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動留下來斷後的數百名長白軍嘍囉都存了必死之心,人數雖然遠沒有先前衆,在局部戰場煥發出來的戰鬥力卻強悍異常。有夥列隊穿插的鐵騎剛剛撲到近前,便被嘍囉們以血肉之軀硬生生擋住。
“以命換命!”被喚做子房的小頭目大叫,率先撲向了最前方一匹戰馬。巨大的衝擊力將其整個人都撞飛到了半空中,嘴巴、鼻孔、耳朵等處同時有熱血噴濺。在落地那一瞬間,他長出了一口氣,彷彿已經完成了什麼使命般,含笑而逝。
“以命換命!”嘍囉們瘋狂叫嚷着,學着子房的模樣前仆後繼。人的身軀在高速馳來的戰馬前顯得那樣單薄,他們或被長槊挑開,或被戰馬踏翻,一瞬間,竟有五十幾人當場陣亡。
“以命換命……”後繼者悲嚎,繼續撲向速度已經變慢的馬蹄。又付出了十餘條生命爲代價後,終於有名嘍囉靠近了馬腹。他毫不猶豫地刺出了手中的刀,在戰馬肋下切出一條巨大的刀口。“唏溜溜!”倒黴的畜生髮出一聲悲鳴,四蹄軟倒。沉重的馬身壓中了殺死那名如願以償的小嘍囉,將其壓得筋斷骨折。
馬背上的騎手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被慣性摔出了十幾步遠。鎧甲與泥土的撞擊聲令人心裡發虛。沒等同伴前來救援,數名嘍囉兵一擁而上,刀棍齊飛,居然隔着一層重甲將此人活活砸成了肉餅。
附近的求死者見樣學樣,爭先恐後地衝向戰馬。剁馬腿的剁馬腿,扯馬鐙的扯馬等,一時間,竟以倍的代價,將十名重騎兵硬生生換了個乾淨。
“提刀向前蕩吆!”無向遼東浪死歌唱在河間人口中,竟然有了幾分燕趙古韻的味道。殺紅了眼的死士們拎着帶血的刀,又擋在另一夥具裝甲騎的必經之路上。重甲騎兵在人堆中撞出一條長長的血豁口,豁口盡處,失去速度的騎兵們卻被十倍於己的死士圍住,手忙腳亂。
“跟我上,踩死他們!”距離戰團最近的王須拔氣得兩眼冒火,用力一磕着馬鐙,帶領身邊的百餘名鐵騎向長白軍死士衝去。剛纔被硬扯下戰馬那一夥具裝甲騎都隸屬於他的麾下,成爲官軍沒多久的王須拔身上依舊帶着大當家的驃悍,決不允許有弟兄就在自己眼前被敵人砍殺。
“諾!”跟在其身後的幾名親兵答應一聲,便欲拉轉戰馬。就在此時,一個冷靜的聲音適時地在王須拔等人耳邊響了起來:“王將軍,請保持隊形,不得破壞攻擊序列!”。
“老子…!”王須拔瞪圓了眼睛,把“願意”兩個字硬生生吞回肚內。“聽方長史的,跟上,保持隊形,繼續踏陣!”他鐵青着臉,將上一道亂命收回。然後掄槊爲棍,將戰馬前幾名躲避不及的長白軍潰卒砸得血肉橫飛。
打仗不是江湖肉搏,不可光逞一時血勇。完整的陣型和流暢的攻擊次序能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而毫無章法的硬拼和膠着,非但會降低本軍的攻擊效果,而且還容易給自家弟兄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在王須拔進入博陵軍的頭一個月,他幾乎整日學的便是上述東西。爲了讓他們這些綠林出身的將領更迅速地融入,李旭還特地給每名校尉以上的將領配備了一名隨軍長史。那些有着長史頭銜的幕僚都是春天時剛剛通過考試的書生,紙上談起兵來頭頭是道。諸如《孫子兵法》、《太公韜略》、《司馬法》之類的兵書個個倒背如流,每次都氣得王須拔想要對他們拔刀。
