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議事廳裡出來,跟在李世民身後的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關於如何趁機奪取博陵,二人私下裡準備了很多看上去方便可行的方案。可今天的議題剛剛開了個頭,便被劉弘基迎面堵了回去。不但害得二人失去了一個絕佳的展示才華機會,而且給唐公留下了貪功、涼薄印象!真真是得不償失!
“二公子最近曾經招惹過弘基兄麼?怎地他今天處處都針對咱們!”長孫無忌一邊走,一邊憤憤不平地道。“明明是個難得的好機會,被他一說,我們幾個都成了勢利小人。可成大事者豈能學宋襄公?眼下博陵六郡分明就是塊肥肉,即使咱們不動手,羅藝、竇建德等人也不會放過!到時候壯大的是人家,吃虧的肯定是咱們自己!”
“弘基兄本是個有遠見的,可就是太在乎人情,以致於因私而廢公!”侯君集的雙手緊握,關節處攥得發白,“他和李將軍是朋友不假,但眼下是問鼎的關鍵時刻,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把握!”
“也許是他有自己的考慮吧。父親曾經說過,弘基這個人小事上不聰明,大事上卻很少犯錯!”李世民倒不像兩個心腹那樣氣急敗壞,笑了笑,低聲迴應。
“那要看大小怎麼來衡量!”長孫無忌聳聳肩膀,冷笑着點評。“一葉障目,泰山亦不爲大!”
“要是把私情看得比國事還重,未免南轅北轍!”侯君集的語鋒如刀,且帶着股酸酸的滋味。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也別發牢騷了。父親經歷的事情多,既然他肯接受弘基的意見,說明他們看到了咱們未曾看到的地方。多從對方的角度上想想,比咱們幾個私下詆譭他更有意義些!”李世民掃了兩位心腹一眼,笑着搖頭。
他也不贊同今天的結論,但他本能地保持了劉弘基個人的尊重。這倒不是因爲他自己有個把柄被握在對方手裡。畢竟眼下河東李家舉義已成定局,謠言並非空穴來風。況且李家在河東準備了這麼長時間,朝廷方面不可能一點蛛絲馬跡都察覺不到。
“我總覺得二公子應該再去見一次唐公,詳細陳明利害。難免其被庸人所誤!”雖然自家主公已經發了話,侯君集依然不願意暫時放一放自己的觀點。
“二公子說得也對,唐公他們幾個閱歷多,想得也肯定比咱們深!”長孫無忌不像侯君集那樣固執,笑了笑,非常愉悅地接受了李世民的批評。
換個角度思考,也許得出的結論更爲全面。這是李世民長時間以來一直在心腹當中提倡的觀點。長孫無忌試着把自己想象成劉弘基,低下頭苦苦思索了片刻後,忽然腳步一停,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後頸。
一抹會心的微笑涌上了李世民的嘴角。“怎麼樣,無忌,想到弘基爲什麼堅持李家不立刻出兵河北的原因了麼?”
“我猜到一點,二公子果然高明!”長孫無忌臉上的笑容更爲明顯,非常乾脆地回答。
“我也是剛剛猜到了些端倪。家父在看人方面遠強於我等,弘基兄果真是大事不糊塗!”李世民長出了一口氣,十分謙虛地說道。
只剩下侯君集一個不明所以,雙眉之間擰出了一個很大的川字。“二公子和無忌兄在說什麼?我怎麼一點兒也聽不明白?難道事實不像我等先前所料麼?還是其中又出了什麼變故?”
“變故倒沒有,君集,你是個將材,但不適合猜這些彎彎繞!”李世民輕輕拍了拍侯君集的肩膀,笑着安慰。“不過也不用沮喪,弘基兄的年齡是咱們的一倍還多。閱歷深了,看問題自然會更周詳一些!”
“就憑他今天那幾句話?”侯君集對劉弘基本來就不太服氣,被李世民這樣一說,肚子裡的醋意更濃。
“對,就憑他今天那幾句話!”李世民收起笑容,鄭重地回答。“弘基兄這個人不願意惹事,你和無忌今後也不要主動招惹他。他在用兵方面未必如你等,但在待人方面,卻強出咱們太多!”
見侯君集依舊滿臉茫然,李世民搖了搖頭,低聲命令:“無忌,你先說說吧,弘基今天到底哪點被父親大人看中了,以至於最後將其與幾位前輩一同留下議事!”
“我是胡亂猜測的,如果有誤,還請二公子和君集點撥!”長孫無忌略作沉吟,緩緩說道。
“請無忌兄賜教!”侯君集見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二人說得鄭重,不得不將肚子裡的邪火先熄滅下,擡起胳膊,向長孫無忌做了個請的手勢。
“民間很多習俗,如喪葬、祭祀,與其說是爲了讓已逝者在陰間過得更舒服,不如說是做給活人看的!”長孫無忌四下掃視了一圈,然後壓低了聲音。“唐公欲爭奪天下,必須收天下有識者之心。所以弘基兄纔有‘即便死去的人不懂得感激,活着的人心裡也會有個判斷’之語。你我先前的考慮只顧忌到是否有利,而弘基兄的觀點卻在是否合情。打天下不是兒戲,在座中少不得有人要亡於半途。唐公今日如何待仲堅,在別人眼中就是今後會如何對待與李家有功者。人皆有私心,換了你我,會希望自己剛剛身死,老婆孩子便由着人算計麼?”
