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倉裡的規模雖然沒有黎陽倉和洛口倉那樣大,卻也是大隋朝傾數年之力才積攢滿的,總量足夠十萬兵馬吃上兩年。駐紮在管城附近的各路“餓棍”早就打上了糧倉的主意,只是苦於一直沒人敢帶頭開倉而已。此刻見到李旭從郡守那裡詐了鑰匙來,豈還會再客氣?將軍們一聲令下,士卒們肩扛手擡,不到兩日功夫,便爲各自營內補充了足夠吃上三個月的糧秣。
武將們算盤打得精,虞世會手下的文官也不傻。無論各支隊伍搬走多少存糧,他們帳面上統統再加上一成“消耗”。至於這些消耗最後去了哪裡,李旭也不多問,只要郡守府的幕僚將帳單交上來,他一概看都不看便在其上用印。
見新來的討捕大使如此體貼,文官們也自然有所回報。在徵調民夫、修整器械方面大大出了一把力。虞世會手下的主簿袁豐甚至打開了府衙金庫,將本來歸屬於朝廷調度的肉好撥出十餘萬貫,交給李旭作爲獎勵有功士卒之資。當然,虞大人將此事又作爲一大罪狀,寫到了彈劾李旭的奏摺中。反正眼下南去的道路不通,江都方面一時半會兒接不到他的奏摺。待朝廷接到了奏摺,滎陽附近的戰事想必已經結束,朝廷怪罪不怪罪李旭,都無關緊要了。
如是又折騰了三、伍天,在鄉情和飽飯的雙重刺激下,平素蔫頭耷拉腦袋的郡兵們還真被刺激出幾分士氣來。李旭見軍心可用,便拉出了隊伍,氣勢洶洶地撲向通濟渠。
通濟渠北段共有四個城市卡在河道上,其中雍丘、陳留兩地已經被李旭收復了,瓦崗軍一時還無力回奪。另外兩個城市一個喚做浚儀,位於通濟渠東岸,目前被瓦崗賊周巔、李德仁和周北洮三部合力把守,城內大約有十餘萬殘兵。另一個城市爲滎澤,守衛此城的是李密麾下愛將楊德方和鄭德韜,城中雖然只有兩萬兵馬,戰鬥力卻遠比浚儀城中那夥人強悍。在圍殺張須陀老將軍的大海寺會戰中,此部曾爲主力之一。
郡兵們剛剛開始協同作戰,照常理應該先拿實力較弱的練手。李旭卻力排衆議,出了管城後,直接沿官道殺奔了滎澤。衆將領說服不了他,又被博陵軍先前的戰績壯得膽漲,因此無論情不情願,都硬着頭皮跟着博陵軍並肩前行。
眼看着大隊兵馬撲到了滎澤城外,李旭卻突然又改了注意。繞着城南兜了半個圈子,跨過通濟渠,命令大夥在濟水與運河之間的三角地紮營待命。
衆郡兵沒有戰馬代步,怎禁得起他這樣折騰,因此在紮營時偷工減料,把四十餘座連營扎得東倒西歪。李旭從周大牛等人口中得知後,也不出言干涉,只是命令張江、王須拔等人拿出精神頭,給郡兵們作個表率。如是一來,雙方的對比愈發明顯了,即便是河上的漁夫與山寨的樵子,一眼也能分辯出哪座營地是博陵軍所建,哪座營地是郡兵所立。
“大將軍想誘楊德方出城決戰麼?”王君廓看得納悶,偷偷走進中軍,向李旭詢問。
“君廓以爲,咱們將軍營紮成這般模樣,會不會多給楊德方些信心?”李旭沒有回答王君廓的話,笑着反問。
“說實話,若滎澤守軍爲卑職所帶,定會殺過來打上一場。即便打不過博陵精騎,只要把郡兵殺散了,至少也能混個不勝不敗!”王君廓笑了笑,回答。在博陵軍這十幾個月,他從李旭身上學了不少用兵之道。特別是騎兵破敵之術,基本已經窺得門徑。因此看到郡兵那幅不着調模樣,自然就想到了“倒卷珠簾”這一經典騎兵戰術。
“以君廓目前的進境,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李旭點點頭,十分滿意王君廓給出的答案。他根基淺,罕有名士和世家子弟肯主動前來投靠,所以非常注重從麾下中、低級軍官中選拔人才。因此,王君廓、郭方等被招安入伍的前土匪頭目升官極快,幾乎每隔上數月便能竄起一到兩級。
“多謝大人眷顧!”王君廓知道李旭不喜歡繁文縟節,因此也不虛情假意地自謙,雙拳前抱,一揖到地。
“但楊德方多半不會出來!”沒等王君廓的心情從興奮中平靜,李旭搖了搖頭,低聲道。“你的軍職照升,但判斷敵情上,仍需要再多下些功夫?”
