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大隊人馬來到厭次。那地方官員聽聞皇帝陛下最親信的冠軍大將軍駕臨,趕緊把縣衙騰空改作大將軍的臨時居所。李旭也不推辭,直接帶親兵進去住了。然後傳下令來,命弟兄們在城中休息三日。一邊徵集民船,一邊等待傷兵營和輜重營從後邊慢慢趕上。
厭次本爲黃河北岸的一個彈丸小縣,因爲距離豆子崗鹽澤很近,所以土地貧瘠,人口也非常少。天下初亂時,王薄、盧明月等賊都以此地作爲跳板,南渡窺探齊郡。幾番來往,導致地方愈發荒涼,幾乎沒了人煙。但隨着王、盧等賊先後敗於張須陀之手,官府趁機又收復了此城。之後流寇們害怕招惹齊郡精銳殺過黃河,都躲不敢再打厭次城的主意。久而久之,這裡倒出現了一種與周邊地域極不協調的繁華。非但臨近小城和堡寨的富戶們紛紛躲到厭次城裡來避亂,一些武裝走私的遊商、鹽販,也選擇這裡作爲渡過黃河後的第一個落腳點。
安頓好了麾下士卒,李旭趕緊派人燒熱水給二丫解乏。行路途中無法買奴婢,所以夫妻兩個因陋就簡,關起門來互相服侍。待解到貼身褻衣時,石二丫忽然害起了羞,死活不肯讓李旭繼續幫手。“都老夫老妻了,你還怕我看!”李旭不知道二丫爲什麼而突然變得矜持,笑着打趣。
“只是,只是怕,怕人說我不,不分尊卑而已!”石二丫滿臉通紅,聲音細若蚊蚋。李旭看着有趣,索性張開雙臂將其抱在懷裡,一邊上下其手,一邊笑道:“兩夫妻之間,誰爲誰做些事情還不應該的。脫下來我看,是不是屁股都給磨破了!”
自從與公婆搬到一起居住後,二丫和丈夫之間已經很少有機會這般調笑,不覺羞得嚶嚀一聲,把頭扎進旭子懷裡,再也不敢擡起。李旭信手解衣,才褪到一半,忽然又覺得肩頭一緊,二丫的手指已經死死地摳到他的皮肉內。
“別胡鬧!”旭子笑着命令,方要用力扯開最後一層遮蔽,藉着桌案上照下來的搖曳燭光,猛然發現二丫的褻衣上血跡斑斑,磨破了皮膚和衣裳早已粘成一片。
“死丫頭,弄成了這樣也不吱一聲!”李旭看得心疼,手上動作越來越緩,加倍小心地將衣服一點點往下揭,每到血肉與衣裳連接處,便先用手到木桶裡沾了熱水,將血塊潤開了,然後方纔用力。饒是如此,也將石二丫疼得滿頭是汗。抱緊李旭肩頭的十指愈發用力,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李旭知道她的痛苦般。
見妻子傷成了這般模樣,李旭哪裡還敢胡鬧。好不容易將磨碎的褻衣全部褪下,先幫二丫將身體洗乾淨,換上柔軟的貼身的縑布小衣,然後將其強塞入被窩中,自己出門去安排親兵請郎中。
“不妨事的,磨上幾天,筋骨皮實了就好!”二丫怕丈夫擔心,忍着痛笑道。
“傷成這樣還說不妨事,難道你還真當自己是石頭刻的不成?”已經走到門口的李旭回過頭來,低聲訓斥。
雖然丈夫板着臉,二丫卻覺得心裡甜絲絲的,說不出的受用。“女人家身體,除了自己的丈夫外,又怎能給別的男人看。你別擔心,讓大牛取些金瘡藥來,我自己抹抹,過幾天就好。你也換桶水洗洗吧,終是能解些乏!”
“金瘡藥怎能胡亂抹!”李旭皺着眉頭反駁,轉念想想二丫說得也有些道理,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我在軍中找個屁股被磨破了新兵蛋子,讓郎中先給他看,然後照方抓藥便是!”