“這兩件事情豈能混爲一談,他李仲堅又不是爲了唐公而死的!”侯君集被問得心頭一堵,喘息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反駁。
“可在外人眼裡,他就是咱唐公府的旁支。兵敗身死也是受了李家的拖累啊!”長孫無忌點頭,目光瞬間變得無比深邃。無論劉弘基今天的作爲是通過精密計算,還是出於本心,對他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一課。‘有時候看似利益最大的解決方案並不是最恰當的方案’,以前修身時,對前輩的這句話還不是很理解。現在,長孫無忌深深地體會到了其中精華。
“可,這其中得失…….”侯君集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長孫無忌的意思,卻依舊爲錯過了一個良機而惋惜不已“唉!弘基兄的考慮的確很對,只是……”
“不僅如此!”李世民用胳膊攏住兩位心腹的肩膀,低下頭,用僅僅三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補充,“羅藝一時半會兒打不下博陵,萁兒如果支撐不住,唯一的援軍就是河東。咱們早出幾天兵和晚出幾天兵,其間收效差別不大。此外,更關鍵的一點在於,弘基兄和父帥都相信仲堅還活着,如果他平安回到博陵,落井下石的人肯定第一個倒黴!”
“活着!”侯君集和長孫無忌被李世民的推斷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異口同聲地問。
“對!活着!”李世民點頭,“我開始也很懷疑仲堅是詐死脫身。現在越來越堅信這個判斷。以李密那種愛炫耀的性格,如果他真的殺死了仲堅,早將人頭掛在寨牆上了。不會到現在還不肯公開展示戰果。況且當年遼東兵敗,在人地兩生,援盡糧絕的情況下,幾十萬高句麗人都未能困死仲堅。現在光憑劉長恭和翟讓這兩夥不共戴天的死對頭,還能做到幾十萬同仇敵愾的高句麗人未能做到的事兒?”
“可他至今音訊皆無!”真相來得太突然,以至於毫無準備的侯君集本能地選擇了懷疑。
“如果放任他回到博陵,豈不是所有人麻煩都很大!”長孫無忌想得更遠,皺着眉頭提醒道。“一旦他發覺謠言是被人有意散發的……”
“咱們什麼都沒做過。河東舉事在即,有一些流言四下傳播也很正常!”李世民輕輕拍手,兩掌之間乾乾淨淨。
“的確,朝廷在各地都安插有眼線!半個月前,從劉武周麾下逃到太原來的馬邑郡丞李靖還混在流民中不知去向,估計是向朝廷告發去了!”侯君集這次反應倒很迅速,聳聳肩肩膀,一臉狡猾。
“那廝倒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就是時運差了些!”提到馬邑郡丞李靖,長孫無忌臉上倒涌起了幾分敬佩之意。“此人在十幾年前就深受楊素賞識,無奈時運不濟,一直抱負難伸。好不容易混了個邊郡的郡丞,還一直被王仁恭和劉武週二人壓着。當日我曾經勸唐公收他入幕,但唐公對此人成見很深,寧可棄置一旁,也不肯安排些雜務試試他的身手!”
“無妨,朝廷既然十幾年都將他棄而不用,更不會在關鍵時刻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擔當大任。我們眼下需要考慮的不是他,而是如何跟回到博陵之後的李將軍相處!”李世民擺擺手,非常大氣地說道。
“受到這樣大的挫折,他應該明白獨木難支了!”侯君集笑着迴應。
“我估計唐公和弘基兄等人眼下商議的也是如何處理好此事。在其下落不明時照顧其家人,總比等水落石出再臨時改弦易張強!如果河東需要派人運送輜重和糧草支援博陵,希望二公子主動把這個任務接下,不要讓其落在別人頭上!”長孫無忌考慮了片刻,低聲提醒。
李世民只是略加思索,便明白了長孫無忌的本意。“我今晚就會向家父主動請纓!”給了對方一個會心的微笑,他點頭答應。
經歷了一場背叛之後的李旭很難再爲朝廷效忠。那樣,作爲一方實力非常有限的‘諸侯’,他便是河東的迫切拉攏對象。即便其暫時不會加入唐公陣營,也可以作爲一道屏障,阻擋於河北羣豪的西進道路上。而在關鍵時刻奉命出使博陵,並代表河東雪中送炭的那個人,將獲得博陵上下的一致感激,並且理所當然地成爲連兩家的紐帶。
李世民願意做這條紐帶。實際上,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在朋友和敵人之間,他更願意選擇跟李旭做朋友。畢竟從十四歲起,那個騎着黑色戰馬的高大身影便是他的模仿對象,除了源自國公家的權謀之術外,其他方面,幾乎在一舉一動之間李世民身上都有對方的痕跡
他就像一個被補充完美了的李旭。擁有不輸於對方的身手,不輸於對方的勇氣,不輸於對方的指揮能力,並且去除了對方身上那些與生俱來的懦弱及在生活中形成的優柔。在同樣的機會下,他會做得會比李旭更好,並且個人成就會遠遠高於旭子。
‘我沒有害你的心思,是你自己的固執導致了爲世人所不容。希望經歷了一番磨難後,你會變得練達!’李世民在心裡悄悄地嘀咕,年青的臉上充滿了陽光。
整個一個下午,他都在書房內與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討論出使河北的具體細節。眼下唐公本人脫不開身,世子建成又遠在外邊聯絡故舊,能代表河東李家的人選只剩下了他一個。因此,早着手做些準備,屆時任務完成得便會從容許多。
令人沮喪的是,當李世民興沖沖向父親請纓時,卻得到了一個否定的答覆。
“我已經決定派弘基去,他作戰經驗比你多,關鍵時刻也能幫萁兒出出主意。”李淵看了兒子一眼,有些冷淡地說道。“並且他跟仲堅交情很深,跟博陵軍中一些出身於當日護糧隊中的將領也比較熟悉,彼此之間很容易把話說明白。縱使一時有分歧,也不會引發什麼誤會!”