“爲何?”王君廓被李旭說得一楞,沒上沒下地追問。
“你只看到了咱們這邊亂成了一團糟,卻不瞭解楊德方的稟性。他不是個喜歡冒險之人,況且又曾經在我這裡吃過一次虧。因此即便想把場子找回去,也會多加幾分小心!”李旭微笑着,以王君廓能聽懂的語言解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在他眼中,此刻的王君廓還處於知己而不知彼的階段。所以看戰局稍稍有些一廂情願。而通過對敵情的分析總結,旭子卻認爲楊德方輕易不會出戰。其中原因一是由於此人文官出身,膽量有限。二是因爲瓦崗軍將橫貫大半個河南的濟水當作了一條重要的通道,下撥給濟陽、濟陰和定陶等地的物資都要從鎖定兩條水路的滎澤中轉,因而城中糧草財帛極多。萬一丟了此城,其中損失楊德方擔待不起。
“那大將軍又卡在這裡不是白白浪費功夫麼?”王君廓沉吟了半晌,依然不能完全心服,嘟囔着問。
“所以要你帶人出去!”李旭用手向指了指,“過了濟水向東二十里便是原武。此城規模甚小,又剛投降瓦崗沒幾個月。趁着敵軍都以爲咱們圖謀滎澤時,我給你一千騎兵,你今天半夜渡過濟水,去給我將縣令捉來!拿下此城後便迅速領軍回撤,至於防守事情,我會安排別人去做!”
“末將遵命!”王君廓喜得眉開眼笑,大聲迴應。
李旭麾下目前只有不到四千騎兵,因此能帶領一千騎兵單獨作戰者,至少級別是個郎將。到了這個位置上,自稱爲末將,便名正言順了。因而王君廓十分高興,接了令箭後便風風火火地出去點兵,發誓要不負大將軍信任。
李旭看着他離開,又從帥案上抓起一支令箭,交給了已經被朝廷破格升爲鷹揚郎將的王須拔,“王將軍,你也點一千騎兵後夜出發,連夜去攻陽武。我派鄭勃緊隨在你身後。你爭取在明天日落之前,把陽武縣令給我捉回來。守城的事便交給鄭勃,他麾下士卒衆多,剛好在城裡落腳!”