“是我自己笨,除了給郎君添麻煩外什麼都做不好!”二丫的眼圈一紅,說話聲音中帶上哭腔。
“什麼笨不笨的。即便是男人,第一次騎戰馬走這麼遠的路,也少不得磨爛屁股。只是大夥都顧着臉面,誰都不肯主動跟人提!”旭子走回牀邊,颳了下二丫的鼻子,笑着安慰。
博陵軍中原來就有隨軍郎中,但都沒把摩破點皮兒的小傷當回事,所以也只拿金瘡藥來敷衍。周大牛知道內情,不敢拿這種虎狼之藥給將軍夫人。自己私下跑到了街上尋訪,連問了幾家醫館,還真找到一個對此有心得的,眼巴巴地請回軍營,讓老先生給幾個大腿根子被磨傷的新兵先行驗看。
“這點小傷無大妨礙,從我的葫蘆裡邊取幾粒丹去用水化了,抹在傷口處,兩天便能長出新皮來,過後連疤都不會留。”姓袁的郎中從腰間解下一個大藥葫蘆,交給周大牛,吩咐。
“這葫蘆裡的都是麼?”大牛掂掂手中的分量,瞪圓了着眼睛問。眼前的老郎中做一幅道士打扮,身體瘦得像一把乾柴,目光卻非常明亮。但越是這樣的傢伙越容易是騙子。大牛在未投軍前橫行鄉里,多少懂得一些江湖門道。尋常醫生講究望、聞、問、切,只有江湖騙子才連藥方都不開,隨便拿出幾粒丹來即可百病包治。
“當然是了,莫非老夫活得不耐煩了,非跑到軍營裡來耍你們這些兵大爺?”老道士見大牛不相信自己,豎起眉毛,反問。
周大牛笑了笑,“那倒也是!”
他命人取來溫水,將兩、三粒彈藥化開,當着老道士的面塗在了一名傷號身上。幾乎是立竿見影,血肉模糊的地方立刻變得乾燥。原本哭喪着臉的傷號也展開了眉頭,扭過頭來問周將軍大夥什麼時候乘船出發。
“等落在後邊的弟兄們都跟上來就走,估計不會太久。”周大牛是個隨和的上司,笑着答覆。轉過身,又繼續向老道士探詢,“這藥男女都能用麼?還是光能給爺們用?”
“莫非軍中還有女人不成?”老道士笑着追問,“也是,你家將軍是有冠軍之名,愛好想必也和冠軍侯差不多!”
冠軍侯霍去病的故事幾乎爲每個行伍男人的夢想。據說他當年北征匈奴時,白天提刀和敵人廝殺,晚上便在軍帳裡和女人肉搏,把種子從長安城腳下一直撒到狼居胥頂峰。所以雖然肚子裡的書本有限,周大牛也知道老道士說的不是什麼好話,登時冷了臉,訓斥道:“不該問的別問!你只說能不能給女人用便是了。反正診金和藥費一文錢不會少你的!”
“看來你家將軍蠻得軍心地麼!”老道士嬉皮笑臉,根本沒把周大牛的怒火當回事兒,“這藥男人女人都能治,我還有很多治療刀傷、箭傷、卸甲風的秘方,也可以獻於你家將軍。但你家將軍得付我足夠的診金,否則我絕不會告訴你!”