“萁兒從小跟我一塊長大的,兄妹之間還會有什麼隔夜仇。上次我的確逼得她有些緊了,但過後便將話說開了,彼此都沒放在心上!”李世民笑了笑,低聲向父親解釋。“上一次與妹妹的商談結果很不理想,但這次和上次不同。首先目標就不一樣,其次,眼下萁兒一個人支撐着六郡大局,最需要的是來自家人的安慰。”
“萁兒可能不會放在心上,但你會。你打小就是個拔尖的性子,即便暫時向別人妥協了,事後想起來也會怒氣沖天。並且一發了火,便不管不顧!”李淵板起臉,說話的口氣漸漸嚴厲。
“我小時候頑皮胡鬧,的確沒少給阿爺惹禍。但現在畢竟長大了,哪會還像當年?”李世民被父親說話的措詞和語氣嚇了一跳,站直了身體,陪着笑臉回答。
“此事就這樣定了。你抓緊時間訓練那些郡兵。等你哥回來後,咱們立刻揮師南下。”唐公李淵不想跟兒子過多爭執,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命令。
“不再等等麼?”李世民心裡非常失望,表面卻選擇了順從。“我總覺得咱們準備得並不充分,特別是後路,極不安穩。劉武周狼子野心,一旦得知咱們離開太原,肯定會立刻傾巢而來!”
“我已經向始畢可汗稱臣,同爲始畢可汗的臣子,劉武周必定會有所顧忌!”李淵嘆了口氣,非常無奈地說道。
“突厥人只想做收漁翁之利。根本不會爲咱們出頭。阿爺這筆買賣,可能做得有些虧!”李世民也跟着嘆了口氣,提醒。
向突厥人稱臣引之爲援的決策,是他對父親所有選擇中最爲反感的一件。比剛纔否決了由其出使博陵還令人失望。跟李旭一道轉戰雁門時,他曾經親眼看到被突厥人攻下的那些縣城的慘狀。那都是人間地獄!在突厥狼騎眼裡,中原百姓全是獵物,根本不是他們的同類。獵人對待獵物,自然是殺得越多越顯本事,心中不會存有任何憐憫。
“我也知道此舉是掩耳盜鐘,糊弄糊弄自己,讓手下人心安而已。”父親的聲音提得更高,怒氣洶涌而來,令李世民忍不住想轉身逃開。“但我不扯大旗做虎皮成麼?還沒等舉事,便有人將消息泄漏了出去。害得仲堅兵敗不說,還害得建成、元吉、婉兒不得不匆匆忙忙向回跑,連昔日的故人都沒聯絡全。還有智雲,雖然不是你們一母所生,怎麼說也是你的親兄弟,消息一泄,他立刻被官兵抓住送往長安。沒等咱們化家爲國,他的腦袋便給掛在了城牆上!再拖延下去,等到長安與洛陽都做好準備,咱們光憑自己,有本事攻下兩座堅城麼?”
‘劉弘基出賣我!’剎那間,李世民覺得從頭到腳一片冰冷,彷彿整個身體都不再屬於自己。‘不對。如果是劉弘基或長孫順德出賣我,父親應該早就召我對質。不會等到今天,更不會議事時還好好的,轉眼就變了臉色!’
他素來有些急智,雖然被從天而降的巨石砸得兩眼發黑,身體動作和口中的言辭卻沒有絲毫遲滯。緊握着父親的手,李世民雙膝跪倒,眼淚順着兩腮亂滾。“殺智雲的人,兒將來定會親手斬之。但事以至此,一切更要慎重。萬一突厥人大舉殺入中原,重演五胡舊事。咱們李家便會留下千古罵名!”
“你不要轉移話題。”李淵用力甩開兒子的手,目光中充滿了失望。“千古罵名也好,千秋英名也罷,自有爲父我來承擔。但到底是誰走漏了咱家要舉事的消息,別告訴我說你不知道。倘若建成和元吉也被東都的人捉了,是不是最合你的意?化家爲國,化家爲國,難道皇帝的位子,真值得你犧牲親生兄弟來換麼?”
“阿爺如果懷疑是我做的,就請下令殺了我。兒決無怨言!”聽了父親的指責,李世民立刻想到了誰在暗算自己。元吉今天才剛剛從外地趕回來,緊跟着自己便失去了父親的信任。不是他從中挑撥離間又會是哪一個?
“咱家舉事在即,最忌兄弟父子不和。若是兒一死能換得家族安寧,兒雖死亦無撼!”再度扯住父親的衣角,李世民一邊叩頭,一邊大聲哭道。“當時就我一個人在太原,受益者肯定是我,這是兒子怎麼辯都辯不清楚的。但各地官員如果沒有確鑿憑據,光憑一些謠傳,怎敢隨隨便便就抓捕咱家的人?一旦被人栽上逼您造反的罪名,他們有幾個腦袋可以被朝廷砍?望父親賜兒子一死後,一定要挖出真正的告密者,免得將來前方與人交鋒,背後又射來冷箭!”
推測出不是長孫順德和劉弘基揭發,李世民心裡便有了把握。在當日定謀之時,他的確只想到此舉可能爲河東除去李仲堅,沒想到會將自己在外邊的所有兄弟姐妹全搭上。所以扣過來罪名越多,其中破綻也就越多。只要父親的火氣散了,肯定能發覺他的冤枉。
看着匍匐於腳下的兒子,李淵心痛如刀割。他手中的確沒有任何證據說明是世民蓄意謀害其親生兄弟,但如果建成和元吉等人橫死,最大的受益人的確是世民!可根據幾句讒言就處死家族中最擅長用兵的次子,那簡直等於自斷臂膀,這種缺心眼兒的混帳事情,除了朝廷上的廢物們,其他人怎肯去做?