“是!”王須拔答應一聲,也接令去了。
緊接着,李旭有連發令箭,着周大牛帶領士卒巡營,以免楊德方真的大着膽子來襲。又令郭方帶人檢點糧草輜重,以免夜裡有人不小心走了水,導致大軍未戰先潰。待把一切安頓停當,天色也已經大黑。旭子這才鬆了口氣,命親兵端了霄夜來,和親信們邊吃邊商量下一步的具體動作。
“將軍想把王伯當,王當仁等賊也誘下山來麼?”待周圍沒有了外人,張江坐到李旭對面,低聲詢問。
“王當仁和瓦崗軍未必是一條心,所以在大局尚不分明情況下,他未必肯來。倒是王伯當,此人和李密關係一直走得近,肯定不會看着我在滎澤城外折騰。我猜用不了幾天,他便會帶兵殺到。至於周巔、李德仁和周北洮,他們三個來不來都關係不大。來了頂多給瓦崗軍壯壯聲勢,不來,待滎澤一失,咱們順通濟渠殺過去,他們也不敢死守浚儀!”憑着對瓦崗軍的瞭解,李旭做出初步判斷。
“只怕沒等你攻下滎澤,李密便匯合大軍殺過來!”張江想了想,不無擔心地說道。
眼下李旭手中官軍數量不少,但戰鬥力十分堪憂。特別是在虎牙郎將王辯被派去滎陽後,剩下與博陵軍並肩作戰的已經是清一色的郡兵。如果能將他們重新打散整編,也許還能增強幾分戰鬥力。而博陵軍麾下偏偏又沒有足夠的將領,因此,即便匆忙將郡兵的指揮權力集中起來,也不過是彙集了一羣烏合之衆,還未必用現在這樣分散開安全。
“我只怕他不肯來,慢慢跟我拖延時間!,李密若是來了,這仗才更好打。”李旭點了點頭,迴應。
見李旭臉上的表情並不輕鬆,張江笑了笑,道:“所以你就派人去捉陽武和原武的縣令,不,人家現在可都是郡侯。”
爲了鼓勵大隋官員投降自己,李密向來不吝嗇封官許願。陽武和原武兩城的縣令既沒有名氣也沒有政績,只因爲不待瓦崗軍攻到城下便主動投了降,所以現在都已經是郡侯,光祿大夫。李旭兵出管城,先把這兩個倒黴鬼抓到手。對瓦崗軍而言,則不異於在臉上被人抽了個大耳光。如果李密視而不見的話,河南諸郡那些正盤算着順應天命的地方官員,肯定會重新考慮考慮新的主子能力問題,懷疑瓦崗軍是否能給自己提供保護。
“咱們手上抓了兩個侯爺,該能換回張老將軍的頭顱了!”此刻李旭所想的和張江所猜卻不完全相同。嘆了口氣,他又低聲補充:“那天跟裴仁基議起軍務,我才發現咱們的時間確實緊迫。能將戰事早結束一天,便多一天準備時間。”
張江已經追隨旭子多年,無須猜測便明白肯定是河北又出了什麼事情。想了想,問道:“莫非羅藝又要生事?他可真會挑時間!”
“不是羅藝,是竇建德和高開道!”李旭先搖了搖頭,然後有點了點頭,很猶豫地回答。“我今早出城前剛收到家中送來的急信,薛大將軍再次奉旨去征討竇建德,結果剛過了拒馬河,便遭到了賊軍的偷襲。混亂之中難辨敵我,兩萬大軍折了一萬五千餘。只有四千多輕騎護着薛家父子逃回了涿郡!”
聞此言,所有帳中所有幕僚都忍不住倒吸冷氣。這一年多來大夥追隨在李旭身後東征西討,對河北的地理情況早已瞭然於胸。衆所周知,矩馬河處於涿郡與河間郡的交界處,紙面上還屬於李旭的管轄範圍。竇建德能在矩馬河南岸成功偷襲薛世雄,至少說明他的勢力已經掌握了大半個河間郡。而就在數個月前,此人還被楊義臣老將軍攆得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
局勢變得太快了,簡直快得令人目不暇給。衆人離開河北不過五個多月,地方局勢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由此算來,此番南下的決策真的有些魯莽了。畢竟河北纔是大夥的家,而河南各地,大夥打得再好,終不過是爲他人做嫁衣。
“恐,恐怕這不是竇建德下得手吧!”聽衆人都不吭聲,行參軍時德方按耐不住,結結巴巴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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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一個四處遊歷的書生,因爲一個偶然的機會被河間大戶臨時推舉爲蕪蔞縣令。但沒等他將縣令的位子坐穩了,治所便爲高士達的亂軍所圍。爲了避免城中百姓被屠殺,時德方不得不開城降了賊。暗地裡卻派遣心腹,偷偷地將高士達軍的詳細情況告知了李旭。