但王須拔不敢不聽從隨軍長史的建議。冠軍大將軍對屬下寬厚,軍規卻定得非常嚴格。如果將領在戰場上心智不清而隋軍長史不提醒,事後長史要受到嚴懲。如果長史提醒後將領不肯聽從,倘若影響了戰鬥結局,將領會被從重處罰,甚至被勒令退役回家。
給王須拔提諫言的是本部隨軍長史方延年,一個窩在民間多年,剛剛得到施展才華機會的“書呆子”。稱對方爲書呆子,是因爲王須拔不服氣此人動不動就拿軍規和兵法來壓人。實際上,王須拔對上頭給自己委派下來的這位隨軍長史依賴得狠。正是這位書呆子長史,避免了他因爲不識字而在人前丟醜,也正是這位書呆子長史,讓他漸漸明白了正規兵馬和流寇在作戰方式上的巨大差別。
帶着本部士卒,王須拔與前來拼命的長白軍死士擦肩而過。那些求死者追不上戰馬,只能重新尋找拼命的目標。而具裝甲騎們各自有各自的既定路線,居然再沒有人肯停下來跟他們以命相博。
死士們迷茫了,眼睜睜地看着一小隊又一小隊騎兵在自己面前跑過,於四散奔逃的袍澤中間趟開條條血路。他們身上不乏勇氣,卻找不到繼續將勇氣轉變成戰果的機會。就在這時,要命的號角又響了起來,“嗚――嗚――嗚嗚!”如龍吟虎嘯。緊接着,百餘名完成既定作戰任務的輕騎快速向拼命者眼前兜轉,迅疾如風。
“衝上去,殺一個夠本兒!”有人舉刀高呼,帶領着大夥去攔截輕騎兵。對戰爭的理解還停留在江湖博殺上的他們根本沒有發現官軍的攻擊方式又變了,先前是分成數十隊分割義軍的隊列,如今卻再度集結起來,重點照顧戰場上個別不肯放棄的頑抗者。
轉眼間,輕騎兵排成一條直線,快速從長白死士身邊跑過。跑,毫不停留地跑。不與死士們做任何接觸。一邊跑,他們一邊收起橫刀,從馬鞍後抽出角弓,將一支又一支羽箭射入人羣。
聚集成團的頑抗者立刻像被冰雹砸了的莊稼般倒了下去。沒有盾牌護身,鎧甲也不夠厚實的他們沒想到對方還有專門用來攻擊密集陣型的戰術,短時間內也找不到合適的應對之方,只能背靠着背,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身邊的袍澤一個個被射翻。而敵軍的羽箭連綿不絕,一波緊跟着一波。幾隊輕騎過後,最後的頑抗者不甘心地栽倒於血泊之中。
已經穿透敵陣,再次帶隊從另一個角度穿插而回的王須拔將這一幕完全看在眼裡,心中的震驚無以名狀。他本以爲自己這次兜轉回來,能有機會向方長史證明只有無所畏懼者才能擊敗無所畏懼者,卻沒想到在博陵軍精確流暢的攻擊面前,少數幾個人的勇敢根本左右不了全局。
他忽然很慶幸自己在年初選擇了投降而不是在山中硬撐,如果當時拒絕了招安的話,他明白自己的結局將躺在腳下那些長白軍死士一樣,悲壯歸悲壯,除了悲壯之外什麼也剩不下。
那是近四萬人啊,其中不乏身經百戰的老江湖。王須拔自問如果當年自己麾下的大燕軍與這些人交手,頂多也是個不勝不敗的平局。而五千博陵精騎在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內便將這四萬義軍踏了個土崩瓦解。眼下戰場上除了零星的幾小撮人還在垂死掙扎外,居然再找不到一面還在直立的義軍戰旗!