“我先把這藥送上去,然後再聽你賣藥!”周大牛聳了聳肩膀,快速跑進了內堂。他對老道士的印象不佳,但能看出來對方手底下着實有些本領。因此也不隱瞞,把問藥的過程、施藥的結果和老道士的要求毫無遺漏地彙報給了李旭。
“此人恐怕是專程而來的吧!”李旭略一沉吟,便想發現了其中疑點。中原人很少騎馬,所以尋常郎中很少會專門爲磨傷研究藥物。他在塞外時倒聽說很多部落裡都有各自治療馬上傷病的偏方,但那屬於部落的機密,尋常人很難探聽得到。
“我也覺着奇怪,但老騙子的藥的確見效!”周大牛見主帥對道士的身份生疑,立刻把老者的身份降成了騙子。
“不管他是什麼身份,藥效好就行。你去把這個方子和他說的其他幾個方子買下來,價錢隨便他講!”畢竟經歷的事情多了,李旭很快便做出了對自家最有利的決定。
周大牛答應一聲,轉身出帳。沒等李旭將手中的藥用水化開,他又哭喪着臉轉了回來。“老騙子說藥方不換錢,只贈給有緣人。至於將軍是不是有緣人,他要給你相一次面才能確定!”
“果然是衝着我來的!”李旭笑了笑,彷彿早就預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和尚、道士、方士在世道混亂之時,總會到處尋找班弄是非的機會。就像把李密推爲代隋英主李玄英、還有騙得翟讓將瓦崗軍大當家位置交給他人的賈雄,都屬此類。這些人也許是爲了成名,也許是爲了求財,目的不一致,但都屬於拿天下人的生命當作賭注的傢伙。
在李旭沒有什麼名氣之前,神棍們不會注意到他。現在他已經擁有六郡之地,數萬精兵,神棍們自然像聞到魚腥味道的蒼蠅般蜂擁而致。以往遇到這類傢伙,李旭通常敬而遠之,絕不給對方盎惑人心的機會。而今天這個卻處心積慮地借獻秘藥機會找上了門,見與不見,都很令人爲難了。
“我叫人將他打出去!”周大牛從李旭臉上的表情中推斷出他不願意理睬道士,擡起頭,大聲請示。
“且慢,他叫什麼名字?”沒等李旭回答,藏在內間的二丫搶先追問。
“好像姓袁,道號天罡!”周大牛遲疑了片刻,給出了一個不太確定的答案。
袁天罡的字號,在大隋朝的神棍當中的確是榜上有名的。此人曾經當過一任鹽官令,因而和幾大世家走得極熟。平素文武百官無論哪家選陰宅,誰人修庭院,也都找袁天罡眼看。老袁對這些請求一直來者不拒,憑着一張利口和某些模棱兩可的推測分析,也的確闖出了神算美名。
但不像李玄英等喜歡攀附權勢的騙子,天下動盪後,袁天罡並沒有根據民謠牽強附會地推論誰會是下一任真命天子,而是辭了官職,在天下各地東遊西逛。以醫道、棋藝、琴技、劍術結交英雄。無論是經過流寇的山寨,還是豪門的宅邸,只要對方有些名頭,他都要找上門去拜訪一下。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時間無須太久,他卻總能將對方說得兩眼發黑,恨不得將其當國師供奉起來。但袁老道士卻不肯受任何人的禮聘,得到對方認可後,旋即找機會離開,繼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尋找目標。
李旭在博陵時也曾聽說過袁天罡的名頭,知道這種人在百姓之間影響力極大,所以不敢對其太過失禮,想了想,吩咐:“你將他領到二堂吧,我以貴客之禮待之。那幾樣藥畢竟咱們今後用得着,若能跟他談了得來,也算解決了個大麻煩。”
周大牛聽主將如此吩咐,知道外邊的那老騙子肯定有些來頭。答應了一聲,快步出去相請。李旭待他去得遠了,端了化好的藥汁走入二丫牀邊,低聲說道:“我幫你把藥先敷了罷,姓袁的道士雖然是個神棍,醫術方面卻也有些名頭!”