“如果是我想害哥哥和弟弟,何不做得更乾淨些,連他們回家可能的路線都送出去。反正害也害了,何必只做一半?”腳邊的哭聲繼續傳來,聽得李淵心煩意亂。
不是世民!他漸漸相信這一點。世民是自己親手教導出來的兒子,身上流着李家的血脈,不會像楊家的禽獸那般無情無義。可那又是誰把消息走漏出去的呢?誰將時機掐拿得如此準?
“你起來吧!”漸漸恢復冷靜的李淵嘆息着說道,“我希望不是你們兄弟中的任何人。將來事成,你們兄弟幾個少不得都分茅裂土,何必這麼早便同室操戈?你下去練兵吧,我會派人查清楚到底是誰幹的。倘若將來能抓到他,我一定會親手割了他的頭,祭你弟弟的在天之靈!”
“是!父帥!”李世民抹了把額頭上的血,哽咽着答應。
“先到後房找人打盆水,將臉洗乾淨!”李淵被“父帥”兩個字喊得心裡發涼,又嘆了口氣,命令。“別讓其他人知道今天我跟你說的話,今天的確是爲父莽撞了。你好好帶兵,咱們李家到底有沒有機會化家爲國,還要打上幾年的仗才能見分曉。在此期間,能多一個朋友,就少結一個仇家!”
“是!”李世民又答應一聲,緩緩向內堂走。‘如果父帥手中有足夠的能征慣戰之將,今天的事情會如此好搪塞麼?’他在心中問自己,然後得到一個比刀鋒還冰冷的答案。
“我聽說馬邑郡守李靖曾經在太原城出現過,此人據說用兵深得其舅韓擒虎將軍的真傳!”在臨出門前,李世民轉過頭,向自己的父親薦賢。
“我知道此人,其才華甚高,但心術不正!”李淵疲倦地揮了揮手,說道。猛然,他的胳膊停在了半空中,雙目圓睜,其中充滿殺機。
“來人,給我追查李靖的去向!”下一刻,李淵的聲音在大廳中迴盪。就像雄獅的怒吼般孤單而蒼涼!
接下來數日,河東方面偵騎四出,在自家控制下的所有城市內尋找前任馬邑郡丞李靖的下落。但此人就像鑽入了地底般,離開太原後,便沒留下任何痕跡。但是,偵騎們的一番勞苦也並未虛耗,三天後,他們帶回了從長安逃出的二小姐婉兒已經脫離險地的消息。
“你們幾個從誰人之口聽說婉兒消息的。說話之人可靠麼?可曾將其留下?”乍聞女兒的音訊,唐公李淵高興得從胡牀上一躍而起,大聲追問道。
“送口信兒的人是武將軍家族中一個販賣皮貨的長者。卑職是在榆社與他們碰到的。所以趕緊用馬車將其‘請’回了太原!”答話的斥候隊正非常幹練,三言兩語便將李淵的問題解釋了個清楚。
“叫他,不,快請他進來,請他到二堂說話。武士彠將軍的長輩是不是?不算外人!你將他領到二堂,也把武將軍傳進來。大夥一道喝碗茶,吃些點心!”突然傳來的好消息讓李淵暫時忘記了心中所有不快,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語無倫次地命令。
‘唐公是喜歡得緊了!’侍衛統領錢九瓏心中暗道。叫住正在向外走的斥候隊正,仔仔細細詢問了幾句,然後又做了一番佈置,待安全方面有了保證後,纔派出幾個心腹,“請”送信人先按照禮節去沐浴更衣。
“既然是士彠的族人,能有什麼問題!九瓏,你最近是不是過於緊張了!”李淵被錢九瓏小心翼翼的舉止鬧得心煩,不斷地抱怨。
“眼下不比往昔。唐公一人身係數萬將士前途,九瓏不得不加倍小心!”錢九瓏弓了弓身子,低聲回答。
“麻煩,真他孃的麻煩!”李淵搖搖頭,非常無奈地罵了一句髒話。
化家爲國的代價不可謂不大,這纔剛剛開始,李家就先後失去了智雲、惠兒、雲娘等五個庶出的子女。其中最小的雲娘只有四歲,被長安留守押上刑場時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造反,對着昔日的“叔叔”們不斷地乞憐。而那些昔日沒事便向李家獻殷勤的“叔叔”們則一個個冷了臉,唯恐露出半分同情之色便把自家也牽連進去。
其他人在逃往太原的途中也歷盡艱險,元吉是憑着一身武藝硬殺回來的。建成昨晚才入城,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乞丐。至於唐公府的乘龍快婿柴紹,他倒走得平平安安。就是在危險剛一來臨時便與婉兒分頭跑路。說是婉兒主動要求不給男人們增添風險,實際上卻是學了那拋妻棄子的劉三……
最讓李淵覺得難過的還是次子世民。雖然那天他相信了兒子沒有蓄意要置親生兄弟於死地,過後細想,那個高明的流言卻十有出自其手。只是作爲父親,李淵無法再追究,也不想再追究,但心中卻像橫了一塊冰,怎麼融也融不掉。
他不反對陰謀,奇正互補纔是成就大業的王道。但陰謀詭計卻不應該用在父子兄弟之間,更不該將親生兄弟也作爲犧牲品葬送掉!他不願意相信世民像楊廣一樣無情無義,但越來越多的事實卻如刀一般,來來回回在他心頭上戳!