他訕訕地看了一眼緊跟在自己身側的方延年,罩在面甲下的嘴巴動了動,想說句道歉的話,卻實在拉不下臉來。方延年好像與王須拔心有靈犀,伸手推開面甲,給了王將軍一個客氣的微笑。
“注意身邊!”王須拔長槊連刺,將一名從屍體堆上躍起來試圖偷襲方延年的嘍囉兵挑飛上半空。這個他終於找回了些面子,鼻孔中輕輕哼了幾聲,牛鈴大眼笑成了一雙月牙。
長白軍最後的抵抗迅速被消解,所有嘍囉都開始潰逃,把背送給博陵精騎,任憑對方刀砍槊挑。“嗚-嗚-嗚嗚……”來自李旭身邊的角聲再次命令將士們改變戰術,聽到命令的具裝甲騎開始減速,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緩緩向中軍靠攏。已經完成了射殺戰場內抵抗者的輕騎兵們則將隊伍迅速拉成了數條單縱長隊,向牧羊人手中的長鞭一樣,由遠及近,將四散逃跑的嘍囉兵們向鐵騎的正前方驅趕。
見到大勢不妙,一些聰明的嘍囉兵立刻放下了武器,跪在地上,雙手抱頭。輕騎兵們風一般便從他們身邊跳過去,看都不看投降者一眼。一些嚇破了膽子的傢伙依舊撒腿向遠處逃,騎兵們從背後衝過去,橫刀藉着馬速斜斜地一抽,立刻在逃亡者背後抽開了條尺許長的口子!
血帶着熱氣噴向半空,逃命者居然絲毫感覺不到痛。他們依舊向前跑動,速度一點點變慢,隨着血液的流盡,身體一歪,軟軟地趴在了泥地中,永遠也爬不起來。
“降者免死!”輕騎兵們持刀高呼,如蒼狼逐鹿。
“降者免死!”具裝甲騎們排成雙列橫陣,緩緩向前推移。如林長槊前,瑟瑟發抖的嘍囉兵們一羣接一羣跪下,個個如待宰的羔羊。
當最後的勇氣喪失殆盡後,人的尊嚴也蕩然無存。“饒命啊,軍爺!”戰敗者們跪在同伴的血泊中叩頭如倒蒜,鼻涕、眼淚混着血漿泥巴糊了滿臉,看上去異常懦弱。
但從城中衝出來的郡兵和民壯卻不肯相信眼前的假象,就在半個時辰前,這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羔羊們還露出尖利的牙齒。他們的刀頭上染滿守城將士的血,他們的嚎叫聲令整座城市戰慄。他們這些天來在所城外造的孽,亦有尚未熄滅餘燼記錄得清清楚楚。
隋昌附近數十個屯田點被毀,數以千計的房屋被拆,數以萬計的無辜者被殺,這筆帳豈能輕易地抹去?泒水南岸的草屋都是流民們在屯田大使的組織下,一鏟泥土一把汗搭建起來的。經歷了多年的顛沛流離,好不容易看到些安寧的希望,而流寇們卻將這些希望全毀了,這種罪行豈可饒恕?
無須動員,城門剛開,整個城市的壯年男丁都主動跑出來幫忙。他們七手八腳,用髒兮兮的繩索將投降者挨個綁起來,紮成長串。而那些沒有力氣幫忙的老弱則從戰場中撿起棍棒、樹枝,衝着俘虜們劈頭蓋臉的亂打!
“叫你搶我家牲口,叫你拆我家門板…….”白髮蒼蒼的老頭老太太們邊打邊數落,“殺千刀的,你把我家的小豬吐出來!把我家的鴨子吐出來…….”