“敷過藥,煩郎君幫我把衣服拿來,我扮作親兵陪你一道去見袁道長!”二丫沒上過官學,對和尚、道士不像李旭那樣牴觸。聽說對方是袁天罡,反而想看看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神算到底長了幾隻眼睛。
“見他做甚,不過是要我對他說幾句奉承話。反正沒什麼損失,我順着世間傳言說便是。”李旭見二丫掙扎着要起身,趕緊按住對方的肩膀,勸告。
“是萁兒叮囑我,要我一定緊跟在你身邊。你這人防備之心太輕…….”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我還奇怪你們兩個怎麼突然和好了!”李旭輕笑,心中卻甚爲感動。萁兒和二丫彼此之間雖然明爭暗鬥,但在維護自己這方面,心思卻是一樣的鄭重。當下也不再勸,服侍二丫擦完了藥,攙着她起身換上了一套親兵衣服。挽手走向縣衙二堂。
二堂待客是由來以久的規矩。經常在官場遊走的袁天罡聽周大牛說李將軍在衙門二堂捧茶相待,便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完成了一半。笑呵呵點點頭,一邊跟在對方身後向縣衙方向走,一邊問道:“這位將軍天庭飽滿,應是個大富大貴的命。不知道現在於博陵軍中官居何職,升到這個位置用了多長時日!”
“您老別懵我,我一個窮當兵的,沒有相金可付。大富大貴的話您跟我家將軍去說,我前半輩子飯都吃不飽,後半輩子也只求能跟在李將軍身邊,官大官小不用在乎!”周大牛聳了聳肩膀,大聲迴應。
袁天罡知道對方是看不慣自己剛纔的手段,也不生氣。急行數步,又陪着笑臉問:“李大將軍帶你們到河南做什麼?他的治所不是在博陵麼?怎麼不遠千里繞到厭次渡口來了?”
“您老不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麼?怎麼最近發生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大牛人做侍衛統領做久了,口風把得甚嚴,一點軍機都不肯讓對方套問去。
“哈哈,洞悉五百年天機,那可真成神仙了。那是別人謬讚,當不得真。這天下大勢,我也就能從萍末看看風起。三五年內準不準尚在兩可之間,更何況五百年之久,滄海桑田都變了!”袁天罡絲毫不以周大牛的話爲忤,仰天大笑,居然坦誠自己名不符實。
“你這道士卻也有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周大牛接連丟出兩個硬釘子去,都被對方以無形之力化解開,想繼續板臉也做不到了,笑着評價。
“你這將軍也不簡單!”袁天罡再次打量周大牛的面相,點評。
“你不是說自己算不準麼?”周大牛被老神棍盯得脊背發虛,瞪起眼睛質問。
“大概,大概!你沒聽說過,信者則準,不信則不準一說麼?”袁天罡又看了對方几眼,正色回答。
二人一路逗着口,談談說說,很快便來到縣衙門前。李旭早已整頓了衣服迎出來,以招待貴客之禮從側門將袁天罡讓進去,一路領到二堂,然後賓主之間捧茶互敬。
“剛纔那藥,夫人用過覺得還行麼?”老神棍才一落座,立刻識破了二丫的真實身份。
“內子久聞道長之名,所以易裝來見。唐突之處,請道長勿怪!”李旭笑了笑,放下茶盞,拱手爲謝。
“不妨,不妨。貧道既然登門,原本也打算給將軍身邊所有人看看面相!”袁天罡也不客氣,直接挑明自己要求。