後來李旭和楊義臣二人聯手討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見事不妙打算棄城而走。又是時德方用分兵計將其騙住,最後導致高士達和劉霸道全軍覆沒,雙雙身死。
賊軍被剿滅後,李旭和楊義臣念時德方之功,本想聯名上書朝廷,舉薦他當河間郡太守。可時德方卻不肯再做擔驚受怕的地方官,非要效仿古人投筆從戎。恰巧李旭自覺麾下人才匱乏,便將其攬入幕內做了個行參軍。
相處時間長了後大夥才發現,此人不但兵略所知甚少,說話還略微有些口吃。時德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弱點,所以平素議事時一直只帶耳朵,從不發言。但今天突然開了一次口,雖然所表達的意思含糊不清,卻也可謂一語中地。
“德方不要急,有話慢慢說。你認爲是有人冒充了竇建德,從背後給薛將軍下了黑手?”李旭聽時德方分析的情況和自己心裡原來的推測差不多,心中一喜,和顏悅色地安慰道。
“竇,竇賊若,若戰力這樣強,就,就不會被追,追入豆,豆子崗了!”時德方越急話越不利落,只憋得滿臉通紅,也不過短短續續地向外蹦了幾個字。
“是羅藝乾的!”話說道了這個份上,博陵軍的其他幕僚已經猜出了大概。竇建德在去年秋天剛剛接管了高士達的餘部,短短几個月內,根本不可能坐穩河北道綠林大當家的位置。而高開道繼承的是格謙的基業,家底更是單薄。眼下這兩個賊正圍着豆子崗跟太常少卿韋霽周旋得不亦樂乎,即便得知薛世雄要領軍南下的消息,恐怕也騰不出手來偷襲他。何況豆子崗到矩馬河之間還有數百里之遙,眼看着幾萬土匪過境,河間郡尚控制在朝廷之手的幾個大城不會沒有任何反應。
“問,問題不,不在誰偷襲了薛,薛世雄。而,而在薛,薛將軍能不能重,重整旗鼓!”從衆人臉上的表情上時德方受到了鼓勵,緊張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些,說出的話也流暢了許多。
這纔是最令李旭煩惱之處。原來在河北北部共有薛、楊、李、羅四支勢力,前三家聯起手來,自然能逼得虎賁大將軍羅藝難以動作。而眼下楊義臣身在江都,薛世雄又剛經歷一場大敗,擋在羅藝南下路上的,就只剩下半支博陵軍了。
雖然只在博陵六郡經營了一年多,但衆將士早已把該地當作了自己的巢穴。眼看着朝廷大廈將傾,這世道不知要亂致幾時。有一個穩定的後方便等於多了五成生存機會。哪怕大軍在外作戰遭到什麼不測,只要將領們能平安轉回老巢去,加以時日,便可以將元氣慢慢養起來。但如果前方戰事未定,後方的老巢又被人抄了,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即便衆人能順利剿滅瓦崗賊,在這兵禍連結之時,一夥無根之萍能漂泊得了多久?
一時間,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起來。大夥期望形勢不會向最壞方向發展,但同時卻清楚地知道,如果換了自己在羅藝的位置上,也絕不會放棄這麼好的擴張機會。
但以從目前情況看,想讓博陵精騎立刻北渡黃河,與留守在家中的弟兄們一道迎戰幽州軍顯然不現實。非但朝廷不會准許李旭這樣做,那些曾經被博陵軍打怕了的大小山賊聞訊後也會趁機圍追堵截,爲幽州大總管羅藝創造機會。
如果李旭不斷然回軍,光憑趙子銘等人的能力絕對擋不住羅藝麾下的虎賁鐵騎。那可是整個大隋朝攻擊力最強的一支隊伍。人數雖然不多,但在平原之上,即便李旭親自帶着博陵精騎與之對陣都未必能討得好處。更何況眼下博陵軍中精銳和能戰之將大多數都在河南,趙子銘麾下有的只是數萬步卒?