“喪盡天良的,連門板都偷,你們還叫不叫人活了。你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你活!”仇恨的火焰四處蔓延,百姓們越想越氣,個個兩眼通紅。
“饒命啊,大爺!我也是被抓來的!”俘虜們又羞又怕,抱着腦袋哭喊求饒。百姓們卻不肯輕易原諒這些破壞者,把一夥人打倒再地,又拎着棍子走向下一夥。專撿其中衣甲乾淨,身材越結實者下狠手。
衣甲越齊整肯定官越大,官越大造的孽越多,所以打他也不會冤枉。狼和羊轉換就在一瞬之間,先前是流寇們肆意劫掠,如今有博陵軍在背後撐腰,百姓們自然也不會輕易罷手。
聽着四野裡嘈雜的哭喊聲,王須拔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難受。那些嘍囉們在隋昌城外做過的事情,當年他曾經毫不猶豫地做過。其時覺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如今換了一個角度去看,卻霍然發現所謂天道,只是自己糊弄自己的藉口而已。非但讀書人對此嗤之以鼻,尋常百姓也壓根兒不相信。他們需要的是安寧的生活,而不是有人憑着一己好惡去隨便破壞。他們屈於淫威,可能當時對你必恭必敬,一旦你落魄,便會被其像對待落水瘋狗一樣痛打……
“殺千刀的,好好人不做偏偏當土匪!”
“造孽啊,誰祖上缺了大德…….”聽着一句句痛罵聲,王須拔感覺那些棍子統統打在自己身上,痛得刻骨銘心,羞得無地自容。“如果我不是當初決斷得早……”他將槊杆緊緊地握住,十指關節漸漸發白,他感覺頭頂的陽光亮得扎眼,周圍的血腥味濃得幾乎令自己喘不過氣…….
“王將軍,大帥命你帶領本部騎兵留下幫助劉縣令彈壓俘虜,打掃戰場。等咱們的步卒趕到後,再一同前往蕪蔞匯合!”傳令兵的聲音在耳邊猛然炸起,將王須拔的心思由夢魘拉回現實。
“唉!末將遵命!”王須拔伸手抹了把冷汗,慌慌張張地從對方手中接過令箭。按既定計劃,騎兵們會在擊潰敵人主力後,會尾隨潰軍進行追剿。楊義臣老將軍帶着其本部兵馬正堵在滹沱水岸邊,那裡將是入侵者最後的歸宿。
那將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王須拔知道李旭是在照顧自己,揣好令箭後,向中軍透過感激的一瞥。他看見大將軍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槊,正微笑着向自己點頭!
“末將遵命!”王須拔也將手中長槊舉了起來,大聲迴應。平素李旭的話不多,但每每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令人舒坦無比。
“大將軍相信我,我已經不是土匪了,不是!”他欣慰地告訴自己。然後在方延年的協助下,率領本部三百鐵騎脫離大隊,在戰場中央結陣備戰。“把我家的小豬吐出來!把我家的鴨子吐出來!”周圍叫罵聲依舊,聽在人耳朵裡不再尷尬,反而平添了幾分親切。
“等安定下來,我也回淶水河邊養幾頭豬。”一邊警覺地監視者戰敗者的動靜,王須拔一邊幻想。作爲對他這個級別的武將酬勞,博陵軍在淶水邊給王須拔分了一百二十畝水澆地。如今那些田地正由他的本家叔叔和幾個僱傭佃戶清理,明年開春後便可以播種。一百二十畝良田的產量,除了家裡幾口人嚼裹外,能剩下足夠的餘糧養些牲口。讓整個日子都好起來,讓家裡的女人每天臉上掛滿幸福的笑容。
那個夢近在咫尺,無論誰想破壞,王須拔都要跟他拔刀。想着這些,他覺得有股暖流融融於心,眼前的秋光一下子變得分爲絢麗。
直到太陽落山,郭絢和趙子銘二人才分兵率領着涿郡郡兵和博陵軍步卒趕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軍大將軍已經帶領騎兵去追亡逐北,幾位將領拒絕了入城暫歇的邀請,決定連夜帶領弟兄們趕過去,以便在攻打蕪蔞的戰鬥中能充當主力。
“不能把戰功都給騎兵們立了,咱們總跟在馬屁股後面吃土!”涿郡通守郭絢迫不及待地提議,“與楊老將軍匯合後,不算收拾孫大麻子浪費的功夫,大將軍渡過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們連夜追上去,剛好能利用上弟兄們留下的浮橋!”
