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裴矩等人想方設法爲李淵和李旭之間製造隔閡的同時,河東李家已經做好了起兵南下的最後準備。
發生在隔壁的戰爭讓河東李家受益菲淺。形勢正如裴矩所判斷,由李旭來做鄰居的河東比竇建德、羅藝二人虎視在側安穩得多。而讓李淵更爲滿意得是,在通過劉弘基等人不懈努力,三千博陵援軍終於整裝待發。
雖然比起李家現在所擁有的十萬精兵來說,三千遠道而來的支持只是杯水車薪,但李淵需要的不是援兵,而是一種姿態。哪怕劉弘基最終只從李旭手裡“借”了一百士卒過來,在外人眼裡,那也意味着博陵六郡從此綁上了河東李家的戰車。
博陵六郡的“加入”將李家表面上的實力憑空增加了數成,同時,劉弘基在這次出使過程中的傑出表現,也給李淵提供了對其委以重任的足夠藉口。
“弘基這次出使,的確收穫甚豐!”將劉弘基的報捷信放到桌案邊,唐公李淵笑着評價。臉上的表情不僅僅是欣慰,依稀還帶着幾分解脫。
“是啊,他與仲堅原本就是知交好友,經過了這次患難與共,彼此之間的情分更重。以後萬一咱們有所需求,只要弘基出馬,仲堅定然難以拒絕!”負有李府第一智者美譽的陳演壽連連點頭,對謀主的說法深表贊同。
換劉弘基代表李家出使博陵,是他爲唐公做出的謀劃。在很多李府老謀士看來,年青一代的俊傑中,劉弘基的爲人處事最爲沉穩。他不會不恰當地展示力量,也不會讓人懷疑他的保證承諾的能力。此外,行事時知道替對方考慮,給彼此之間都留有轉圜餘地也是他的特長。讓他承擔使者的任務,即便不能爲李家爭取到一個盟友,也不會爲無端製造一個仇敵。
“也就是弘基,如果換了其他人,很難掌握好此間分寸!”老參軍馬元規目光有意無意地從李世民等人臉上掃過,附和。
“嗯,你們幾個,今後要多向弘基學着些。凡事都要考慮周全,切莫衝動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不顧!”李淵的目光也順勢掃向幾個兒子,說話的語氣很和善,但裡邊包涵着的意味卻很深長。特別是聽在有心人的耳朵裡,那已經是一種不滿與斥責。
“是,我們幾個知道了!”作爲長子,建成理所當然地率先站起身,帶頭向父輩們表態。
“兒臣一定牢記父親的教導!”李世民緊跟在兄長的身後站起來,紅着臉向父親施禮。在躬下身體的瞬間,他偷眼看向妻子的叔叔長孫順德,希望從對方的眼神中得到些暗示。卻惶恐地發現一直大力支持自己的長孫順德頭低垂在胸前,彷彿三魂六魄被人偷走了般沮喪。
‘發生什麼事了!’李世民預感到幾分不祥,緊張地揣度。但從父親的笑聲和李府衆老人的表現上,他卻看不到任何端倪。
正困惑間,三弟元吉已經高興地蹦到了他身邊,一邊得意地微笑,一邊高聲喊道:“孩兒一定牢記父親的教導,做事多方面考慮。不光顧着一時痛快,給別人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你!’李世民心中火苗騰地一下竄起老高,當着衆人的面,偏偏拿自己的活寶弟弟一點辦法都沒有。
“元吉今天說得很對!”李淵滿意地點點頭,目光中充滿了愛憐於鼓勵,“無論是盛世還是亂世,想成就一番事業就得有容人之量。你祖父當年曾經對我說過,一個人的心胸有多寬,建立的事業就有多大。”目光轉向其餘衆將後,他又繼續補充,“你們這些人中,以弘基年齡最長,閱歷最豐富。所以起兵之後,軍中諸事也要多向弘基請教。他是個獨當一面的帥才,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
“是,末將謹尊唐公教誨!”無論服氣不服氣,李府衆將同時肅立拱手,齊聲迴應。
對方的重要性無人能否認,既然博陵六郡肯借兵給劉弘基,也就意味着劉弘基已經正式成爲銜接兩家的橋樑。只要李旭對唐公家族的重要性一日不減,劉弘基就會一日被另眼相看。大夥不能怪唐公偏心,若是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沒在數年之前就看出李旭的前途,進而結交上這樣一個強援。
“老夫並非偏愛於他,聽回來送信的志玄說,那個避實就虛的策略就出自弘基兄之手。博陵軍能守住上谷,也多虧了弘基在那裡幫忙。”爲了表示公正,唐公李淵揚了揚手裡的信,“以仲堅的性子,他當然要投桃報李。三千甲士雖然不多,但那都是百戰老兵,遠比咱們新招募來的士卒好使!”