“父母和另一位內子此刻都在博陵。我家人丁稀落,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人了!”李旭略作沉吟,低聲迴應。袁天罡給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差,至少此人沒有一上來便故弄虛玄。至於一眼看穿二丫是女扮男裝,則爲任何人稍加留神便能做得到的小伎倆。特別是在以彪形大漢居多的博陵軍中,女人的身材本來便被襯托得極其明顯。
“恭喜將軍,你家馬上就要添丁了!”袁天罡又看了一眼石二丫,笑着拱手。
“是麼?”聞此言,李旭身體不由一顫。他和二丫、萁兒成親都有些時日了,但至今兩位妻子尚無所出。家中二老表面上雖然裝做一幅不急不慌的模樣,私下裡在各家寺院不知道添了多少香油錢。
但二丫的形象分明不是個有喜的樣子。她的臉色的確比平時蒼白了些,身子骨看上去有點虛,可李旭知道那都是旅途勞頓所致,並非受嬰兒所累。
“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未必有,但自問醫道還略有所得。不信再過半個月後你自己細看,夫人肯定要嘔得厲害。”袁天罡點了點頭,臉上堆滿了世俗間的祝福笑容。
轉眼間,李旭夫妻兩個對袁神棍的好感大增。都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特別是二丫,仔細想想自己的確有近兩個月不見月事了,恐怕上次夫君兵出河間之前,真的在自己身體裡留下了一個生命。念及此,不覺兩腮發燙,心中幸福滿足之感無以名狀。
“凡人之父母,都愛其子!未等其出生,便恨不得將天下最好的東西給孩子取來,將天下最厚的福緣給孩子求得!”袁天罡笑了笑,繼續道。
“道長說得極是!”李旭乍聞自己將做人父的消息,喜不自勝。只覺得袁天罡說得和自己的感覺毫無差別,簡直像看到了自己心裡去。
“但眼前如果走來別人的孩子,卻未必肯以待己子十分之一的心思去待他!”袁天罡微微點頭,輕嘆。
“道長是勸我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麼?”李旭本不是笨人,經對方一點,立刻將話外之意悟了個通透。“李某雖非古之聖賢,奉命撫慰一方,卻也不敢不竭盡全力!”
“你在六郡所爲,貧道略有耳聞。可以說,在此亂世,能出你一個肯盡心盡職的好官,也是河北百姓之福!”袁天罡捋了捋鬍鬚,臉上出現幾分讚賞之色。“貧道不是儒者,不敢以亞聖之言相勸。但貧道想問將軍一句,將軍的孩子和鄰人的孩子,實質上有什麼不同麼?”
如果此話問在一個世家子弟耳朵裡,對方肯定能找出一大堆關於家族血脈高貴的證據。偏偏李旭本身就是個農家子弟,這些年雖然官越做越大,卻無法揮去年少時那些關於貧窮和卑微的記憶。想了想,他正色道:“都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造化有差異罷了,本質卻毫釐不差。”
“好一個造化的差異,好一個本質毫釐不差!”袁天罡拊掌大讚,“將軍位列極品,又執掌殺伐大權,卻能看到得如此清楚,真是貧道平生未見。這幾張藥方,卻也沒送錯了人!”
說罷,他從衣袖裡拿出疊蔡侯紙來,恭恭敬敬地舉到了李旭面前。
李旭趕緊起身,雙手接過藥方,交予二丫收起。然後長揖及地,“李某代軍中四萬弟兄,謝道長贈藥之德!”
“你先別急着謝我!”袁天罡也站起身,居然毫釐不差地照着李旭的樣子將禮還了回去,然後挺直腰桿,大聲追問道:“將軍既然知道自己之子,與他人之子毫無分別,當也知道自己父母,與他人父母亦同爲血肉之軀,並非世間螻蟻?!”
“正是!”李旭微微一愣,回答。
“那將軍領四千兵馬渡河,欲到哪裡去?”袁天罡輕輕搖頭,質問,“莫非你那夫人的義父殺別人殺得,別人殺他便殺不得麼?”
