡不舒服。
“什麼意思?笑你笨唄。黑燈瞎火的,是馬的目標大還是人的目標大?”吳黑闥這次卻沒有理會劉大哥的呵斥,自顧逞口舌之快:“把馬讓給你,明着他吃虧,暗裡卻讓你把所有追兵都吸引過來。反正馬已經沒力氣了,跑也也跑不出多遠!”
“你住嘴!”李旭勃然大怒,手一下子按到了刀柄上。“徐兄絕不是那種人,徐兄爲了我,連到手的富貴都可以不要!”他大聲辯解着,身體被吳黑闥氣得直打哆嗦。張亮和劉季真見狀,趕緊上前拉住他的胳膊。
“又不是生死關頭,生死關頭不相負的纔是好兄弟。況且馬屁股上捅了一刀,傷了筋骨,短時間之內雖然跑快了,跑不了多遠戰馬就會殘廢!”吳黑闥卻得勢不饒人,繼續滿嘴跑舌頭。
“拔刀,我今天跟你分個勝負!”李旭晃動肩膀,甩開張亮和劉季真,大踏步衝向了吳黑闥。怒火已經完全燒紅了他的眼睛,他要砍了面前這個信口雌黃的傢伙來捍衛朋友的名譽。
“來就來,誰還怕了你!”吳黑闥跳步閃開,再次撿起自己的鐵叉。眼看着二人就要火併,劉弘基伸手拔刀,擋在了兩個年青人的中間。
“不亂嚼舌頭,能憋死你不成!”他旋步揮刀,先磕開了吳黑闥的鐵叉。隨後身體順勢一擰,手中鋼刀架在李旭劈過來的彎刀上。
“噹啷!”兩把兵器撞出一片火星,劉弘基手中的彎刀單薄,一下子斷成了兩截。眼看着李旭含憤砍出的一刀就要惹出禍來,一根鐵棍,兩把短刀同時橫在了劉弘基的身前。
“嘿!”危急關頭,李旭連續晃了晃身體,把彎刀斜劈開去,重重地砸在了身邊的草地上。長長的秋草立刻被刀風掃起了一大片,綠雪一般紛紛揚揚地向遠處飛去。
“小兄弟好力氣!”差點被李旭砍中的劉弘基大笑道,從張亮手裡奪過一把短刀,再次擋於了李、吳二人中間。
見自己差點殃及無辜,李旭不得不強壓住怒火。雖然恨姓吳的嘴酸,他也不敢真的和所有人都鬧翻了。遠處還有一百多個馬賊,一人一刀下來足以把他剁成肉醬。況且如果不是仗着兵器的便宜,他自問也未必是劉弘基的對手。
“得罪之處,還請劉兄見諒!”李旭狠狠瞪了吳黑闥一眼,將彎刀插回了腰間。手握鋼叉的吳黑闥卻不依不饒,大聲嚷嚷:“你砍我有個逑用,待會老牛過來,你問他戰馬的傷勢就知道我說得是否有道理!”
“閉嘴,信不信我把你賣給突厥人當奴才!”劉弘基雙眉倒豎,發出一聲斷喝。吳黑闥見他動了真怒,舌頭一伸,不再說話了。劉弘基嚇住了他,立刻又轉過身來,衝着李旭喝道:“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如果自己相信他,別人再嚼舌根子有什麼用?如果你自己心裡生了疑,就是把所有人的口都封了,你自己的疑心也封不住!”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讓李旭渾身上下涼了個通透。徐大眼捨棄蘇啜部踏雪來送,爲了替自己爭一口氣不進蘇啜部營地,捨棄卻禺的富貴誘惑奪馬出逃等諸般往事,一樁樁一件件逐一掠過他的心頭。如果說這樣的朋友生死關頭還會將自己出賣,那世間又有何人可交?
自出塞後,縷縷被人出賣、欺騙的經歷,已讓李旭對人失去了最起碼的信任。如果今日不是遇到劉弘基,可能他這輩子都不會再相信任何人。而劉弘基的話恰恰喝破了他心中的魔障,讓他瞬間明白了的猜疑心重和警覺心強之間那一絲微妙的差別。
他笑了笑,向劉弘基躬身施禮,“小子受教,謝劉兄點撥!”
“觀人觀長久,不在一時!”劉弘基微笑着受了李旭的長揖,低聲補充道。
就在此時,一直替黑風處理傷口的牛進達走了過來。吳黑闥一見,立刻衝上去求援:“那匹特勒驃的傷勢怎麼樣,是不是就此給廢了!”
“還好,沒傷到筋骨。”尤進達擦着額頭上的汗回答。對這邊剛剛發生的打鬥不聞不問,好像對牲口比對人還要關心。
聞此言,劉季真、張亮二人都緩緩舒了一口氣。大夥有共同抗敵之誼,如果未出草原,自己先跟自己火併起來,這趟塞出得就有些不值了。
“汗血馬骨架大,肉厚。要是常馬,早已經廢掉了!”吳黑闥看了李旭一眼,小聲嘀咕。
李旭聽見了,微微一笑,如聞秋風過耳。無論別人再說什麼,徐大眼曾經爲自己做過的事情無法抹殺。劉弘基說得好,“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今天的架打得雖然有些莽撞,卻在莽撞中,讓人感悟到了人生一個至關重要的道理。
酒徒注:劉弘基的早年事蹟見《唐書》,原文爲:劉弘基,雍州池陽人。少以廕補隋右勳侍。大業末,從徵遼,貲乏,行及汾陰,度後期且誅,遂與其屬椎牛犯法,諷吏捕系。歲餘,以贖論,因亡命,盜馬自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