“以弘基之才,獨領一路兵馬綽綽有餘!”長孫順德笑着接過李淵的話頭。“唐公儘管安排,我想兒郎們應該心服!”
“老夫如此安排,也是考慮多時!”目光在躍躍欲試的衆人臉上掃過一圈之後,李淵繼續說道,“從即日起,咱太原兵馬分外左中右三路,老夫自領中軍,爲你等擂鼓助威,搖旗吶喊。老夫之下,裴寂爲長史,劉文靜爲司馬,唐儉和溫大雅二人爲記室參軍,武士彠爲鎧曹,劉政會、崔善爲、張道源爲戶曹,姜謩爲司功參軍!”
“屬下願爲唐公赴湯蹈火!”被點到名字的將領立刻大步上前,拱手肅立。有人臉上明顯地帶着驚詫,有人則興奮得額頭微微冒汗,還有人的目光偷偷向兩邊瞟,偷偷看看剛剛被李淵封爲隴西公的李建成,又偷偷看看剛剛成爲敦煌公的李世民,不知道今天頭頂的天空中到底颳得是什麼風?
‘唉!’看到衆人的表現後,李淵在心裡暗自地嘆了口氣。被他留在中軍聽命的,不都是追隨在身邊多年的老人。這個考慮平衡了各方面力量,有人是李建成的嫡系,有人是李世民的知交,有人則是被李淵故意留在身邊,以免其脫離自己視線後,出於各種目的給家族製造出更多的麻煩。
“左軍分爲前中後三營,由隴西公爲大都督,統領三營兵馬。演壽,你來做行軍長史。”
“兒臣聽命!謝父帥!”李建成強壓住心頭的激動,再次站起身,向父親施禮。陳演壽是李淵最信任的臂膀,李建成曾經多次想將其拉攏到自己的陣營來,對方都巧妙地推脫掉了。在大軍即將南下的關鍵時刻,李淵將此人安排到他身邊,呵護之心顯而易見。
“老臣願爲世子謀劃!”陳演壽從李淵身邊走到建成身邊,向未來的家主拱手。
“建成長於政務拙於戰事,有你在一旁幫他謀劃,老夫大可放心!”李淵笑着點頭,示意左右給建成和陳演壽遞過印信,“至於建成麾下三營的統領,依老夫之見,分別由王長諧、姜寶誼、竇琮任之,你們兩個可有異議!”
王長諧和竇琮原來就是大隋的鷹揚郎將,二人雖然名氣不大,但于軍中歷練多年,勝在經驗豐富。竇琮是個避仇於太原的綠林大豪,武藝在李淵麾下衆將中能僅次於老侍衛錢九瓏。這樣的組合當然非常對李建成與陳演壽兩人的胃口。二人趕緊躬身致謝,大聲迴應道:“謝大將軍厚愛,臣等定竭盡全力,不負大將軍之望!”
“謝唐公信任,末將等定竭力爲世子奔走!”王長諧、姜寶誼、竇琮相繼出列,先向李淵道謝,然後給世子建成施禮。
李家兵馬南下在即,而從太原一直到京師,敵人的力量非常有限。所以幾路兵馬主將的位置很多人都在盯着。而能被李淵在這個時刻委以重任者,等於奠定了自己在未來朝廷內的基礎。只要不倒黴到於中途戰沒,開國公侯之位幾乎是握在了手心裡的。
見到王長諧等人得到重用,其他沒被點到名姓的將領們也躍躍欲試。大夥都期待着下一個被點到的人是自己,哪怕不能做到一營統領,能在統領麾下得到個副手、督尉之類的差事,也等於有了展示才華的機會。彷彿猜到的衆人的心思,李淵很快按照大隋的標準建制,爲李建成麾下的統軍們配齊了基層軍官。當一支人才濟濟的軍隊構架打造得差不多得時候,他手捋鬍鬚,笑着說道:“老夫並非當世伯樂,未必能讓你等各盡所長。但功名利祿盡在眼前,你等若有本事,自管去取。老夫別的不能保證,“不懲無過,必獎有功”這八個字,卻可以當衆與你等立約!”