怎麼辦?到了這種地步,平素信心滿滿的博陵諸將也有些進退失矩了。大夥紛紛轉過頭,期待李旭能像領兵打仗那樣,瞬間便能拈來一處妙手,殺得敵人魂飛魄散。可這次,旭子令大夥失望了。他緊緊地皺着眉頭,在飛來橫禍面前,居然也是一籌莫展。
“大夥好好想想,咱們有沒辦法破這個局?”沉思了一會兒後,李旭心裡依然沒有個萬全之策,不得不將目光望向衆人,以求大夥能羣策羣力找到一個應急辦法。
衆人面面相覷,剎那間,軍帳裡靜得連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見。簾外的夜風和濤聲交相呼應,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伐,伐謀!”時德方見大夥半晌都不說話,站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
“伐謀,怎麼個伐法?”彷彿在黑夜之中看到了一盞燈光,李旭的眉頭猛地向上跳了一下,驚問。他知道自己麾下的幕僚多是通過科舉考上來的,雖然個個都很飽學,但爲政經驗卻缺乏得很。倒是眼前這個時德方,既能被地方豪門看中,又能被土匪看好,最後還能平平安安地於亂軍中脫身,一身求生的本事決不可小瞧。
衆幕僚都收起了先前對時德方的輕視之心,靜靜地聽他說伐謀之道。論領兵打仗,李旭麾下衆幕僚和將領隨便拉一個出來,都強於時德方數倍。但論起爲政謀略來,恐怕除了留守在博陵的軍司馬趙子銘,再無第二人有時德方眼界高了。
“羅,羅藝羽翼未豐,一,一定不願過多冒險!”時德方喘了口氣,慢慢迴應。“所,所以大將軍,先,先派人火速寫一封信給羅藝,說河北各地盜賊,盜賊肆虐。欲,欲舉他爲討,討捕大使……”
既然李旭來不及親自領兵回師對付羅藝,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使詐將其騙住,拖延其大軍南下的時間。因此,時德方以爲,與其等羅藝打上門來,不如自己先送一個更大的好處到門上去,讓他左顧又盼,難以取捨。
以目前河北各地的局勢來看,能和博陵六郡的誘惑性相提並論的,自然是六郡之外的廣袤土地。特別是在楊義臣奉命南返江都後,曾經被他和李旭二人並肩從土匪手裡收復的各州郡缺乏一個強有力的將領坐鎮,已經形成了巨大的權力空檔。取這些郡縣一不需羅藝派兵作戰,二不會讓其揹負上反覆無常的罵名,只需要朝廷一道聖旨,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管河間、渤海、平原各郡,從而將實際控制地域向南推進數百里,把北至遼東南至黃河的數萬頃沃土盡歸掌握。
比起通過苦戰去攻取博陵,並從而結下李旭這個並不好惹的仇家,進而冒損兵折將的風險。光明正大地取得數萬頃沃土,再通過幾年休生養息將其變爲自家的立足根本。這兩者之間哪個對自己更有利?以虎賁大將軍羅藝的眼光不會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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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是好計,只怕大將軍的信還沒到,羅藝已經動手!”張江聽時德方說得頭頭是道,不覺心動,反覆思量了片刻,問道。
“不,不會。羅,羅藝缺,缺糧。不,不會在麥熟之前動手”時德方連連搖頭,非常肯定地回答。
“可羅藝如何會相信我能舉薦他爲河北道黜陟討捕大使?我不在朝中,怎麼可能影響到陛下的決定?”李旭想了想,又問。
“不,不需要影,影響。羅,羅藝只,只需要將,將軍一個態度!”時德方繼續搖頭,笑容之間卻充滿自信。
羅藝不需要李旭有舉薦其爲河北道討捕大使的能力,他只需要對方表明一個態度。無論後者是明着承認或者暗中默認自己在河北的主導權,幽州軍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河間、平原、渤海等郡收入囊中。