“草民武方,參見唐公!”就在李淵沉思的時候,武姓商人已經按要求收拾停當,在幾名侍衛的帶領下走入了二堂。雖然李家迄今爲止還沒有正式豎立反旗,但聰明的太原商人已經懂得用跪拜之禮晉見。三叩首之後,來人才緩緩地挺直了身子,目光依舊盯着膝蓋前的地面,不敢擡起頭冒犯天顏。
“平身,平身,都是太原人,施這麼大的禮做甚!”李淵擡了擡胳膊,做了個免禮的手勢。“士彠,將你的族人替我攙扶起來,賜座!果真是你的長輩麼?老夫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
“謝唐公賜座。草民論輩分是士彠的族叔,但跟他不算一家。他家是書香門第,平素不太跟我們這些經商者走動!後來他從了軍,公務繁忙,便更沒時間跟老朽聯繫了!”商人武方很是機靈,知道武士彠很介意彼此的身份,趕緊替對方打圓場。
“嗯,那是不該。沒有商人,南來北往的貨物交給誰來帶?士彠太把儒生們的話當真了,世間再濃不過的便是這親情,怎麼割,也割捨不斷的!”李淵笑了笑,以長輩的口吻說教。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局中,敢帶着商隊走南闖北的都不是什麼簡單人物。要麼本身勇武過人,並且兼備很強的統率能力。要麼手眼通天,跟各地的流寇頭子、山大王、綠林當家們交情非淺。李家舉兵在即,這樣的豪傑正是拉攏對象。即便不指望他能勸得沿途流寇紛紛來降,至少也能從其手中買到一些緊俏物資和斥候們打聽不到的有用信息。因此,李淵在來人面前做足了功夫,絲毫不擺一國之君的架子。
“得唐公如此一語,我太原三十六家大小商號今後有福了!”虛坐在胡凳上的武方拱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哪裡,我只是實話實說。”李淵擺擺手,不接受對方的恭維。“咱們河東物產豐富,但平地稀少,糧食很難自足。這些年若不是有你們這些爲商者來回奔走,士卒們吃些什麼,百姓們吃些什麼。遇到荒年,官府拿什麼賑濟民間?只是那些腐儒們不懂民間疾苦,總是將士農工商四個字掛在嘴邊上。豈不知道若是四民缺一,他們連長衫都穿不起,更甭說筆墨紙硯了!”
幾句話,不但讓武方聽得心裡暖暖的,連侍立在旁的武士彠都大受感動。明知道有些言辭未必出於李淵本心,還是深深地彎下腰去,長揖稱謝,“末將多謝主公指點。末將今後一定謹尊主公教誨,多回家走走,不讓骨肉親情因爲身份的不同而變冷淡了!”
“只怕你將來也沒太多時間!”李淵笑着搖頭,“咱們馬上就要南下爲國除奸,如此關鍵時刻,老夫怎捨得放你這知兵之人還家。不過你這位族叔和其他族人,倒可以經常來軍中看你。咱們今後的士卒會越來越多,各項物資缺口甚大。你武家既然號稱‘半幷州’,出頭來組織個商隊,爲軍中供應物資,銷轉戰利品,應該是能做得來的!”
“多謝主公厚愛!”聞此言,武方趕緊跳下胡凳,與武士彠一道向李淵拜謝。他肯冒險幫婉兒傳遞消息,爲的就是搭上李淵這條線,以便大發戰爭之財。沒想到身爲唐公的李淵如此聰明,不待自己開口,便主動滿足了全部要求。
“你不用謝我。士彠追隨我多年了,按常理,你們武家算是自己人,自己人用着放心。稍後便可讓他帶着你到陳軍師那裡辦個腰牌,憑着這個腰牌,武家的人隨時可以入營來見我!”雖然關心女兒的安危,李淵本着先公後私的原則,利用眼前機會替軍隊解決後顧之憂。
賓主雙方之間的距離瞬間被拉得很近,彷彿彼此已經相識了多年般,談笑風生。幾口熱茶下肚後,受寵若驚的武方主動提出捐獻物資勞軍的建議。“屬下定會竭盡全力,儘量滿足軍中所虛。若是唐公手中金銀不足,太原衆商號也可捐助些。一則報答唐公多年來看顧之恩,二來也爲國家出些力,早清理了那些亂臣賊子,早一天安享太平!”
李淵倒不貪圖幾個商家的小便宜,笑了笑,說道:“那些生帶不來死帶不走的厭物,我這還有不少的。既然是做生意麼,怎能用你們自己的錢買你們自己的貨?武先生儘管放心,凡是我李淵的部屬,哪個敢拿了東西不付錢,或者強買強賣,我一定親手割了他的頭。”
“多謝唐公,多謝唐公!”武方感激得連連唸佛,恨不得撲上去抱對方的大腿。做生意的就怕官府不講理,有了李淵今天的保證,武家今後血本無歸的風險要小得多。隨着李家軍的腳步,各地商號也會對河東武家高看一眼,今後的財源定然滾滾而來。
“你先不必謝我。”李淵收起笑容,口風慢慢變得冷淡,“我希望做獨家生意。你們接了我的訂貨,就別再供應物資和糧草給劉武周。以前我知道你們有無數渠道和辦法北上,卻一直也沒幹涉。因爲你們也需要賺錢,需要養家餬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們的貨物爛在手上!但今後有了我李家這條財路,劉武周那邊,還有始畢可汗那邊的財路最好就放一放,特別是穀物和鹽巴,我不希望前頭和姦臣們拼個你死我活,後頭又養肥了兩個勁敵!”