“願爲唐公效死!”左軍將士同聲高呼,士氣激昂如烈火上的沸油。
李淵雙手向下壓了壓,壓住大夥的歡呼,然後大聲說出另一路兵馬的配置方案。“右軍亦分爲前中後三營,由敦煌公爲大都督,統領三營兵馬。柴紹,你來做行軍長史!”
“兒臣聽命!”
“末將聽命!”李世民和柴紹趕緊出列,對主帥的安排表示欣然接受。在捧起印信的剎那,李世民的手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但很快,他用富有朝氣的笑容掩蓋住了發自心底的失望。
父親大人對左右兩軍的人員配置並不公平。既然他把李府第一謀士陳演壽撥到了兄長麾下,分給自己的長史就應該是老謀深算的馬元規,再不濟也應該是跟自己交好的長孫順德,而不應該是妹婿柴紹。雖然柴紹的勇武在關中一帶甚是聞名,但李世民現在最需要的是個經驗豐富的謀臣,不是一個連老婆都能扔下的匹夫。
“元規要留守太原,保障大軍的糧草。所以爲父只能指派柴紹做你的長史。他閱歷豐富,見識長遠。人情世故方面,剛好爲你多做謀劃!”彷彿預料到了兒子的反應,李淵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補充。
他自己心裡很明白,從領軍打仗方面的能力而講,次子世民的才華遠遠超過了長子建成。這個從小在軍中長大的二兒子多謀、驍勇、果斷、狠辣,能讓追隨者信服,並且具備常人難及的戰略眼光。這些優點,從他帶領飛虎軍在塞上的戰績上就能看得出來。但越是這樣,李淵越不想將他提高到與建成同列的位置。
作爲李家的第一繼承人,世子建成熟悉政務,心腸仁厚。但他的應變能力遠不如其弟世民。特別是在一些關鍵時刻,其懦弱的缺點總是充分地得到體現。劉弘基、武士彠等人之所以與其疏遠,便是因爲當年遼河上那場大火所致。一個不能保住自家弟兄後路的主帥,實在無法讓人放心替他買命。李建成那次不僅僅是辜負了衆人的託付,而且讓倖存者對他的能力徹底失去了信心。
如果讓李世民也有一個得力謀臣輔佐,可以預見,在接下來的南下戰鬥中,他會將兄長的風頭牢牢掩蓋住。一個懦弱的家主繼承人和一個強勢且狠辣的弟弟同時存在於家族之中會有什麼後果,,作爲見識過無數兄弟相殘的慘劇的李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曾經有一段時間,李淵寄希望於手握博陵六郡“族侄”李旭能徹底投向自己。那樣,他就可以順勢將右軍大都督的位置交給李旭。無論從實力角度還是個人聲望,誰也無法對這一安排挑出什麼毛病來。並且以李旭的身份和性格,他永遠不可能挑戰建成的地位。但李旭僅僅肯兩不相幫,所以李淵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盡力給建成鍛鍊機會,稍稍壓制世民。哪怕耽誤一些正事,也要維護家族內部的穩定。
“願意盡全力輔佐二公子!”柴紹彷彿根本不清楚李淵家的那些,當着衆人的面,欣然向李世民致意。
到了這種時候,心裡縱有千種不快,李世民也只好打落牙齒向肚子裡吞了。“望柴郡公今後多加指點!”他先向柴紹還禮,然後轉身向父親拱手,“兒臣定不辜負父帥信任!”