“對,大將軍對咱們仗義,咱們也不能給他丟了臉。追過滹沱水去,讓楊義臣看看,到底什麼樣的軍隊才堪稱精銳!”剛剛升職爲歸德將軍的柳屹大聲附和。他和呂欽等幾個從雄武營投過來的軍官在博陵軍中一直頗受重用,心懷感激之餘,總想能做一些事情來報答李旭的知遇之恩。
“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弟兄恢復地方秩序!”繃着臉的軍司馬趙子銘想了想,也傾向於連夜趕往下一個戰場,“命令伙伕晚上給弟兄們加一頓全肉餐,告訴大夥兒吃飽了肚子後抓緊時間趕路。如果能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堵在饒陽和蕪蔞之間,兩年之內,肯定再沒有盜匪敢入咱們六郡一步!”
“對,讓他們知道一個怕!”其他將領也紛紛表示贊同。攜百戰之威的他們根本不認爲世間還有其他兵馬是博陵軍的對手。“這羣流寇聲勢不小,其實就是一羣上不得檯面的劣貨,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來時還在外邊跑!”
“可,可本縣僅剩了一千鄉勇,押在城外校場裡的俘虜就有一萬六千多!”半天沒機會插言的隋昌縣令王九德聽聞衆人立刻就要做出連夜拔營的決定,蒼白着臉提醒。下午在博陵精騎剛剛離開,便有膽子稍大的俘虜企圖煽動鬧事!虧得王須拔當即立斷,帶領三百鐵騎直接把帶頭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場災禍。
“難道放了他們,他們還不肯走麼?”趙子銘的眉頭聳了聳,兩眼猛然放出一到寒光。博陵軍對待流寇向來是俘虜了之後,稍做教訓便勒令他們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邊六郡的流寇事後也的確大部分都重新過上了安分守己的日子,便不再出頭胡鬧。很少有戰敗者像王九德說描述的這樣,得到了寬恕後,居然不思感恩。
“各位將軍可能有所不知,他們都是一羣慣匪,和夏天時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樣!”縣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須拔一眼,苦着臉彙報。“咱們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勢所迫才上的山。鄉里鄉親,怎麼着都念着感情!”他儘量選擇詞彙,以免碰觸到王須拔的心頭之痛。“但這夥人卻是千里迢迢跑來打劫的,沒撈到好處就讓他們回家,他們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們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頭搬不走,其他能搬的東西一點兒渣都不肯剩!”
“是這麼回事兒。城外的所有屯田點兒都給他們破壞了,春天大將軍剛剛命縣裡出丁幫百姓蓋的那些草房,被這幫缺德玩意兒一把火全燒了!”縣尉杜大安是個因傷退役的老旅率,沒讀過什麼書,所以說話直來直去。“咱們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們肯定還會前來打劫。反正撈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後投降便能平安回家!”
“就這麼放了他們,縣裡的百姓也不答應!”幾個主簿七嘴八舌。他們的莊子都在城外,雖然大部分物資及時撤回了城裡,但家族的損失依然不小。
聽着周圍的議論聲,王須拔的臉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虜,但卻無法否認縣令和縣尉指控的都是事實。當年他麾下的大燕軍對民間搜刮得也非常狠,卻遠沒到了連門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戰後從土匪營壘中收繳回來的物資中,鍋、碗、瓢、盆居然佔了一大半,土匪們的貪婪程度讓他這個當過流寇的人都覺得汗顏。
“他們下午還試圖再次作亂!虧了王將軍在纔沒出事兒。如果幾位將軍執意要走,煩勞將這些流寇也押走!”縣令王九德拱起手,對着幾位主將團團作揖。“否則他們再鬧起來,闔縣老小都有滅門之禍!”