“這――-”武方楞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立刻被凍僵。他替整個家族打理生意多年,自問做買賣從不吃虧。到今天才發現遇到了比自己還會做買賣的人,先給了個小小的甜頭,然後就拎着刀子開始割肉。
可甜頭已經吞落了肚裡,此刻再想反悔顯然已經來不及。眼前的唐公李淵雖然有“老嫗”之稱,但剁起人的腦袋來卻從未猶豫過。不僅塞上那些胡人不敢招惹他,放眼整個大隋,敢當衆捋其虎鬚的也找不出七個!
河東武家肯定不是七個中之一。所以即便心裡痛得滴血,武方也只好代表商戶們將唐公李淵的要求應承下來。“草民,草民這就是回去跟大夥說,一定不再向塞外運貨。不過唐公您也知道,武家名下的商號雖然多,卻集中在木材、皮貨方面,對鐵器、糧食和私鹽等違禁物資,是絕不敢沾的!”
“我只是想請你轉告大夥一聲。做生意儘管向南,凡我李家能控制的地面,你們儘管行走。”李淵放下手中的茶碗,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發狠。“至於北面,我會派人日夜巡查,到時候一旦有人被抓到了,落得傾家蕩產,可別怪我手狠!”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過才聽了幾句硬話,武方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這些年來,山賊、流寇中的大人物他結識了不少,不講道理者也見得多了,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李淵般給過他如此大的威壓。
唐公講理,比任何山賊流寇都講理。講理時已經可以把人講得無法翻身,若是其發起飆來,武方不知道所謂幷州三十六家商號,能否承受得住此人跺一跺腳。
“你放心,沒有證據,我的屬下不會亂害人!即便被抓到了,我也會給他們申辯的機會,以免是仇家栽贓!”李淵的話很平和,聽在人的耳朵裡卻聲聲如雷,“做生意的講究個行規,治理國家也講究個律法,相信大夥今後不會讓我爲難!”
‘官給民栽贓,還不簡單?先抓起來再找證據,怎麼找怎麼有!’武方突然開始後悔,後悔自己不該貪圖便宜,冒冒失失地跑來替人送什麼信。如果不來這一趟,武家不會有什麼好處可撈,但也不會惹上這麼大麻煩。
他突然理解了族侄士彠爲什麼做了這麼多年的官,卻從不讓家族和官府沾上關係的苦衷。那分明是一艘沒有彼岸的破船,無論是否漏水,只要上去了,便再甭想下來!
“草民,草民一定遵守規矩。這次遇到二小姐,她也有過類似的教誨。草民已經命人記下來了,絕對不敢忘掉!”急於脫身的武方顧不得再賣關子,抓住一切機會把話題向婉兒身上引。
“也不需要太久,劉武周等人不過是草尖上的露水,滅亡之期不會太遠。到時候馬邑周邊各地與太原連成一體,有你們的生意做!”見到了送信人,李淵心裡反而不那麼着急了,先抿了幾口茶,然後低聲問道:“你是怎麼遇到小女的,她可有手書?咳,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難爲她一個女人家了!”
“二小姐,二小姐現在於王屋山中拉起了好大一份勢力。草民開始不知道是二小姐,所以還怕失了財,準備硬闖過去。後來被山上的人請去吃酒,才發現那裡是太原的一支別兵。因此平平安安過了山……”武方在驚惶中沒緩過神來,因此心智有些不清楚,話說得非常羅嗦,且答不到關鍵上。
“二叔,唐公問您有二小姐的信麼?其他的細枝末節,待會兒慢慢說也來得及!”武士彠嫌自己的族人誤事,低聲呵斥。
“沒,沒,二小姐說紙筆多有不便處,所以僅託我報一聲平安。她說,她說讓唐公不要爲她擔心,李家的女兒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武方沉吟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道。
“李家的女兒?”李淵聽得一愣,旋即在心底涌起一股淒涼。作爲父親,他理解女兒現在的感受。大難臨頭之際,柴紹拋下婉兒一個人逃了,雖然沒有休書,也情同於恩斷義絕。所以婉兒不再以柴家的媳婦自居,主動恢復了李家女兒身份。只是她怎麼跑到了王屋山中?又怎麼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將那裡變爲太原的勢力範圍?
王屋山地處長平與河內兩郡的交界,距盟津渡口不足百里,而過了盟津,便可抵達東都的門戶偃師。此刻婉兒掌握了王屋山,無異於爲河東兵馬的南下提前掃平的道路。這份功勞,比一舉攻克沿途數十個郡縣也毫不遜色。
悲喜交加之下,李淵的說話的聲音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調。“先生,先生怎麼遇到的小女。她看上去還好麼?山中可缺衣食?你不要急,慢慢說來,所有經過我都要聽,什麼都別落下?”
“這,這豈不是要耽擱唐公很多時間?”武方受不了李淵這種忽冷忽熱的態度,看了看自家族侄,猶豫着說道。
“不妨,不妨。士彠,你出去命人準備些酒菜。我沒有什麼可謝武先生的,就跟他一道吃頓飯,聊表寸心!聊表寸心!”
到了這個時候,李淵又恢復了一個慈父形象。非常熱情地發出邀請。
先例在前,武方豈敢再受唐公的好處,趕緊推脫。李淵卻不肯讓他繼續客氣下去,強令人搬來兩張矮几,將武方按入座位。“剛纔是公,我自然要板起臉來說話。此刻是私,你不必在乎措詞,咱們邊吃邊說。爲人父母的,哪個不惦記着子女。嗨,武先生也是過來人,應該知道李某的心思吧!”