“爲父一直很欣賞你的勇武和膽略!”李淵笑着點頭,繼續完善右軍核心將領人選,“右營三位統軍,爲父建議由劉弘基掌管第一營,陽屯掌管第二營,至於第三營,暫時由長孫順德統率,你們兩個,可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剎那間,李世民的心情從低谷被拋上了雲端,再從雲端跌落回低谷。用近乎顫抖的聲音,他躬下身,大聲回答:“兒臣,多謝父帥!”
走在返回自己的住處的路上,李世民依舊感覺精神恍惚。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大軍即將開拔之際,父親只用了一招分兵之策,就徹底打散了自己辛苦多年建立起來的勢力。
武士彠高升爲“大將軍府”的司鎧參軍,長孫順德卻徹底被趕出了決策圈。這看似平平常常的人事變遷,卻讓李世民既失去了一個得力助手,又失去了一個幕後強援。可任何人偏偏從這種安排上挑不出什麼錯來。武士彠出身豪商之家,由他掌管大軍的需求,的確是量才而用。而長孫順德有過帶兵經驗,又獲得過大隋的勳衛頭銜,做一營統軍恰恰能讓他一展所長!
問題是,以武士彠爲人的謹慎,他到了唐公身邊之後,必然不敢像長孫順德一樣插手家族內部爭執。而長孫順德下來帶兵,以其多謀寡斷的性格,李世民根本不可能放心地讓他獨當一面。況且唐公李淵還把右一營領軍的職位空給了劉弘基,有這位對李家忠心耿耿,爲人老成厚重,年齡足有其他人兩倍的老大哥在,李世民即便有一肚子鬼心思,也難揹着自己的父親玩出什麼花樣來。
整個太原府已經成了一座大兵營,所有適齡男子都“主動”加入了李家軍,曾經熱鬧的街市驟然蕭條,大多數店鋪都關了門,行人也幾乎絕跡。路上來來往往的全是士卒,他們在各自的隊正、旅率的帶領下,正忙着根據唐公的安排調整駐紮地點。很多低級將領已經得知自己成了李世民的麾下,看到自家主將,立刻叉手施禮。
“敦煌公!”
“見過敦煌公!”將士們從李世民身邊經過,殷勤地打着招呼。他們臉上的笑容很真摯,看在李世民眼裡卻全成了嘲諷。
“我真是頭豬,天底下最肥的豬!”李世民擡起手,微笑着向弟兄們還禮。心中卻一遍又一遍罵着自己的愚蠢。
“敦煌公何不到軍營巡視一圈,安置好了弟兄們再回家歇息!”長孫無忌早就發覺李世民的表現不對勁兒,笑着給他尋找化解心頭鬱悶的途徑。
“觀音婢最近胃口不好,我先回去看看她,然後再去軍營!”李世民笑着回頭,細聲慢語地向妻舅解釋。
觀音婢是他妻子的乳名,因爲跟在身邊的都是親信,所以李世民也沒有必要把話說得太文雅。況且他跟妻子的伉儷情深乃衆所周知,當衆呼妻子的乳名既顯得跟大夥無隔閡,又讓人理解他現在的舉止失措。
“那你先回府,我和君集去營中跟弟兄們打個招呼!”長孫無忌見李世民實在提不起精神頭兒,只好主動替妹婿分憂。
“就拜託你和君集,還有叔叔,有你們三個在,我做事輕鬆得多!”李世民順坡下驢,帶着幾分感激說道。
他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思索一下以後的路怎麼走。父親的這次懲戒顯然是因爲自己上次用詭計害人,考慮不周,以至於牽連了家中兄弟的緣故。但如果不是自己斷送了李仲堅麾下的數萬大軍,此人現在會向河東靠攏麼?說不定他反而會六親不認,帶領兵馬爲朝廷與河東李家爭雄於疆場。那樣,河東諸將誰是他的對手?
見識過李旭用兵之詭異的李世民不敢保證自己能敵得住對方。事實上,在內心深處,他對李旭一直非常欽佩,甚至隱隱帶着一絲恐懼。對於不能在正面擊倒的敵人,李家向來不吝於採用非常規手段。所以,從家門傳統角度上講,李世民不認爲自己做錯了什麼。雖然連累了幾個庶出的兄弟姐妹橫死,但即便不走漏造反的消息,朝廷會放任李家將所有子侄從容地撤到太原麼?恐怕建成和元吉一消失,其他人立刻就會被抓捕起來吧!