“那還不好辦,咱們晚飯後將俘虜押到河邊去!一刀一個,直接送回老家!”呂欽聽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聲說道。
“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說不定下回他們還來!”郭絢大聲響應。他原來便不主張一味地懷柔,今天見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殺人立威的建議,巴不得立刻就將其變爲現實。
“得手便發財。戰敗了還能撈到回家路上吃的乾糧。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們要是真把他們給放了,這羣白眼狼不知道下次能招來多少同夥!”張鳳城、周康等科舉出身的主薄、參軍們也紛紛建議。博陵六郡是他們的老家,爲了避免家園再度遭受劫難,他們不介意對敵人採取一些非常手段。
“可大將軍從未殺過俘虜!”王須拔看到大部分人都開始響應將俘虜全部斬殺的建議,着急地向軍司馬趙子銘求救。對方在博陵軍中地位極高,他說一句話,抵得上呂欽等人說十幾句。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令王須拔非常失望的是,向來對大將軍的命令毫不違背的趙子銘今天也轉了性,居然冷着臉,說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涼無比的話。
“大將軍知道後,恐怕會震怒!”長史方延年明白趙子銘話中的含義,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
“大將軍還不知道從洛陽傳來的消息!”趙子銘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在渡過泒水前,已經近一個月沒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張公藝轉來的急報。打開急報後,在場所有將領都驚得倒吸了口冷氣。
這也是今晚諸將殺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來對流寇仁慈的張須陀老將軍在一個多月前陣亡了,其頭顱被瓦崗軍懸掛在山寨的旗杆上,官軍至今還沒能將其搶回。
如果大將軍知道張老將軍死於流寇之手,他會不會還給敵人憐憫?趙子銘不敢保證李旭怎麼做,但他必須保證的是,即便大將軍傾六郡精銳南下復仇,短時間內,也沒人敢窺探他的老巢。
這是大夥共同的家園,無論誰來侵犯,都必須付出代價。
以近四萬全副武裝的官軍來對付一萬六千雙手被捆的俘虜簡直是大材小用。不到半個時辰功夫,將士們便完成了任務。除了幾個發覺大難臨頭的悍匪試圖跳河逃走,卻被早有準備的弩手射殺在點滿了火把的河岸邊外,整個屠戮過程波瀾不驚。
做完了這一切,軍司馬趙子銘命令將士們連夜拔營,將被血染紅的泒水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泒水滔滔,倒映着漸漸遠去的火把,黑夜裡,彷彿無數靈魂在波尖上跳動。老天彷彿也無法忍受這種暴行,很快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將河中的血色沖淡,卻無法沖刷乾淨人眼中的那抹殷紅。
“這讓我怎麼跟大將軍交代!”無力阻止殺俘暴行的王須拔一邊冒雨趕路,一邊非常懊惱的自言自語。他曾經據理力爭,但他卻拗不過大多數博陵軍和地方官吏一致決定。官吏們恨土匪毀了他們一年的勞動成果,而軍官們則像紅了眼的賭徒,很難說心中還有理智。
“大將軍不會怪你!”熟悉軍律的隨軍長史方延年低聲勸慰,“軍司馬的官職比你高得多,他沒資格違揹他的命令。”
“可大將軍讓當時留下我……”王須拔氣得直搖頭,脫除重甲之後的身影顯得非常孤獨。他明白李旭之所以留下自己善後,一方面是避免自己看到孫宣雅等人的殘部被追殺而自傷身世,另一方面也是因爲自己出身草莽,不會因爲瞧不起那些俘虜而虐待他們。但自己卻把任務幹砸了,砸到無可再砸。
“你見了大將軍,儘管實話實說!”方延年很用力抹了把臉上的水,“結果不會太糟。軍司馬也是爲了大將軍!”