眼下薛世雄部已殘,竇建德等人尚未成氣候,放眼河北也只有博陵軍能給幽州方面製造一些麻煩。至於朝廷的反應,羅藝在自封爲幽州大總管時就沒考慮過,如今他在遼東和幽州的根基已經漸漸穩固,更不會考慮那個連自保都快成問題的朝廷了。
但李旭到底肯不肯做些配合呢?幽州大總管羅藝心裡對此沒有半點把握。自己這個鄰居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倔犟,就像一塊生鐵般堅硬且毫無彈性。原來作爲同僚時,羅藝對這種脾氣非常讚賞。他認爲年青人就該有些性格,如果個個都像官場不倒翁般,打起交道來就無趣得很了。可現在,他更希望李旭把眼界放高明些,認清大隋朝已經行將就木的事實。與其繼續盡一名臣子的責任爲其殉葬,不如藉機將自己的事業再向前推進一步。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種名血。那些世家貴族子弟能做到的事情,羅藝一樣能夠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多年來,正是憑着這種信念,幽州大總管羅藝從一個寒門出身的侍衛,慢慢爬到旅率、督尉、郎將、將軍的位置,最後成爲割據一方的諸侯。如今,他希望自己能像傳說中那些前輩英雄般,將整個家族再向前推進一步。
再進一步,便可化家爲國。
就像百餘年前那個劉寄奴,人們提起他的名字來只會記得他曾經建立的豐功偉業,決不敢再看低其給人打柴擔水的過往經歷。就連他曾經居住過的,到處流滿污水,蒼蠅亂飛的小街,也會被人用蓋着青瓦的磚牆圍起來,成爲文人墨客們留連忘返的風景。
他希望李旭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因爲二人的出身和經歷幾乎完全相同。有時候看着李旭成長的軌跡,羅藝甚至感覺自己看到的是自己被縮略後的影子。但他又非常擔心李旭即便理解自己,也拒絕合作。因爲在同樣的年齡時,大隋旅率羅藝自己也是個恩怨分明,不會因爲利益而改變做事原則的人。
所以在第二次用計將薛世雄部推向深淵後,羅藝並沒有立刻領軍南下。他一邊陳兵數萬於桑乾河畔,向周邊諸郡展示自己的信心和實力。另一方面,又派遣自己麾下最幹練的心腹劉義方前往博陵投書,表達對這支鄰近勢力的仰慕與尊重。
對於擁有大隋朝最強大攻擊力量的幽州軍來說,羅藝這樣做已經仁至義盡。如果對方的主事者足夠聰明,他會迅速對形勢做出判斷,從而選擇與彼此都有利的迴應。甚至在劉義方未到達之前,博陵方面就應該能看出來怎樣做對自己最有利,從而接受幽州方面送上們來的人情。
交涉的過程顯然並不順利。從薛世雄戰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劉義方離開薊縣也足足有了十餘天,依然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從南邊傳回來。
羅藝等得心裡有些冒火。但在諸將面前不能表現出來。他麾下有一大堆沒經歷過大戰的年青將領,早就憋着一股勁兒要和博陵軍打上一場。有人是爲了幽州今後的發展大局,有人乾脆就是想得到擊敗冠軍大將軍的虛名。如果作爲主帥的羅藝再控制不住局面的話,說不定個別膽大包天者就會繞過他,主動挑起事端。
當然,如果對方繼續執迷不悟下去,羅藝也不忌憚稍微給之以教訓。威名是打出來的,幽州軍雖然是頭老虎,畢竟已經許久沒露出牙齒。偶爾讓別人看清楚些,對今後問鼎逐鹿之事也不無裨益。
但那是最後一步,不到萬不得已羅藝不想爲之。姓李的是個死人堆裡爬出來武將,能力肯定比幽州軍那些天天叫叫嚷嚷的年青人們高出數倍。與他死拼到底,最後幽州軍即便取得勝利,也會傷筋動骨。不利於自家今後發展,也白白便宜了其他逐鹿者。
“這個李仲堅,希望他聰明些!”被等待的滋味折磨得心神不寧,羅藝從帥案後站起來,邁步走向議事廳的窗口。機靈的侍衛們趕緊跑上前,替大將軍打開楠木雕出來的窗子,半天陽光立刻直瀉而入,照得兵器架上的彎刀凜然生寒。