仔細計算,同爲李淵的骨肉,但非李世民的一母同胞還有二十幾號。其中除了個別對家族有大用者外,李淵都未必能記得他們的長相。所以李世民並不爲這些兄弟的死感到過多的悲傷。在他看來,既然作爲李家子孫,就應該有爲家族犧牲的覺悟。而父親讓自己爲他們的身亡而擔負責任,實在有些過於嚴苛。
一邊抱怨着父親處事不公平,一邊想着如何擺脫眼前的困境。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到了自己家門口。幾個在門外站崗的親兵趕緊迎上前,準備從敦煌公手裡接過馬繮繩。另外幾個卻熱情地從主將身邊跑了過去,迎向悄無聲息的來客。
“君集,你怎麼跟了來?!”李世民被親衛的舉止驚動,敏銳地回過頭,正看到侯君集寫滿失望的臉。
他記得自己曾經吩咐對方和長孫無忌一道去軍營做事,可對方居然無視他的命令。一股無名怒火迅速涌上李二公子心頭,燒紅他的眼睛。“你剛纔難道沒聽見我的吩咐麼?跟着我到家裡做什麼?軍營裡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無忌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
“原來二公子還知道軍營裡事情多?”看看四下已經再無外人,侯君集在馬上抱了抱拳,冷冷地回答。
李世民吃了一個憋,鼻孔裡幾乎冒出了青煙。“你質問我?”他舉起馬鞭,點着侯君集得鼻子怒喝。“你還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誰,知道不知道自己正跟誰說話?”
“我知道自己是侯君集,也知道你是敦煌公!”侯君集輕輕搖搖頭,回話的聲音很低,但鋒利如刀。“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既然二公子將數萬弟兄看得比一個女人還輕,君集留在二公子身邊也沒什麼必要了!所以,咱們主從就此別過!”
“你—-”李世民圓睜虎目,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已經是咆哮,“滾,遠遠地滾,無情無義的傢伙,別讓我再看見你!”
喊到最後,他幾乎熱淚盈眶。在受到父親的親手打壓的剎那,他就料定麾下有人會見風使舵。卻沒想到第一個提出離開的人是侯君集。此人是他一手提拔起來,從默默無聞的小兵一直做到督尉。對李世民來說,對方不僅僅是一個下屬,而且是他的心腹,軟肋,甚至爲可以患難於共的朋友。
親兵們不敢上前相勸,遠遠地兜成了一個圈子。他們都認識侯君集,也知道主將跟對方的關係。平素二人偶然也有爭執,但那都是就事論事,從來沒像今天一般,彼此之間宛若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侯君集搖頭冷笑,彷彿第一天認識李世民般,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對方,“二公子敬請放心,你再頹廢下去,看到我的機會恐怕不會太多!”
“我這個人呢,出身差,見識短淺。以前跟着你就是爲了謀取功名。”不管李世民已經氣得渾身發顫,他自顧冷笑着表白。“但既然你把女人看得比大業還重,又經不起任何風浪。自然就不是一個可以追隨的英主。侯某隻有爛命一條,金貴萬分,絕不能浪費在一個庸人身上。”
話音落後,周圍立刻一片寂靜。幾乎所有衛士都將手按在了腰間刀柄上,只待李世民一聲令下,就衝上前去將侯君集這個無義鼠輩亂刃砍死。但是,被人連番奚落的李世民卻沒有發應,他被打懵了,呆立於馬上。緊握皮鞭的手顫抖,顫抖,終於軟軟地垂到了馬鞍邊。
“侯兄教訓的是,是我自己不爭氣!”半晌後,李世民像從夢中醒來一般,長嘆着說道。
“你的確很不爭氣!”侯君集撥轉馬頭,做勢欲走。
“小弟知錯了,請侯兄不要離開!”李世民焦急地伸出手臂,做了個攔阻的姿勢。
“你距離犯錯還有一步之遙!”明明對方服軟,侯君集卻得勢不饒人,繼續糾纏不清。