連日來,同樣的問題一直困擾着旭子。武將難免陣前死,自從從軍的第一天,他已經做好醉臥沙場的準備。但他無法接受張須陀被羣寇活活累死,然後鴞首示衆的結局。老人家曾經以身作則於他人生最迷茫時刻給他指明瞭一條道路。“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三年多來,正是這個信念在支持着他,讓他在一次次震驚與絕望中擡起頭,繼續感悟屬於自己的冷暖人生。而如今,他卻發現路的盡頭沒有溫暖,他守護的一切終將毀滅,等待他的,將是與張須陀同樣的人生結局。
他曾經在試圖以殺戮發泄心頭的苦悶,最後卻發現殺戮只會讓人肩膀上的感覺愈發沉重。他曾經想過就此放棄,閉上眼睛,卻無法面對自己的良知。幾番掙扎之後,他發現自己能做的依舊是在迷茫中繼續前行,哪怕前途中沒有絲毫光亮。
如果袁天罡早來半個月,也許剛纔他那番話能讓旭子毅然止步,依照趙子銘等人建議,先顧好自己治下那一畝三分地,然後再徐圖其他。而如今,相關問題旭子已經煩惱過了,雖然一時沒有悟透,但困擾依舊,堅持也依舊。
“我渡河南下,不只是爲了報仇!”稍稍錯愕了一下後,李旭搖搖頭,語氣出人預料地平靜。
“不只是爲了報仇?那將軍領虎狼之師南下做什麼?”袁天罡見自己的當頭棒喝只起到了讓李旭臉上稍現遲疑的效果,心中未免吃了一驚。隨後輕輕笑了起來,白鬚輕顫,嘴角彎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半弧。
“首先我要去歷城拜祭張老將軍的靈柩!”李旭想了想,決定按照時間先後順序回答。他不怕袁天罡泄漏什麼機密,事實上,只要博陵軍一過黃河,最終目的地已經昭然若揭。以徐茂功的謹慎,此刻不會不在瓦崗軍側後佈滿眼線。而早一天讓瓦崗寨知道博陵軍的到來,便會逼得羣寇們不得不將派往河北黎陽的兵馬儘早抽調回黃河以南。那樣,集楊義臣、韋霽、楊善會及郭絢四部兵馬的力量,官軍可能輕而易舉地將已經遭受重挫又失去強援的河北羣盜連根剷除。重還平原、渤海清河等郡以太平。
“給張老將軍祭完了靈,我會確認一下關於朝廷已經任命我爲河南道討捕大使但聖旨卻被擋在了黃河南岸的傳言是否爲真。”李旭頓了頓,在袁天罡驚詫的目光中繼續介紹,“如果這個傳言是真的,我將領軍趕赴東平,整合各路兵馬,盡一名武將的職責!”
“武將的職責?”袁天罡在不知不覺中收起自信的微笑,以一種求教的口氣追問。臨來之前,他曾經預料到李旭並非三言兩語便可以被勸阻者,如今,他發現眼前這位傳說中的名將非但意志堅定,而且對人生理念有着一股信徒般的執着。
作爲道門中人,袁天罡理解信念對於人生的重要。事實上,也正是某種信念在支撐着他於亂世間不辭勞苦地往來奔走。
入世也是一種修行,每個修行者心中都有自己的大道,求證的方式不同,卻同樣百折不回。
“張老將軍生前曾經教誨我,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李旭輕輕抿了一口茶,然後以極其堅定的聲音回答。
“守護?”袁天罡的身體僵直,整個人都楞在了原地。愕然間,他看到坐在側面爲自己和李旭侍茶的李夫人手臂微微顫抖,壺中的茶水已經傾了一半在地上,其本人卻渾然不覺。
“對,守護!”李旭快速站起身,走到已經失神的妻子跟前,從對方手中接過茶壺。“你先去休息一會吧,別累着自己!”不管客人在前,他極盡溫柔地對二丫吩咐。然後迴轉到座位前,依次將賓主二人的茶碗再度添滿,“小子不才,枉費了道長點撥之心。這東郡一行,我必然要去的。即便沒有相關聖旨,李某終不能忘了自己肩頭的職責!”
“無妨!”袁天罡迅速從震驚中調整過心態,笑着回答。“貧道也沒指望三言兩語便能說動將軍。不瞞將軍,貧道歷年來結識了英雄無數,似將軍這般志向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小女子失陪,道長請自便!”石嵐也慢慢收拾起紛亂的心神,向袁天罡斂衽行禮。袁天罡方纔說的話,她不止一次明裡暗裡向自己的夫君提醒過,也不止一次爲對方的刻意敷衍而惱怒。但幾天,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完全瞭解自己的夫君。“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動輒便手足無措的毛頭小子,我還是看輕了他,這點上,我遠不及萁兒……”懷着重重心事,在出門前,二丫的腳被自己衣裾絆了一下,但她很快扶住門框,回頭給了李旭一個充滿甜蜜的微笑,然後快步離去。
“也算不得什麼志向!”目送着二丫離開,李旭笑了笑,繼續與袁天罡交流:“張須陀老將軍曾經將畢生所得傾囊相授,我既然繼承了他的衣鉢,便不能忘了他的心願!”