“我沒看出他替大將軍着想什麼來!”王須拔氣哼哼地嘟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只能聽從自家長史的建議,在第三天中午追上大隊人馬時,以最快速度晉見李旭,把頭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如實彙報。
“趙司馬說張須陀將軍被瓦崗軍殺了,他要避免同樣的事情發生!”講述完事情經過後,王須拔忐忑不安地補充了一句。他以爲主帥會暴怒,或者將軍司馬趙子銘叫來呵斥,或者命人將自己拿下用軍棍重責。但是,他卻驚詫地發現李旭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沒聽清他說的話,又好像和他前天在戰場上一樣,魂魄瞬間脫離的軀殼。
他側過頭去,試圖從幾個侍衛的眼神上尋找一些提醒。更令人驚詫的事情發生了,他居然發現平素和大夥混得極熟的侍衛都呆立在帳中,臉上的表情和大將軍極其類似。
“王將軍,你先下去吧。一會大帥需要時,我再傳你進來!”還是侍衛統領周大牛最仗義,關鍵時刻拉了王須拔一把。帶着滿腹的狐疑,王別將跟在周大牛身後出了中軍帳,剛想開口向對方套一些消息,忽然間,聽見軍帳內傳來一聲令人撕心裂肺的悲鳴。
“走遠些,非得到傳喚別靠近!”周大牛紅着眼睛,將王須拔推到二十餘步外。然後快走幾步,用身體擋住了帳口。
幾名侍衛都倒退着出門,用身體將中軍帳圈住。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但任何想靠近軍帳的人,都被他們用手勢阻止。
“大將軍好像在哭!”王須拔愣愣地站在距離中軍大帳數十步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在他和很多低級軍官眼裡,冠軍大將軍李旭的形象無異於一座黑甲天神,除了令人崇拜外,幾乎已經不食人間煙火。但在這一瞬間,他發現天神落入了塵世。“大將軍哭了,他是在軍中痛哭。他怎麼能哭呢,他畢竟才二十出頭……”
王須拔猛然注意到了一個自己平素基本沒注意的細節,身爲博陵軍主帥的李旭還不到二十一歲,可以說他是少年得志,也可以說他承擔了太多不該他這個年齡承擔的東西。一瞬間,王須拔居然也感到心裡有些酸酸的,他沒有立刻返回自己的軍帳,而是主動協助周大牛擔任起阻攔其他人靠近中軍的任務。
“大將軍正在忙,如果沒有要緊的事,儘量晚些再來!”
“大將軍有急事正在處理,請您多等片刻!”他用笨拙的言辭和生硬的表情承擔起自己並不能勝任的職責,不一會兒便累得滿頭大汗。
好在這項累活不需要他做得太久,大約半柱香時間後,周大牛走了過來,再次拍了拍他得肩膀,“別跟其他人提起此事,回去準備一下,估計蕪蔞城裡的人要倒黴了!”
“嗯!”王須拔用力點頭。他當然不願意破壞自家主帥的偉岸形象,但今天的事情又實在太蹊蹺,不由得他不好奇。不僅僅是李旭,他隱約覺得,從昨天傍晚起,大半博陵軍將領的舉止都有些反常。王須拔與大夥交往了有一段時間了,彼此之間的脾氣稟性也多少知道了些。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兇殘的趙子銘,也沒見過博陵軍的其他將領如此嗜血。
“張須陀老將軍是咱家大將軍夫人的義父。大將軍的爲人處事,很多都是老將軍手把手教的!”彷彿看見了王須拔眼中的迷茫,周大牛嘆了口氣,低聲解釋。“咱博陵軍裡,有十幾個將領都是張老將軍一手帶出來的。唉!瓦崗軍這回造孽造大了……”
不死不休的仇。王須拔終於深切地明白了衆人表現異常的原因。江湖出身的他知道,仇恨這東西就像火,一旦被點起來便不知道要多少血才能將其澆滅。他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爲困守在蕪蔞、饒陽兩地的流寇們感到深深悲哀。
那些人會是仇恨火焰下的第二波犧牲。楊義臣老將軍從不寬恕俘虜,一向善待戰敗者的李將軍又處於盛怒中。流寇們將爲自己的魯莽付出代價,雖然這代價遠遠超過了他們所犯的過錯。