窗外已經是陽春三月,天氣依然有些冷。早開的杏花瑟縮着,用帶血的凍臉迎住刺骨地寒風。那是北國特有的景色,淒厲、豪邁。就像燕趙大地上的很多男兒一樣,寧可絢爛之後便化作紅泥,亦不願窩窩囊囊地走過此生。
天藍得剔透,風冷得甘洌。如果不是心中的那個夢已經燃燒了多年的話,羅藝甚至想就這樣安穩下去,守護一方以待亂世結束。但他知道自己沉靜不下來,眼前的誘惑太大,大到人總覺得其伸手可得,幾乎不用耗費半分力氣。
目光掠過雕樑畫棟,他的注意力被遠處的喧鬧聲所吸引。距離議事廳百餘步處座落着一個小校場。自己的兒子羅成正在那裡指導新從軍的親兵們練武。按照幽州軍的傳統,主將的親兵優先從中、低級將領的後人中選拔。那些被選中的年青人剛入軍時便與少帥在一起摸爬滾打,對今後整個幽州軍的發展和他們個人的成長都非常有好處。
四名長槍手被羅成喊出列,與他對練合擊戰術。手持長槊的羅成武學造詣方面顯然高出這些同齡人太多,以一敵四,卻逼得對方破綻頻出。很快,一名長槍手便因爲步子邁得過大失去了同伴的保護,羅成迅速用長槊將此人與其他同伴分隔開,隔、蕩、挑、刺,乾淨利落的幾招後,槊鋒貼着對方小腹走空,然後胳膊平推,用槊杆將其掃倒在地。
“你已經死了!”不顧倒地者漲紅的臉,羅成笑着叫道。然後迅速擰身,避開刺到身前的另一杆長槍,緊跟着,用腋窩夾緊槍桿,槊鋒貼着它蛇一般遊過。
“我死了!”第二名親兵不待羅成判定,主動丟下兵器,退出戰團。剩下兩名對手見勢不妙,轉身欲走,羅成快步追上去,在每人的頭盔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鐺!”金屬造的頭盔與四尺槊鋒相碰,發出刺耳的噪音。兩名親兵承受不住,雙雙抱着腦袋蹲在了地上。“將後背露給對手死得更快,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羅成將長槊丟給身邊的士卒,然後快步上前,將抱着頭呻吟的兩名親兵拎了起來。“去,每人圍校場跑十圈,長了記性再歸隊!”他大聲喝令,滿臉的恨鐵不成鋼。
“成兒,過來一下!”羅藝見兒子訓練要求有些過於嚴厲,手扶窗棱,大聲喊道。
“父帥稍待,我立刻就來!”羅成乾脆地回答了一聲,然後從親兵手中接過面巾,擦淨臉上的汗水和泥土。又仔細檢查了所穿的銀甲錦袍,待發現渾身上下都收拾得乾淨利索了,才微笑着走向幽州軍的議事大廳。
父子兩個的長相差別很大,羅藝年青時吃過很多苦,所以膚色偏暗,骨架粗壯,笑容中也總帶着股滄桑感。但羅成卻完全繼承了其母家族的優點,生得脣紅齒白,猿臂狼腰,笑臉如此刻的陽光一樣燦爛。
看到兒子那輕鬆的表情,羅藝一肚子想說的話反而找不到頭緒。“別把他們逼得太急,要一步步慢慢來。這些人將來都是你的臂膀,萬一傷到哪個,就得不償失了!”想了一會兒,他才面前說道,卻不曉得兒子到底能聽懂多少。
“您不是常說嚴師出高徒麼?況且他們若這點小苦都吃不了,怎能再跟着我上戰場。還不如留在後方作個文官,至少能活得久一些!”羅成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答。在他眼裡,父親人越老心越軟,完全不像小時候把自己綁在胸口前衝鋒陷陣的父親。那時候自己臉上被濺滿了敵人的鮮血都不準哭,現在稍爲對部屬嚴厲些他反要橫加干涉。
“嗯,你去吧,你有你的煉兵方式!”羅藝笑着揮了揮手,不願在這些細節上和兒子過多糾纏。蜜罐里長大的後輩不是自己,沒有那些在別人麾下當小兵的經歷,便不會像自己一樣懂得體諒普通士卒的心情。
望着兒子挺拔的背影,他突然覺得心裡有些空。兒子和校場上的那些青年都是生來就有封爵的,對於他們來說,父輩們曾經不惜以命相換的功名與財富幾乎是唾手可得,無須支付任何代價。
這樣的青年人面對堅固的城牆和漫天羽箭,能夠鼓起自己當年同樣的勇氣麼?
羅藝不知道,他寧願不去追尋那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