“草民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能跟唐公一道吃酒!”武方伏着身子,喋喋不休地道。作爲商人卻被列爲一方諸侯的座上客,此事傳出去定能讓其在同僚面前揚眉吐氣好幾個月。雖然此間主人喜怒無常了些,並且總是強人所難。
“請武先生詳細說說小女那裡的情況!”李淵輕輕皺了皺眉頭,舉起一盞酒。
“是,是,草民一定知無不言!”武方趕緊舉起酒盞灌了一大口,然後清清嗓子,大聲說道:“草民做的是木器、皮毛生意,雖然眼下兵荒馬亂的,爲了一口飯吃,卻也不得不往來奔走。上個月到京師和東都一帶走了一圈,然後和其他幾家老相識湊成一隊,結伴北返……”
“貨物好脫手麼?京師和東都那邊的日子還過得去麼?”不嫌對方羅嗦,李淵笑着插了一句。
“嗨,怎麼說呢。有錢人照樣一擲千金,沒錢的活活餓死了,屍體爛在路邊上也沒人收拾!託您老人家的福,小號的貨物脫手很快,都是些精緻木器和冬天的狐皮,大戶人家才用得起的玩意兒,不算難賣!”
“嗯,京師那邊的官兵霸道麼?會不會搶你的貨物?”李淵點了點頭,暫且將對婉兒的思念放在一邊,仔細詢問。
“還行?幾個當官的都是好人,丘將軍、宋將軍約束得嚴。只有陰將軍的麾下待人差一些。左右是花錢免災唄,草民也習慣了!”武方知道李淵想問什麼,將自己的觀察結果如實告知。“但丘將軍和宋將軍又有不同。丘將軍麾下的兵馬看着精神頭足,宋將軍人老了,麾下的兵馬也不大有精神。至於陰將軍,嗨,跟草民見過的那些綠林豪傑們類似……”
“多謝武先生提醒!”李淵雙手舉盞,以主人的身份敬了對方一杯。
“不敢,不敢,爲唐公壽!”武方連忙將酒盞高舉過頂,大聲稱頌。
“後來呢,你剛纔說想闖山?是怎麼回事情?”
“唉,草民也是一時志短。看着自己這邊人多勢衆,就想直接從王屋山腳下衝過去,省下一次買路錢!”武方嘆了口氣,說道。
“你就不怕山大王們下次報復?”雖然不是綠林豪傑,李淵對江湖上的一些規矩卻略知一二。所謂佔山爲王,也不是總將過路的商人、旅者趕盡殺絕。那樣只會斷了自己的財路,不是細水長流之道。精明些的山賊會打出維護一方的招牌,定下自己的抽稅標準。對過往行商和旅客抽取一定的買路錢,或者十抽一二,或者有一個最大限額,只要按規矩交錢,保證你能平安走過他的地頭。
“唉,這次收益比較高,並且路上遇到了一夥自稱是販鹽的。幾波人湊在一道人數超過了兩千,就有些託大。況且只要把旗子捲起來,山上的人也不知道過路者是誰,遺禍不會太大!”武方苦笑了幾聲,解釋。
當時的遭遇極其離奇,現在回憶起來,都給人一種做夢的感覺。他帶着一支三百多人組成的商隊渡過黃河之後,很快便在途中遇到了幾家老熟人。大夥爲了安全,自然是湊得隊伍越大越好。誰料這次突然鴻運當頭,纔出了河內城,便又遇到了一夥販賣私鹽的傢伙。
各行當中,以私鹽的利潤爲最。所以賣私鹽的夥計也都會隨身攜帶武器,無論攔路的是官府還是山賊,一言不和,便會刀劍相向。久而久之,官兵和盜匪都不願意招惹私鹽販子,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行就決不難爲。而行商們則將鹽販子當成了最佳夥伴,一則那些人出手大方,可以將滯銷的貨折價賣給他們。二則鹽販子們戰鬥力強,偶爾碰上企圖斬盡殺絕的惡匪,彼此之間也會有個照應。
所以幾個商號掌櫃私下裡一覈計,便主動邀請鹽販子們同行。對方也是爽快人,沒口子答應了。但有便宜誰都想佔,很快,一夥賣牲口的,一夥販賣雜貨的,一夥走江湖賣解的,還有一家告老還鄉的官眷也死乞白賴地跟了上來,要求結伴北返。
本着人多力量大的原則,掌櫃的們也答應了。但走着走着便發現不太對勁兒,那些賣牲口、賣雜貨和官眷們好像彼此之間早就熟識,總是眉來眼去地打招呼。
“你們幾個既然是老江湖了,事先就沒發現異常麼?”李淵聽得奇怪,忍不住插嘴。
“這,不瞞唐公您說。世道如此亂,從掌櫃的到夥計,肯定人人帶着傢伙。並且賣私鹽的人往往也私販兵器,反正被抓了都是一個死罪,砍一刀砍兩刀差不太多!”武方笑了笑,訕訕地道。
那夥私鹽販子的確人人有馬,馬背上還馱着包裹。與其說是鹽販,更像是走私兵器的。正因爲如此,他們幾個老行商才更想跟對方搭伴兒。況且私鹽販子人數只有五十幾個,遠不及商號的夥計多,鬧了糾紛也佔不到太多便宜。
一夥五十人的隊伍規模不算大,幾撥五十人加入,就與商隊夥計數量大致相當了。武方等人開始沒注意到,待發覺時,已經來不及後悔。
“所以你們就被人牽了肥羊!然後就想省下給小女那份買路錢!”李淵大笑,將杯子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多年剿匪,對響馬們的常用手段略知一二。根據武方所說的情形,那夥私鹽販子以及後來賣牲口的、賣雜貨的以及告老還鄉的官眷、賣解的江湖人,肯定都是強盜所扮。待一同走到僻靜處,就會提着刀‘說理’,讓同行的商人逃都沒地方逃。江湖黑話將這種行徑稱爲牽羊,而被牽的肥羊就是武方等毫無防備的冤大頭。