“可你救得了一時之急,救不得長久!”袁天罡慢慢踱回座位前,藉着喝茶的空隙觀察李旭臉上的表情。他來軍中的目的並不完全是爲了化解李旭與瓦崗軍中的仇怨。作爲修行者,入世是悟道過程中必經的一個環節。只有通過與不同人的交流,通過對世間蒼生的觀察,才能更好地澈悟道家先師流傳下來的經義。
“能救一時便是一時,也好過聽之任之!”李旭搖了搖頭,也捧起了身邊的茶碗。
“將軍是不相信大隋氣數已盡?”袁天罡輕嘆的一聲,追問。
“我想請教道長,什麼是氣數?”李旭點頭,然後又搖頭,反問。
“草木一枯一榮,世間一治一亂,便爲氣數!天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強挽!”袁天罡沉吟了一下,回答。
如果李旭除了給張須陀報仇之外,還存在着收買人心,或者展示力量的想法,則此人便可成爲他繼續觀察下去的對象。從魏晉以來,無論從西域傳入的佛門還是土生於中原的道家,無不在亂世中尋找強者。只有與強者站在一處,其學說才能於太平年代受到官府的全力支持,整個門派日後纔有機會發揚光大。
“敢問道長,大隋由治入亂的原因,卻是爲何?”李旭放下茶盞,問話的聲音輕而認真。
“天子失德,百官無謀,唉!”袁天罡又是一聲長嘆。今天的遊說已經失敗了,但還不算非常徹底,只要對方承認亂世已經到來,雙方的探討便可以找其他機會繼續下去。在袁天罡的肚子中,至少七、八種方案可以讓李旭認識到拯救大隋的命運乃人力不可爲,如果對方還繼續堅守過時的信念,早晚落得和張須陀一樣的下場。
“那爲何幾十,幾百個人犯下的錯,卻要數百萬,數千萬的尋常百姓來承擔其後果?”李旭搖着頭,冷笑着再次站起身,聲音陡然變高,“如果這便爲天道,那老天也忒不公平。它沒本事去懲罰那些犯錯的人,卻拉着世間蒼生來陪葬。如果此規則爲哪個什麼所定,定下這種規則的神明想必被豬油蒙了心,是是非非都沒弄清楚,卻那無數人命來展示所謂的本領。這種規則,這種神明,不信也罷!”
一股強大的威壓登時籠罩了袁天罡全身,剎那間竟然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這是戰場上九死一生積聚下來的殺氣,遠非頌經幾十年的所感悟出道心所能抵抗。一時間,經亂了修行人的心志,令他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忘了個乾乾淨淨。“將軍誤會了,這並非貧道的本意。貧道只是認爲,大隋朝走到今天這番田地,完全,完全是咎由自取。”袁天罡連連搖頭,喃喃地解釋。“天道是一個公正的規則,並無時限。如果大隋君臣能始終愛惜百姓,便不會由治及亂。一旦其違背了天道,則羣雄並起……”
“羣雄所爲便是爲見證天道麼?”李旭繼續冷笑,“我沒看見,我只看見他們打着替天行道的藉口,四處燒殺,把良田變成荒野,把村寨變爲廢墟。他們說得一個比一個好聽,做得卻只有破壞,從不會建設!如果道長口中的天道需要以這種方式來見證的話,抱歉,小子還要說,設定天道的神明必是個瘋子!如果他敢挺身站立於我面前,我亦敢拔刀以對之!”