李世民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家門,知道對方在說什麼。“觀音婢的確在病中!”他喃喃地解釋,然後毅然打馬追上去,與侯君集並絡而行。
“公爺去哪裡?”一個長相十分可人的婢女奉女主人的命令出來探聽外邊發生了什麼事,剛好看到李世民的背影。
“去軍營,弟兄們還在等着!”李世民抖了抖繮繩,戰馬飛一般遠去。
隨着清脆的馬蹄聲,主從二人之間的隔閡如冰而釋。“你這個沒上沒下的傢伙,居然敢當着那麼多的人面數落我!”李世民一邊行,一邊抱怨。
“你今天如果一腳踏入了家門,棄你而去的人肯定不是我!”侯君集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答。
李世民和自己的哥哥建成明爭暗鬥,李府的幕僚和武將們自然也分成了兩個派系。以前唐公沒有明確表態制止,所以很多人都混在李世民身邊尋找出頭的機會。今天,唐公李淵當衆力挺自己的長子,那些功利心較重的傢伙自然也會起改換門庭的念頭。
如果李世民在這個關鍵時刻顯示出軟弱和慌亂來,則會讓更多的人以爲他是個沒有前途的阿斗。事實正像侯君集所說,多數人追隨李淵造反,爲的是謀取功名。他們不會將大好生命浪費在失去父親寵愛,又沒有方寸的庸人身上。這樣下去,除了衆叛親離之外,幾乎沒有第二個下場在等着李世民。
想到自己一時軟弱可能造成的嚴重後果,李世民不覺驚出了一頭冷汗。“多謝侯兄救我!”他在馬背上抱拳,低聲說道。“今天若不是侯兄點醒,我幾乎釀成大錯!”
“是長孫無忌跟我商量好了的,他做好人,我做惡棍,反正要把你從家中拉出來!”侯君集不肯一個人獨吞功勞,笑着向李世民解釋。“其實,二公子有些反應過度了。唐公今天的安排未必只是針對你。咱們右軍看似力量薄弱,但說不定會因此而得到更多的發展機會!”
“此話怎講?”李世民楞了楞,皺着眉頭追問。今天最令他難過的是,父親給右軍配置的人選明顯不如左軍。那也意味着他在戰場上的表現會被大哥超過。雖然事實上大哥根本不懂得如何打仗!
“二公子以爲陳演壽到了左軍,會完全聽命於世子麼?”侯君集四下看了看,然後微笑着反問。
此刻太陽已經偏西,所以路上來往的將士漸少,偶爾幾個小卒匆匆跑過,也絕不敢靠到敦煌公身邊來,聽他在和侯君集二人的秘密交談。
“不會!”李世民略作沉吟,然後警覺地回答。“你是說父親對大哥也不是完全信任?”這個答案几乎讓他驚呼起來。一直以慈愛面目出現的父親居然如此謹慎!他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大哥,也不相信三弟。
剎那間,李世民看透了今天父親的所有人事安排。剛剛投入李府麾下沒多久的劉文靜成了軍司馬,靠着貢獻晉陽宮數百宮女勞軍而取得父親賞識的馬屁精裴寂做了大將軍府長史。這絕不意味着父親非常信任二人!授予他們文官中最高職位,一方面是因爲李家需要通過他們來吸引更多的豪傑來投靠。另一方面,恐怕只有把他們放在眼皮低下,父親才能真正放心。
同樣,陳演壽離開父親身邊成爲左軍長史,並不意味着他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而長孫順德降職爲右三營統軍,也不僅僅是因爲失了父親的歡心這麼簡單!
‘他只相信他自己!’李世民不敢說出口,但這個結論讓他感到脊背發涼。自己一直小瞧了父親,總以爲他像大哥一樣優柔寡斷,做事拖泥帶水。事實上,隱藏在父親笑容背後的卻是一顆顆鋒利的獠牙。那纔是真正的權謀手段,相比之下,自己平素表現出來的狠辣、果決,簡直就是小孩子家的胡鬧。
“屬下不敢揣摩唐公的想法!”待李世民的臉色由震驚慢慢轉爲平和,侯君集繼續說道。“但唐公既然在人手安排上側重於左軍,自然也不會對右軍抱太大期望。如此,左軍打了任何勝仗恐怕都是理所當然。而咱們右軍只要發揮出與左軍同樣的水平,誰人能不對二公子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