“不是我等捨不得錢財,按道上的規矩…….”武方訕笑了幾聲,想跟李淵解釋一下他們既然被響馬們所劫,在雙方分開之前,就等於受了響馬們的保護,無須再煩勞第二夥賊人。除非兩幫賊人發生了火併,財物的支配權才屬於其中勝利者。可轉念一想對方是堂堂國公,怎麼會理解江湖規矩,話說到一半,趕緊用酒壓了回去。
“按道上規矩,你們一客不煩二主!”李淵的笑聲再度傳來,透着一股子親切勁兒。如果不是坐在留守府的二堂內,武方真懷疑眼前的國公大人也是響馬假扮的,費了如此大周章,就爲了吃自己這頭肥羊。
“不光是如此,草民的遭遇實在離奇!”見李淵對江湖規矩瞭如指掌,武方的膽子漸大,話說得也越發沒了邊際。
“是麼,有何離奇處,你且說來下酒!”已經知道了女兒平安,李淵的心情便不再像先前那般迫切了。好不容易輕鬆片刻,他也願意仔細打聽打聽那夥響馬的來歷。那響馬們的頭領能把武方等幾個老行商蒙得暈頭轉向,絕對是個難得的人才。眼下河東李家只愁堪用者少,絕不愁能提刀作戰且肯動動心機的將才多。
“勞唐公問,那夥響馬很奇怪,對賣解的女子一路秋毫無犯。並且……”
“那賣解的不是他們的同夥麼,怎麼還有女人在裡邊?”李淵聽得更是好奇,沒等武方把話說完,便迫不及待地打斷。
“不是。說來慚愧,當時我們幾個老掌櫃的都嚇傻了,不敢跟響馬討價還價。是那夥賣解的出頭去做中人,詢問對方要殺幾刀。”武方說到興奮處,忍不住用雙手上下比劃,“結果賣解的頭領去跟對方的大當家交涉,不知道怎麼着,他們居然拜了幹兄妹。然後就將我們的孝敬全免了!”
有些細節他不便在唐公面前講,只好含混帶過。當時的真正情況是,那夥響馬中有人起鬨,說賣解的女頭領如果能哄得他們大當家一笑,就不要商人們一文錢孝敬。而賣解的女頭領去了後不久,一直躲在馬車裡的響馬大當家就出來了,當衆宣佈不會搶衆人的錢財。
“那賣解的女子難道是傾城傾國?”縱使身爲國公,李淵也有普通男人常見的毛病,提及女人,首先想到她的容貌。
“開始的時候她故意用藥水抹了臉,所以大夥沒看出來。最後幾天不向臉上抹藥水了,我們偷偷看了看,嘖嘖…….”武方滿臉惋惜,看樣子恨不得自己年青二十歲,“豈止是傾國傾城,那份天美簡直不是世間人物……”
“哦,那就難怪了!”李淵點點頭,微笑。一個膽大心細的響馬頭子,一個傾國傾城的江湖女子,還一見如故,結拜爲義兄妹,這段故事越來越有趣了,也難怪姓武的提起來就像聞到了蜜味的狗熊般,馬上忘乎所以。
“這還不夠古怪,那響馬頭子居然跟二小姐認識,好像彼此之間還很熟!”武方得意忘形,把不該說的話也順嘴吐了出來。
“什麼!”李淵驚的手一抖,舉在嘴邊的半盞酒全潑到了前胸上。“你怎麼知道他們認識?這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情?你回到河東多少天了?”
“草民,草民路上一刻沒有耽擱,七天,不,六天前過的王屋山。在山上逗留了一天,然後就向回趕。那響馬頭子還特地派人送了我等一程,過了上黨才分開!”武方被李淵的表現嚇了一跳,想了想,才猶豫着說道。唯恐哪句話說錯了,引得對方再次跟自己“講理”!
“你怎麼知道他們認識?王屋山中的還有其他當家麼?響馬頭子的名號是什麼?”李淵見對方老是回答不到正題上,心癢得如貓撓一般,站起來追問。
看到唐公站了起來,武方連忙也跟着站起身。“本來,本來大夥說好了要闖山而過,不給王屋山的當家留半文買路錢。結果眼看着要打起來了,我們這邊的響馬頭子忽然叫出了攔路者中一個人的名字,然後對方立刻放下了兵器。接着,二小姐也下山了,與這邊的響馬頭子對着看了好一會兒。”
‘那情形,分明是彼此都恨不得拉住對方,永不分開。’武方心中暗自評價,嘴上卻不敢胡說,斟酌了一下,繼續道:“我聽山賊和二小姐都叫那響馬仲堅,那賣解的女子和響馬同姓,據說是都姓張,所以推測他們一個叫張仲堅,一個叫張出塵。至於山賊那邊,不通王的名號大夥早就知道,這次聽得真名是王元通,還有一個叫大刀齊的,真名是齊破凝!”
“天吶!”李淵在心裡低低地叫了一聲,不知道自己該感謝蒼天有眼,還是恨造化無情。是王元通和齊破凝在王屋山落草,所以婉兒才能輕而易舉地爲李家收了一夥強援。是李旭扮作商販從當年馳援雁門的舊路上繞返博陵,所以婉兒纔會與他相遇。
他又想起了當年的破糧軍,那夥無憂無慮的年青人,那一雙雙對自己充滿信賴和崇敬的眼睛。還有遼河橋上那場大火,燃燒在夢裡,多少年來,怎麼撲都無法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