這些都是李旭平素想不太明白觀點,本來一直隱藏於內心深處,紛亂無序,也無法用短短几句言辭來表達。今天被袁天罡的話語一激,反而噴薄而出,沒有半分阻礙。一番話吼完了,自己心底也覺得暢快了許多,頭頂上壓抑的感覺登時也減輕了不少。
“天尊在上,沒想到李將軍不但領兵打仗厲害,話鋒也如此犀利!”袁天罡額頭上已經見了汗,鐵青着臉讚歎。話不投機,但他已經能清楚地瞭解對方心中所想。那些想法有很多是他在別家英雄處聞所未聞,未必正確,但震耳發聵。“貧道先還想點化於你,看來,貧道倒要謝謝你的點化了!”
“不敢,小子只是說幾句實話罷了!”李旭吐出了心中鬱結後,說話的語氣又轉爲平緩。
“那李將軍今後做如何打算,這樣一直守護下去麼?還是等待時機,進而結束整個亂世?”袁天罡想了想,帶着幾分期盼的表情追問。
“我不知道!”李旭嘆了口氣,如實回答。“開始我只想守護自己身邊的人,後來想守護一州一郡,將來能怎樣,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將軍若能盡展心中抱負,必爲蒼生之福!”袁天罡對李旭的回答約略有些失望,繼續不懈地將對方向自己需要的目的上引導。
“什麼蒼生之福!”李旭苦笑着搖頭,“李某出身寒微,道長想必也知道。因此別人經歷的那些痛,自家感同身受!”
“英雄莫問出身,當年劉寄奴也曾與人砍柴挑水!”袁天罡點了點頭,心底對眼前這位年青的將領又多了幾番敬重。在他們這些試圖於亂世中留下痕跡的修行者看來,河北六郡與河東道儼然已成一個整體。人們提起如今虎距太原的李淵,必然要提一提坐鎮博陵的李旭。這兩李加在一起的力量,已經足以左右天下局勢。而李旭毫不避諱地點明瞭他自己出身之舉,看在袁天罡眼裡,等於他在內心深處根本沒打算藉助壟右李家這棵已經成長了百餘年的大樹。非但坦坦蕩蕩,而且傲然不羣!
‘如果李旭藉助於壟右李家,然後又脫離於壟右李家……’忽然間,袁天罡被自己心中的想法燒得有些熱。憑藉眼前這個年青人的魄力和心胸,他未必不是那個結束亂世的英雄之選啊!雖然此人的沒有幾大世家手中那麼強的人脈,但比起瓦崗羣雄,河北豪傑,此人行事手段要光明得多,對治下百姓也比其他人好上百倍!
天道,天道,難道天意便是要大夥選擇一個強盜頭子,推舉他成爲中原的主人然後一同分贓麼?袁天罡不贊同這個觀點。作爲入世修行者,他一樣不能做到太上而忘情。可眼前的年青人身上明顯還缺了一種氣質,袁天罡知道那一種氣質是什麼,但他又非常不想看到黑暗的東西在李旭背後出現。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他初次得到一曲古韻,驚詫於其完美,卻惋惜其難於流傳。但熟悉其中意境後,卻寧願其在完美中飄散,也不願爲其再增添幾個音節。
“我也不敢將自己比做寄奴!”從袁天罡的話語中,李旭明顯地覺察到了試探與期待的意味。因此,明知道自己的說辭會令對方失望,旭子還是決定坦然相告,“道長也許以爲,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李某卻覺得自己便是那頭鹿,無論被人捉了下湯鍋,還是用煙燻了做肉脯,滋味都難受得緊!”
“好一個李將軍!好一個此身爲鹿!”聞此言,心思在短時間內轉了無數個來回的袁天罡忍不住仰天長嘆,“將軍心中所想,袁某始料未及。此身爲鹿,此身爲鹿,天地爲爐鼎,……”他搖頭,再次端起茶盞,準備抿上一口便就此告辭。手臂卻顫來顫去,將小半盞茶都潑在了衣襟上。
此身爲鹿,此身爲鹿。亂世中羣雄挽弓搭箭,各展英姿,但有人會問問鹿的感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